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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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申最近很郁闷,景星走了,文学社散了,刚刚成亲的他很是烦恼:“新人是当地的书香门第大户人家,长得端庄娴淑,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看来从小在家没少念书。可相处一段时间下来,就蛮不是那么回事儿,脾性相差甚远。婆姨知书达礼,重点在达礼二字上。婆姨特别守规矩,跟她讲新女性的解放,她不屑一顾地说什么,夫妻一体,相敬如宾,三从四德,天经地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扰乱人心有毒的东西,还劝我往后少看、慎看。一通道理讲得那是有理有据,叫人无可辩驳,无话可说,无可应答。”脸红脖子粗的他从此敬而远之,没了谈心、交心的欲念:“真是念书不知书,不如不念书,知礼守死礼,不如不知礼。这女人念书念傻了,已经无可救药。可能在她眼里,我就是一误入歧途的狂生吧。”

张申很怀念过去的快活时光,常邀三五好友聚一聚,谈谈时事,论论时政,顺便邀几篇好文章,给他的报纸添添彩。当然他最想见的就是女人,这就是他心目中活生生的新女性,无论人还是才,那都是圈里的其他人没法比的。他也不晓得为甚婆姨同样生在这个时代,想的却天差地别,仿佛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张申想可能是女人在天津生活过一段时间见过世面的缘故吧。他有样学样,带着婆姨去了一趟西安,每日带着婆姨出双入对,参加各式二样社团聚会。世异时移,如今抗战时期的西安,跟抗战以前的天津已经不可同日可比,今非昔比不说,气氛也有些沉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颓废复古的味道。婆姨跟他去了几次,开始嫌弃聚会的小后生们牢骚多闲话多。她循循善诱,劝导他还是少跟这些人聚会:“国家大事那都是公家的事儿,能随意评说、胡说八道吗,祸从口出,狂言不逊只能给自个儿跟家人招祸,没甚用项。”瞅着说了几次,见说不动丈夫,她就转变策略,天天唠叨早点回去,说出来久了,怕家里人担心。张申本就觉得西安的气氛不是很对路,也就听婆姨的话,灰心丧气回去了:“没教导成婆姨,反倒叫婆姨上了一课。”无语的张申回到镇北,沉默了很长时间,也没了聚会的心情,只是有空去铺子找女人聊聊,舒缓放松一下枯寂的心。女人劝他去重庆看看,那里可能会找到出路。张申打定主意,没多久就安顿好大肚子婆姨,只留下一封给家人的信,一个人不告而别去了重庆。

榆生回来了。上海沦陷后,生意买卖一落千丈,那个妖冶的女人眼瞅着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紧巴,没打个招呼就勾搭上个野男人跑香港去了,这还是他四处打问才弄明白、搞清楚的。榆生没了心劲,商路断了,少掌柜走了,他在上海也没甚好做上的,老掌柜来信说:“能做点甚做点甚,不行,就回来吧。”榆生思前想后,不再留恋这个热闹非凡的花花世界,把能发卖的都发卖了,换成金条,卖不了的就送人了事儿。拾掇好摊子,他就打包好行李,一路走走停停,赶回了镇北。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一拨跟着一拨,跟着行色匆匆的难民,他一路不停歇地往北走,好几个月才回到镇北。

瞅着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榆生,大家伙儿唏嘘不已。刘老爷子说:“回来就好,人没事就好。兰子,拾掇个屋子,安顿好榆生,吃好喝好再来拉话。赶紧的。”榆生安顿下来,跟掌柜的交待好事儿,把带回来的金条也说清楚来龙去脉。刘老爷子叫婆姨收好:“你先歇几天,过一阵子,身子养好了,就到铺子里帮忙。”

榆生在大院住了下来,闲来无事,没几天就跟槐花混熟了,有了些意思。女人看出些端倪,觉得两人挺般配的,私下里跟两人探了探口气:“郎有情妾有意,这事妥了。”她跟爹娘商量了一下,老两口都说这事挺好。女人打发人去庄子把两家的老人叫来,跟公婆吃喝了一顿,老人们好商好量就把事儿定了。两人在金鸡滩都有家有老人,婚事自然有老人、兄弟们操心料理。榆生跟槐花成亲以后,还在大院住着,各自还是干以前的那些生活,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

眼瞅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幅照片,女人又想起她跟男娃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墙上的这些照片记录着我们的过往,每一张都是一个故事,一段情话。那时候,志趣相投的我们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每天都有拉不完的话。书里那些美好的词句,无形中都在一点一点投射到我们的身上跟心里。虽说成亲了,我们却仿佛怀春的少男少女,在谈一场羞涩甜蜜的恋爱,彼此小心地去触碰对方的身体跟灵魂。我们细细品味书中描绘的意境,临摹着书中描绘的情状,仿佛扮演着不同角色过家家,在角色的扮演中投入情感,体会那些淡淡的哀愁忧伤,淡淡的舒爽畅快,享受那份如烟如雾的惬意。在平淡如水的温存中,我们走进了彼此的心里,持久地升温彼此的情感。我们没有感天动地的爱恨情仇,也没有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有的只是一份依恋,一份理解,一份共情。我们小时候都过着富足、随性的生活,并没有真正经历过世间的尔虞我诈,见识过现实的冰冷残酷,依然保持着心灵的那份纯净。你为人温和豁达,我做事随意率性,我们仿佛是从西方童话中走出来的王子与公主,东方神话中走出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眷侣。我虽说伶牙俐齿些,也就是嘴上的功夫,叫我去算计人,那也是做不了、做不到、做不成的。你就更别说了,一心向往自由自在生活的你,被爹从小到大呵护的很好,根本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那些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阴暗、丑陋、肮脏。我们的脑子里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只是凭着天赋、天性在书写的人生。世间惯常的那些,好些在我们的眼里都不屑一顾,视若无睹。我们相识、相知、相依、相偎、相恋、相爱。可你为什么一个人走了,那么义无返顾。为什么不等等我,带上我。为什么我去找你,你却视而不见。我想跟你永远在一起,你不是说我们永远不离不弃的吗。”

她想着想着就想出了神,望着映照在窗户上隐隐绰绰的影子,夜还是那么静,那么冷清,她提笔在桌上摊开的纸笺上写了几句:“竹影蝉鸣窗纱,晚风细雨兰花,寒池幽径篱笆,远山如画,倚门盼君回家。”

闲来无事,刘瑞最近喜欢上大院走走,不为别的,就想跟枣花拉拉话:“枣花长大了,女大十八变,出落得条正貌美。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大奶子一晃一晃的,大屁股一扭一扭的,浑身散发着春天的味道。勾得人心里猫抓一样,一愣一愣的,眼睛都直的,裤档都差点顶起来。所幸穿得是长袍大褂,不然可就丢人现眼了。”

枣花心里有了些异样的想法,对他献的殷情那是照单全收,见到他眼睛里能挤出水来。郎情妾意,没过多久,两人就好上了。刘瑞好吃的、好穿的、好戴的送了枣花不老少,可就是只字未提娶她过门的事儿。枣花每次欢好后,都眼泪汪汪的撒娇卖乖,旁敲侧击叫刘瑞娶她过门,生怕时间长了怀上了咋办。刘瑞每次都甜言蜜语说:“忙过这一阵子,我就跟爹提这事儿,正儿八经、八抬大轿,去金鸡滩接你过门。”

慢慢的,枣花发现刘瑞来大院寻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就起了疑心。有天傍晚,她瞅见刘瑞进了大院,去堂屋跟爹拉完事儿,也没来见她,就急匆匆走了。枣花跟春花打个招呼:“有点事儿,要上街上走一趟。”她忙活撩乱出了大院,远远瞅见刘瑞拐过巷口。她赶紧溜边跟上去,尾随了好一阵了。刘瑞走到街上,走了老长一段,拐进了一条巷子,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小院。

刘瑞进了小院,关上门一直没出来。过了一阵,院子里就传来女人脆生生的笑声。天黑下来,屋里点上了灯,屋子里一片光亮。枣花从大门的缝隙往里瞅,窗户纸上隐隐约约映出两个人影,两个人影正在屋子里嘻笑打闹。枣花胸腹间腾地冒出一股心火,火苗越烧越旺,烧得她头昏脑胀,火冒三丈。怒从心头起,枣花咚咚咚地向力敲门,一声也不吭。没一会儿,她就听见刘瑞出门问:“谁呀。”她也不吭声,只是一个劲捶门。刘瑞正情热意浓,被耽误了好事,骂骂咧咧出来:“驴日下的,哪个王八蛋想死不找好地方,看老子不捶死你个驴日的。”打开大门,刘瑞看见是枣花,故作镇定说:“你咋寻来的,来作甚,有空我会去找你。没事回去吧,小心人瞅见。”枣花泪流满面,边撕抓刘瑞,边哭着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今儿个不给个说法,老娘打不死那个骚情货。我说最近咋不来找我,原来是又有了相好的,把我撂一边了。”骂着骂着,她就往屋子里走。进了屋子,她正好瞅见一个描眉画线的妖冶女子,头发散乱地在炕上往身上套衣裳。她气更不打一处来,也不脱鞋,一猛子跳上炕,撕抓那女子。那女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使劲用手撕抓、用脚狠踹枣花。两人从炕上撕打着滚到地上,那女人吼喊刘瑞:“死人啊,还在那里干站着做甚。不把这个泼妇除灭了,我现在就走。看你个怂囊包,作下的甚事。哎呦,老娘跟你拼了。”恶向胆边生,刘瑞正恋奸情热,从灶房拿了根擀面杖,用力朝枣花头上来了两下。枣花应声倒地,血流了一地,没了声息。

刘瑞冷静下来,晓得出人命了,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跟妖冶女子说:“小翠,咋办呀。”妖冶女子倒是镇定:“去弄辆马车,弄个麻袋,趁夜拉到城外埋了。神不知,鬼不觉,有谁能晓得。”

刘瑞照着相好的说下的话,出去了一趟。回来他就瞅见脚地上已经清理了一遍,没甚血迹了。两人相帮着,把枣花装进麻袋里,抬上车。刘瑞一个人赶着马车,趁着夜色出了城。他赶到一处熟悉的山坳,拿出铁铁锨刨了个深坑,把麻袋扔进去,填上土埋好,用脚踩实,铲了些别处的土洒上。朦胧月色映照之下,山坳还能大概看清楚。他四处瞅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才发觉出了一身汗。他赶紧赶着马车往回走,一路提心吊胆就怕碰上人:“还好,还好,一路顺风回来了。”他又跟相好的把里里外外拾掇了一遍,才忐忑不安地睡下。

第二天,刘瑞乖乖地上铺子照应,也不训斥伙计们了,只是一个人在那儿发呆,抽闷烟。过了几天,他听伙计们私下里议论,有伙计说:“大院里的人找不到枣花,老掌柜就跟公家报了案,又跟枣花他家人说了,找了这么些天,也不见个人影。是不是瞅上哪个小后生,跟人跑了。”有伙计说:“哪可能,要走也会跟少奶奶打了招呼的,哪象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有伙计说:“那可说不准,如今的女子,胆子可大了。”有伙计说:“枣花瞅着挺乖巧的,没可能跟人私奔的。”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家伙儿心知肚明,早晓得枣花跟小掌柜好上了,如今枣花不见了,看他不着急,又不敢吭声,私下里背着他嘀咕:“小掌柜咋跟个没事人似的,这事儿家里都挺着急的。少奶奶天天去公家那儿打问情况,跟四邻八舍都打问遍了,也没个准信,人就这么不明不白不见了。这世道啊,是越来越乱了。这几天公家人上门,把家里的所有人都盘问了一遍。小掌柜没事人似的,只说不晓得,没见过,也不晓得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可惜死的,多栓整的一个女子,谁讨回去做婆姨不成,也不晓得便宜哪家后生了。”刘瑞一口否认跟枣花相好过:“就是口花花骚情了几次,私底下没甚来往,两人清清白白的。谁晓得她跟谁相好上了,说不定早跟人跑了,现在指不定在哪儿快活呢。”公家人调查了一阵,就不了了之,草草了事了。刘老爷子全当啥也不明白、不清楚,好生安抚了安抚枣花家的人,说往后大家都留意着找寻枣花,别着急,给了些银钱打发了:“家里头的明白人都晓得,这事跟二小子脱不了干系。可胳膊肘往外拐的事不是人干的,大家伙儿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枣花才多大啊,就这么不明不白不见了,可惜了。可又能咋办吗,如今只有这么一个顶门立户的狗东西。那个灰小子咋还不回来,是死是活,来个信也好吗。”一个正值青春,花一样的女子,就这么无声无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乱世人命贱如狗,穷苦人活得不如狗,由此可见一斑。活着的人各有各的活法,谁又晓得是非对错呢。

女人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忙活:“今儿个过中秋,林子不在,过节采买瓜果就要我这个儿媳妇操心了。”她侍应公婆吃过早饭,就叫上春花、强子往菜市场走。路过莲花池,她顺道想瞅瞅残荷、秋水:“前几日写了点儿小文章,似乎缺点什么。”她依着垂柳立在水边:“池水很清澈,小野鱼在池中随意的游动,时隐时现。浮萍与细草在微风的吹拂下,轻柔的晃动。柳叶已经有些枯黄,开始向大地上飘落。柳条不再象春天那么细柔,韧性倒更足了些。这个季节从树上采下的柳条又长又粗,正适合编筐,没有太多水份,也不象冬天那么干硬,编出来的筐最结实。可以想见,这时候庄子里的农家正从树上割些柳条下来编筐。真是一个收获的季节,瓜黄果红稻香飘,荞麦花开赛梨桃。再过个把月,镇北就上冻了,男人们就开始真正过起婆姨娃娃热炕头,划拳喝酒闲聊天的日子。我也可以多念点书,多写点字。绣坊也要忙活起来赶冬衣,好在年前腊月卖出去。镇北人再穷,也要在腊月给婆姨娃娃置办件新衣裳,图个吉利,讨个彩头,面子上也过得去,不能叫四邻、街坊看了笑话。”

女人正在那赏景愣神,远处就传来嗡嗡的轰鸣声。不晓得谁喊了一嗓子:“飞机来炸人了,快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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