第5章 爱在等待(1 / 2)
闪光的树
一、发蓝光的月亮
那时我还小,刚上初三。瓢小虫是我的同桌,他很瘦,个子不高,但脸上同身上的皮肤都异常白皙。阳光照射下,能够看到他脸孔上蓝色血管的细小光亮。我喜欢他嘴唇和耳朵边的绒毛,它们总会带给我温柔想象。我还喜欢他瓦蓝色的眼睛,那眼瞳里像是有一汪清澈的湖水,风吹过,就会泛起波光。上课时我总是偷偷凝望他的侧脸,他就像童话中的小男孩,永远不会长大。
瓢小虫是我为他取的名字,起因是有一段时间他穿的衣服上布满了七星瓢虫的斑点。那段时间他可爱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小小的瓢虫,从此我就叫他瓢小虫。
初三的功课非常紧张,要想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需要把聊天和做梦的时间都耗在书本上。我和瓢小虫成绩都不好,不同的是他非常喜欢课堂和书本,老师讲课时他专注的样子总是让我感动。他说,他的姐姐为了他,初中毕业就去南方打工了,所以他现在坐在教室里听到的每个字,都是为了姐姐。他必须记住它们,他希望有一天,能够向姐姐描述它们的样子。我仿佛看到那些文字在初秋淡泊的空气中舞蹈。他的笔记工整漂亮,我能想象当那个从南方回来的满身灰尘与疲惫的姐姐,在看到这些字的时候,内心会涌起怎么样的柔情与欢喜。
我姐姐喜欢写作。他说:她经常写诗,或许某一天她会成为一个诗人。
我姐姐很漂亮,她从来不化妆,还是会有很多人在我家门口等待她。只要她出门,他们就围拢在她身旁。可她从不理会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她每次出门都牵着我的手。他的眼睛亮起来,亮度胜过了窗外稀薄的日光。
灰尘翩飞,有什么东西聚集着,他的声音像一种缓缓奏响的音乐。我总是听他描述姐姐,描述一个又美丽又温柔又宁静的女孩。偶尔我会有一种奇怪的愿望,希望自己成为他叙述中的人,那个有白莲花般倩影的女孩。可惜我不是,我将永远无法成为那样的女孩。我的容貌跟美丽漂亮典雅动人这些形容词语无任何交集,令人懊丧的是上天给了我一颗玲珑的心却又给了我一张乌鸦的脸。
怀着一种奇怪的愿望,我开始帮瓢小虫眷抄笔记。我们从学校图书室借来很多本诗集和名著,将其中的精彩段落摘抄下来。
安安。在抄写途中他会忽然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说:我觉得你很好看。
我像是掉进了清凉的池水里,浑身有种被水波激荡起来的温暖。
他回过头去,话语自然飘散,只留下我在原地独自震颤。
有一次他借来顾城的书,我于是抄到了下面的句子:
“我好象,终于
碰到了月亮
绿的,渗着蓝光
是一片很薄的金属钮扣吧
钉在紫绒绒的天上
开始,开始很凉
飘浮的手帕
停住了
停住,又漂向远方
在棕色的萨摩亚岸边
新娘正走向海洋
不要,不要想象
永恒的天幕后
会有一对白鸽子
睡了,松开了翅膀
刚刚遗忘的吻
还温暖着西南风的家乡
没有,没有飞翔”
我把抄着这首诗的纸张悄悄撕了下来,夹在日记本里。瓢小虫没有看见,他在专心抄着安徒生童话。
我好象,终于
碰到了月亮
绿的,渗着蓝光
是一片很薄的金属钮扣吧
月亮一定很凉,像瓢小六的声音飘过我耳朵时,带来的颤动。我真想把手放在月亮上,让那凉凉的蓝光顺着血管一直流到心房。
不知道很多年之后,瓢小虫是否还会记得,有个丑姑娘,曾坐在他的身旁。
二、我是一座小城
我上高中了,是县里最好的那个高中,分数不够,为此家里花费了一笔数额颇大的钱。我因此接受了最好的教育。
瓢小虫不见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身上带着七星瓢虫斑点出现的男生。重点高中校园里的男生们,都有千篇一律的面孔。他们像森林里的兽,而瓢小虫,更像是柔软的海底生物,有明亮的触角。
那个眷抄着顾城诗歌的本子,不知是否已经抵达了美丽姐姐的手上。在南方明亮的天空下,那些诗句是否正在她的眼波里轻轻流淌?美丽的白莲花般的姐姐,和那些晶莹的句子,在金色阳光下相映成章。或许她会在树的阴凉下读诗,穿着白裙子,也许是红色;而我,夏天从不敢穿裙子,我的小腿粗壮,像男孩子。
我的同桌是个学画画的男生,开学很久了我一直没有见到他。听说他和其他的美术生在北京学画。我叫安安,除了瓢小虫,再没有人温柔地念过这两个字。重点高中的日子,很长时间我都把自己浸泡在浓浆般的沉默里。沉默地上课下课,沉默地放学回家,直到……
开学两个月,我们换了一位语文老师。我是因为瓢小虫的姐姐和顾城的诗歌才开始喜欢语文的。虽然离开了瓢小虫,我依然每天都在本子上眷抄顾城的诗。上课铃声响过之后,我的笔尖还在摩擦着白纸。
你喜欢顾城?我听到一个带着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种林木的清香传来,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到一个穿蓝色衬衣的男人正站在我的身旁。
他的手已经拿起了我面前的《顾城诗选》,我看到他手背上的绒毛在阳光下轻轻晃动,像一圈小小涟漪。
你最喜欢哪首?还是那声音,温和的,略微显出沙哑,是那种树叶相互摩擦的感觉。
所有的。我说,低着头,感受着他强烈的气流般的男人气息。
什么?他微微俯下身来,我看到了他的脸,那脸上漂浮着朦胧的光,像笼着一圈淡淡的烟雾。
我仰起头惊慌地面对他,雾气在缭绕,我真希望他看不清我的脸。一个丑女孩,他的心会不会皱缩,一个并不能带来美丽幻想的女孩却在读着世界上最美好的诗行。然而他的神情是温柔的,那温柔像极了瓢小虫,却比他的更具有力量。
我喜欢每一句。我说,轻轻的,然而又是坚定的。
他拿着那本蓝色封皮的书走上了讲台。
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祝一帆。下课时,他又一次走到我的面前:你喜欢顾城的诗,以后可以去我家看,我那有很多他的东西。
我看着他的手指触摸着封皮上的顾城两个字:我也喜欢他,他是我们生活中的梦境。那团白雾又升起来了,他放下书,走了出去。
我翻开书,发现书里夹着一张白纸。上面用黑色钢笔写着:家属楼三栋二单元303室,祝一帆。清瘦有力的笔画,像他的人,带着几分俊朗、几分迷离、几分魅惑。
“我的心,
是一座城,
一座最小的城。
没有杂乱的市场,
没有众多的居民,
冷冷清清,
冷冷清清。
只有一片落叶,
只有一簇花丛,
还偷偷掩藏着——
儿时的深情……
我的梦,
是一座城,
一座最小的城。
没有森严的殿堂,
没有神圣的坟陵,
安安静静,
安安静静。
只有一团薄雾,
只有一阵微风,
还悄悄依恋着——
童年的纯真……
啊,我是一座小城,
一座最小的城,
只能住一个人,
只能住一个人,
我的梦中人,
我的心上人,
我的爱人啊——
为什么不来临?
为什么不来临?”
三、许多时间,象烟
我同桌回来了,他叫石亚,一个长头发高个子的男生,背着画夹,身上都是油彩味。他站在墙角,耳朵里塞着耳机。直到上课铃声响过两遍,他才回来,课上了不一会儿,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你英语好吗?下课时他问我,他的额头上有一道红色伤疤,眉目间透着一股莽气,大概漂泊久了的人,身上都会有一种风和尘土的味道。
不,不好。我摇摇头,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的脸。
切,重点高中的学生还学不好?后来我发现,切是他的口头禅。
我成绩不够,差了很多,花钱上的。我低下头。切,一个又呆又笨的丑女孩,我保准他会这么想。
那也比我强,妈的,我要不是成绩倒数也不会画画。他说脏话那么自然,像呼吸一样顺畅。我呆呆地看着他,更加不知所措。他像一匹野马,可惜这教室只是个大笼子。
有机会去我们画室玩,让你看我的画。他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叼在嘴上,用火机点燃然后跑了出去。
我抄完了《顾城诗选》上面所有的诗,石亚对我这个癖好非常不解:切,有时间不如好好念点英语,会了教教我,省得我每次都答零分。
零分?我张大嘴巴看着他。
他伸出手扣上了我的唇:这么激动干吗,没见过考零分的帅哥啊!
浓重的烟草味道停留在我的嘴上。那还真的很严重,我说。
他嘿嘿笑着:是啊,所以你得帮帮我。
他经常不来上课,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画室里画画。我把英语笔记尽量记得清楚详尽,每个单词的解释和例句都清晰明了。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感动:我应该怎么谢你,要不要我来帮你抄诗?
不,不必。我急忙摇头。
那我送你一副画,我正在画,画好了告诉你。他神秘地笑笑。
周末的傍晚在家吃过晚饭,我重又回到学校,找到操场后面的教师家属楼。三栋就在操场边上,也就是说从他家窗口应该能清晰地看到我们上体育课时的样子。一阵微风拂过,想到自己奔跑和起跳时笨拙的姿势,我感到脸孔发热。
三栋二单元303室,我掏出纸片,尽管已经烂熟于心,还是忍不住又看了看上面的字。风吹得操场上的树木哗哗作响。那是一小片杨树林,每一棵都有很粗的树干,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晃。我在树下的单杠上坐了很久,直到天色转暗,直到夜幕降临,直到晚风吹送,直到群星满天。
操场上有跑步的人,步调均匀而有节奏,步伐非常有力。我跳下单杠,跟着那个黑暗中模糊的身影一起奔跑。天边有一弯新月,月光洒在树梢,像一道道温柔的水波。
四、流浪的夜
我喜欢上那片杨树林,和枝杈上每一片跟随夜风飘动的叶子。月光清朗的晚上,叶片上晃动的细碎光斑,像极了黑暗里的宝石。
我常常独自坐在黑暗里,跑步的人每晚都准时而至,我喜欢踩着他留在月光下的影子跑步,听着自己的呼吸在漂浮的尘埃中喘动。
跑累了,就坐在单杠上,望着三楼某个亮起来的窗口,也许那盏灯并不是他的,然而又有什么关系。至少,我离他这样近,只需要跳下单杠,跑过一排在黑暗中闪烁着细小光斑的杨树,再跑上三层楼梯,就能抵达。
这一串连续的动作我在头脑中不知完成了多少遍。不知多少次我幻想着自己敲开了他的门,然后,双脚踏入了他的领地。那一刻的自己是否会因为羞涩而颤抖,像在风中摇摆的叶子。他的眼神会像月光一样照亮我吗?
有一天跑完步,回到单杠上,我听到一个陌生而嘶哑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安安——声音绵延着,像水面荡漾开的波纹,那么温柔的感觉让我想起了瓢小虫清澈如泉水的眼瞳。
我跳下单杠,顺着声音的来源走去。模糊中,一棵杨树后探出一个身影。走近了看,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孩。他穿着黑色的球鞋跟衣裤,似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我慢慢靠近他,他是瓢小虫吗,还是我的幻觉和梦?
安安,月亮是银杯子/始终飘着,装着那片/美丽的柠檬……
虽然隔着面具,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他轻盈的呼吸,他透明的眼神薄如蝉翼,还有他白皙的皮肤,脸颊上蓝色血管的细小光亮,嘴巴边上的绒毛……
瓢小虫,是你,你回来了。怎么能不流泪呢,我童话般的小男孩。
安安,你哭了。我吓到你了么?他的声音全变了,变得喑哑、低沉,充满浮尘与沙砾。
不,我想你。泪水在我脸上寂寞地蜿蜒,像一条黑暗中的河流。
我知道,所以我来看看你。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树叶在他头顶哗哗作响,一片浮云遮住了月亮。
瓢小虫,你为什么戴着面具,我看不见你的眼睛了;还有你的姐姐,她好吗?
面具后面的瓢小虫沉默着,我等了好久,直到和他并肩坐在初冬的树下,不断从半空中坠下被黑暗剥落的叶子。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他嘴唇开启,他说:我出了车祸;姐姐结婚了,她说谢谢你。
戴着面具的瓢小虫转过脸来看着我:她很喜欢那些诗,但她现在什么也不写了。
为什么?我问,手指头触到一片冰冰凉凉的叶子,林木的芳香传来,远远望到三楼的灯,亮了。
她怀孕了。生活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晶莹,安安,现实中没有诗歌和童话。他看着我,我的手指还在捏着那片叶子。
怎么,她过得不好么?我问,声音低低的,在风里打着旋涡。
姐姐,她爱的人离开了她,她怀着那个人的孩子,嫁给了另外的人。安安,在夜里看你,你的眼睛像两颗星星。他的声线摩擦着周围的空气,像一根琴弦在拨动音符。那声音流淌出来,无比温柔。
安安,我想每天都来看你,可以吗?你还在读诗歌吗?在黑暗中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搭在了我的手上:你就像个天使,安安,你永远那么宁静。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他忽然站起来。我也起身,我长高了些,跟他并排站着,正好面对那个黑色的面具。我知道,被我昼夜思念的瓢小虫就藏在那面具后面。
他拉下外套拉链,露出了里面的衬衫,借着稀疏的月光,我看见了七星瓢虫的斑点。
瓢小虫,他无从知晓,那一刻,我很想亲吻他摘下面具的脸。
五、梦园
你一直没有去啊?是那个带着磁性的声音:书看完了吗?他俯下身来,好闻的林木味道让我恍惚觉得自己依旧置身于那片黑暗中的杨树林。
我的手在语文课本上不自然地滑动,他站在我身旁,挡住了窗外的阳光和风,用他微弯的身体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避风塘。
我张张口,词语卡在嗓子里,坚硬的石头阻住了话语的溪流。隐约的,又感觉到那团朦胧的雾气,就在我们之间若有若无地漂浮。
你看看这个。他丢下一个打印纸装订成的本子,第一页是空白的。
“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你在我旁边没有睡。我们是怎么开始谈话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话回答,眼睛又大又美、深深地像是幻梦的鱼群,鼻线和嘴角都有一种金属的光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给你念起诗来,又说起电影又说起遥远的小时候的事情。你看着我,回答我,每走一步都有回音。我完全忘记了刚刚几个小时之前我们还是陌生,甚至连一个礼貌的招呼都不能打。现在却能听着你的声音,穿过薄薄的世界走进你的声音、你的目光……走着却又不断回到此刻,我还在看你颈后最淡的头发。”
下课时,我的目光已经离不开那些纸,纸上似乎还飘散着油墨的清香。他走出教室时没有看我,窗外的阳光似乎转淡了。
纸上的字,是顾城和谢烨写给彼此的情书。
晚上,我拿着这个本子到杨树下面等待瓢小虫,他一定会喜欢,我猜想,希望感受到他幸福笑容泛起的波光。可是他没有来。第二天,他来了,躲在树后面,我们的暗语是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瓢小虫就是我的黑眼睛。我带了小手电,我们一起在微光下看那些文字。
你是属于它们的,你会飞,眼睛里映着我和世界。而我只能躺着,躺在热砂子上生病。安安,你看,这是不是在说我们?
瓢小虫,我一直觉得你是从梦里来,你和我身边的其他男孩子,一点都不一样。
安安,可是我现在已经残废了,我连自己都看不清楚,也不敢看清楚。我害怕自己。这种感觉也许总有一天会吞噬了我。
我们的目光又停留在那本子上。
瓢小虫,你知道吗?我遇到了一个人,就是他给了我这个本子。我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里浮起了很多个透明气泡。
他静静地听着,面具里的脸孔异常安静,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他是新来的语文老师,叫祝一帆。说出他的名字,我感到心在夜风中轻轻颤动,从他身上传出的林木味道似乎就在每一片叶子间游动。我的声音也不自觉低下去柔下去。
他说,顾城是生活中的梦境。我抬头凝望三楼那一盏盏亮着的灯,仿佛他的气息透过辽远夜空传了过来。
面具里依然一片静默。我们中间隔了很长很大的一片空白,然后我听到他说:安安,你应该去找他,他会带给你很多东西。也许他还会为你打开一片天空。
他的声音像是从水底升起来,带着腐败潮湿的海草味道。
安安,你应该去找他。他又重复了一遍,像弹奏着一首变调的乐曲,那语调里传出树枝折断的清脆声响。
安安,我以后不来找你了。他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我看着黑色的瓢小虫,内心里闪动着不安。
我要走了,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做整容手术。如果手术成功,我就回来找你。如果失败,我就消失。安安,我希望你记得的,始终是过去的我。
瓢小虫。你和我一起去见祝老师吧。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我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不,安安。他抽回了手指:我害怕光,更害怕陌生的人。安安,你是不是喜欢他?
瓢小虫,你生气了,我不该提祝老师对吗?我们并肩站着,却仿佛隔着一片风的海洋。
安安,你是个好女孩,我希望你幸福。他小心翼翼地拉住我的手,汗水渗进我的皮肤,连同他的颤抖。
六、我不知道怎样爱你
没有想到,我竟会在操场上碰到他。晚风轻轻吹动,天边盛开着一朵一朵游动的云,它们缓缓漂移,时而遮没月色。我依然盯住三楼的那个窗口,那盏灯初是亮着的,后来灭了,世界回归原始的岑寂。我开始绕着操场跑步,跑了一圈又一圈,在不知第多少圈的时候,当我经过杨树林,恍惚听到他的声音。他在说些什么,又或者一切都不过是我的错觉?向那声音靠近,风把树叶吹得哗哗直响,那风声倒做了我的掩护。
他们并肩站在一棵杨树下,她的背微微倚靠着身后的杨树树干,他的头冲着她俯下去,他们的唇纠缠在一起。
“河水在巨大的黑暗中流去,最沉重的只是一刻,这一刻却伴随着我。”不知是出于哪种奇怪的愿望,我躲在一棵树后面屏住呼吸偷看他们的亲吻。又不知是出于什么奇怪的愿望,我那么期待瓢小虫的出现,期待他冰冰凉凉的手捂住我的眼睛,期待嗅到他的呼吸,期待转过身去就能看到他的笑脸,完好无损的笑脸。
瓢小虫没有来。他们的吻像一道道绵延的水波,扩散得无边无际。我感觉到心里正积聚着某种碎裂般的疼,却又发不出声音。只有压抑的沉默、沉没。
石亚带我去了他们的画室。在屋子的正中央,我看到一幅刚刚完成的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油画。画的是一个跪在地上祈祷的天使,她的翅膀上没有羽毛,全都是****的骨骼。看着那一节节轮廓清晰的骨头,仿佛听到它们在夜风中断裂的声音。
来不及转身,石亚已经吻住了我,他的唇上还残留着被烟草灼烧过的味道。一丝风过,隔断了慌张的我和炽热的他。我挣开了他的怀抱,他再来,我的巴掌打到他脸上,传来清脆的回声。
不就是一个吻,切,我就知道你没尝过。石亚捂着脸,又羞又恼地看着我。
不,你错了!我知道的,不就是一个吻,我知道的。抱起那幅画,我跑了出去,风在阳光中跟随我一起奔跑。
在飘满了光的路上,我居然又遇到他,他夹着课本,显然是要去教室。逃不掉了,他的声音已经圈住我,而我的泪水就在他视线所形成的漩涡里晃动。
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相遇,情境都会大不相同。然而他已经走到我的面前,满眼盈盈笑意,换在昨晚之前,这笑容定会变成一个绝美的误会。
我以为,你会去找我。他说,声音摩擦着我的皮肤。
我停下来,伫立在他身旁,来来去去的人,谁会在乎我们,一个俊朗的男老师跟一个丑女生。幸福不会沿着错误的轨道滑行。
我们就那样并肩站在明媚的阳光下,他的眼神在阳光下闪烁出奇异的光彩。
怎么不说话?他微微俯着身,如果这个动作昨晚未曾发生过,该多好。我咬住嘴唇,想象着那个女子飞扬在夜风中的长发。
你抱着什么?一幅画吗?他问,手伸出来,我把画翻转过去,正面冲着他。
这女孩很像你。他说,在阳光下微笑着。我忽然想哭,如果世间最初的和最后的快乐就要这样不留痕迹的失去……
你哭了,为什么?他从裤兜里掏出手帕,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颇为干净的手帕,上面沾染过她的痕迹吗?奇怪的想法像一连串气泡在内心翻腾。
我接过手帕,上面有好闻的味道,是那种林木的清香,遍布在他眼神中和身体上的味道,属于我的黑暗的味道。
他把手搭在我的头顶,这细小的动作却带给我一阵颤抖。
你还是个小孩子。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顾城?他为我把凌乱的头发拢到耳后。
我流着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看,他把课本翻到背面,上面用蓝色钢笔写着一首诗:
“也许,我不该写信
我不该用眼睛说话
我被粗大的生活
束缚在岩石上
忍受着梦寐的干渴
忍受着拍卖商估价的
声音,在身上爬动
我将被世界决定
我将被世界决定
却从不曾决定世界
我努力着
好像只是为了拉紧绳索
我不该写信
不应该,请你不要读它
把它保存在火焰里
直到长夜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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