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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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女人回过神来,强子就喊:“春花快跑。”说完拉起女人的手,拼命往树林子里跑。女人想起来了:“这是又有飞机空袭来了,都不晓得多少回了。”女人被强子拽着用劲往林子里跑,没跑多远,飞机眼瞅着就到了头顶,在天上盘旋,往下扔炸弹。不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炸弹着地爆炸轰隆隆的声音,到处都是四处奔逃乱跑的人影。不一会儿,就传来呼天喊地的哭声,痛彻心扉啊啊啊的吼喊声,女人吓得都不晓得咋办。强子好不容易拽着女人跑进了树林,就见不远处有颗炸弹要落在地上,强子赶紧喊了一声:“圪蹴下。”赶紧将女人护在一棵大树跟前,紧紧地抱着女人的头肩。尘土从炸点向四周的空中飞扬而起,巨大的轰隆声跟大地、空气的冲击相继而来。两人滚地葫芦一样翻了几个圈,强子勉强没昏过去,定神一瞅:“少奶奶被震晕了。”强子一动也不敢动,死命地护住女人,蹲在地上直哆嗦,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听着周围没了声音,他往天上瞅,也没了飞机的影子。他赶忙把女人扶着靠在树根,用力掐女人鼻翼下面的人中。女人哎吆一声缓过劲睁开眼睛,一摇头,尘土乱飞,两人呛了好几口。强子赶忙拉起女人,两人都灰头土脸的,狼狈不堪。女人拍了拍自个儿身上跟强子身上的土说:“春花呢。你咋了,背后流血了。”强子一愣,这才发现背上一阵阵发疼。他赶紧拉着女人的手,觉得不对又赶紧放开,尴尬的说:“没事,赶紧去找找春花吧。”两人喊叫着,四处寻找春花,莲花池周围已经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哭喊声,时不时还能瞅见倒下的树木,炸烂的尸体,四分五裂的残肢。女人吓得直哆嗦,拉着强子的手臂一下也不敢放开。两人找了老半天,才在一堆倒下的树旁边瞅见春花。春花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脸朝下卧在那儿,后脑勺一片鲜血与泥土混杂着,背后也是一片血肉模糊,瞅着衣裳好像是春花穿着的。强子叫女人在这儿等着,撒丫子往大院的方向跑,边跑边喊:“少奶奶,你就在这看着,我回去喊人。”

女人蹲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眼泪刷刷的往下流:“如果不是在这儿悲春伤秋,春花也不会死。都怪我,都是我傻,呜呜呜,呜呜呜。”女人不知不觉就哭出了声,越哭越响亮,声音越哭越沙哑。

“不晓得流了多少泪,不晓得咋回的家,不晓得咋上的炕,不晓得咋睡着的。”女人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这一天她好像做梦一样,仿佛一切都那么不真实,那么朦胧,迷迷糊糊的,不晓得身在何方。女人在被窝里又哭上了,泪水又一次如同泉水一样冒出来,枕头上湿了一大片。听到动静,婆婆进屋上了炕,摸着儿媳妇的头说:“兰子,别哭了,再哭身子都哭坏了。这些天杀的,干下这没天良的事儿,不怨谁。”月月不晓得从哪窜进来,站在地上说:“娘,别怕。有月月在,什么都不怕。娘,不哭了。你瞅,月月都没哭。”女人擦了把眼泪,抱住爬上炕的娃娃,感觉终于活了过来。

强子回家叫人,刘老爷子瞅见他一脸一身血糊拉碴,赶紧问出甚事了。强子把遇上的事儿学说了一遍,刘老爷子赶紧叫人套上马车去拉人,叫人去叫家里的大夫来给强子诊治。强子回屋子,洗了把脸,脱了衣裳在镜子里瞅后背:“伤口快一扎长,不深,已经不流血了,应该是爆炸的弹片划过造成的。刚才紧张不觉着,现在闲下来感觉还挺疼的。”大夫开门进来,清理好强子背上的伤口,上药包扎好。强子觉着不咋疼了,就换了件衣裳,开始忙活。他忙里忙外的,整个人恨不得劈成几瓣用,也没心思想东想西,尽忙着招呼人,忙着做生活。

去拉人的车回来以后,刘老爷子叫人安顿好媳妇,赶紧操办春花的后事。二蛋来的比较晚,进了门瞅见婆姨已经拾掇好,停放在地上。他当场就傻了,嚎哭个不停。哭够了就圪蹴在婆姨跟前发呆,一声也不吭:“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流了一夜,早流干了。”他不晓得为甚婆姨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半天没见咋就死了。他没觉得婆姨死了,没了,这一定是在做梦。他瞅着进进出出的强子,瞅着棺材、香烛、幡帐,终于清醒了过来。他默默的站起身,腿脚已经麻木了,刚站起来就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强子赶紧上前扶了一把,才叫他站稳。二蛋没吭声,推门出来,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天空碧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他默默的吸了几口凉气,明白过来:“人走了,日子还得过下去。”强子瞅着二蛋好些了说:“二蛋,车套好了,就等着你发话,好把春花送回家抬埋,你拿个主意吧。”二蛋说:“我去跟掌柜的打个招呼,咱马上回家。迟早要回去,赶紧的。我好些了,没甚事,走。”

“一场大轰炸,恍如隔世,仿佛做了一场噩梦。”醒来的当晚,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女人睡不着,安顿好月月睡下,又想起了那个不知去向的男人。她翻来覆去咋也睡不着,只好起身下炕,点上蜡烛,看了一会儿书,若有所思,铺开白纸,提笔写了几句:“夜深烛照影,冷雨敲窗棂,谁知相思苦,垂泪到天明。”

女人晓得这场大轰炸是真实的,以前也有过几回,没亲身经历过,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这几天下来,陆陆续续有亲人来问候,爹娘来了,哥嫂侄子来了,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七姑子八大姨来了,连庄子里的乡亲都来了,陪着唏嘘叹息老长时间。如今好多了,可这烦乱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坐在马车上,往关中行走,穿山过岭,一路南行,景星怀着异样的心情,一直闷闷不乐,不想跟人拉话:“在镇北生活的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事儿,结交了不少朋友。特别是张申、喜子、林子这几个走得近的,亲得跟兄弟似的。如今要离他们而去,心中有诸多不舍。最放不下的还是兰子,这个相知、相好、相亲的女人。这个女人是这辈子唯一喜欢上的女人,她的心胸,她的文采,她的身子,没一样不叫人迷恋。可她始终没有真正属于过我,我也想带她走,可也晓得那是件不可能变成现实的事儿,只能夜不能寐的时候想想罢了。不是不晓得她不会走,而是舍不得。她心里面最喜欢的还是林子吧,我不过就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她只会为我短暂的停留,不可能永远相随,相依相伴,这就是命。”一想到这些,景星就不由自主向北方跳望,一次又一次,也不晓得他想了见个甚。他抬眼望去,满眼尽是连绵纵横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走了好几天的盘山路,他们这一行车队终于回到了老家蒲城。蒲城在黄土塬上,景家在当地是大户人家,祖屋建的很齐整。他把爹娘安顿好,进到自家的四合院。婆姨过来嘘寒问暖,景星跟她说一路上劳累过度,要好好睡一觉。他饭也没吃,径直进了屋,在雕花大床上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往后的日子咋过,醒来再说吧。”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之间,他回来已经两三年了。刚从西安办事回家的景星一进门,婆姨就拿出一封电报给他看。他一看,是张申发来的,只有两句话:“飞机轰炸镇北,刘林家有伤亡。”他吓了一跳,跟婆姨打声招呼,就叫人套上马车出发了。一路紧赶慢赶,六七天才到镇北,他先去张申家问明白女人没事,心就放了下来,眼瞅着天已经黑定,就跟张申拉了会儿话,歇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他跟张申去了刘家大院,路上听张申说:“林子至今还是不见踪影,这次空袭,兰子就是受了些惊吓,家里死了个丫头,伤了个伙计。这几年镇北被炸死炸伤大几十人,镇北人恨透了那些在头顶上狂轰滥炸的飞机,连平民都要炸,一点武德都不讲,真是一群没人性的牲口。所幸这些年,黄河天险,名不虚传,驻防军死守不退,敌人兵力不足,未越雷池半步。虽说如今镇北商路不畅,镇北人过得还算安稳。”

景星一进大门,就瞅见正在院子里忙活的女人:“兰子。”女人看见他,笑着把两人迎进屋,坐定下来问:“你咋来了。”景星故做镇定地说:“听张申说你们家出事了,我就赶忙过来了,看有什么可以帮到的。”女人瞅了他一眼说:“已经过去了,家里还过得去。春花抬埋了,强子就受了点儿轻伤,不打紧。就是你走以后,文学社散了,张申跟喜子来往多些,其他人都没见几面。你如今过得咋样,在老家干生活,还是去别处闯世界了。”景星喝了口茶说:“这几年没个正经事儿干,去了一趟重庆,瞅着乱哄哄的,就没了兴致。到西安呆了一段时间,谋了个一官半职。公家现在干事儿没个章法,朝令夕改,不晓得往后好得了不,凑合着过吧。你没事就好,林子会回来的,没消息可能就是最好的消息。”女人笑着打趣说:“景星这回回来,人都聚齐了,不如聚一下,重开文学社算了。”说到这儿,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林子不在,他如果回来,那该有多好。”女人心中一阵黯然,愣愣的坐在椅子上,没再说一句话。景星心中叹了一口气,悄悄向张申使了个眼色:“兰子,没事就好,其它的过几天再说吧,我先走了。”他跟张申相跟着出门,临走悄悄往女人手里塞了一份信,若无其事的走了。女人把信揣好,把两人送出门,回到屋里,关好门,打开信:“兰子:别后常思念,夜深人未眠,相隔千里远,音容犹在前。我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就是你。我这辈子就喜欢上一个人,也是你。我心无悔,此情难消。虽说不能长相厮守,我心依旧。只要你过得好,我即心安。天意弄人,缘起缘灭,世事难料,有缘再见。景星敬上。”

女人叹了口气,在油灯上点燃,看着信笺渐渐化为灰烬,默然地坐在椅子上久久未曾动一动:“对不起,我有家,你有室。人言可畏,情难双全,此心难系,再也不见。”

女人很是无语:“这都啥事吗,搞得动静这么大,这些人情如何消受得起。大惊小怪的好事头张申还给景星发了电报,把远在老家的景星都叫来了,真是没事儿找事儿。喜子来了趟,说了不少空袭的事情,真的挺惨的。这些驴日下的狗东西,简直没人性。文学社解散前,景星专门安顿人关照喜子,再说有他老丈人一家子关照着,能有啥闪失。喜子这几年小日子过得挺舒心,仕途也不错,穿戴起来人五人六的,精神着呢。”女人打发走一拨又一拨前来问候的人,打起精神,开始正常过日子:“一大家子人,生活那么多,好多都需要亲自去干才行。不管咋样,日子还得过下去。”

文学社的朋友们聚了几次,抒发抒发心里的愤懑。张申说:“太欺负人了,连平民都轰炸,还要不要点儿脸,可能这些人根本就没脸。大家伙多写几篇文章,细细说一说,狠狠批一顿。”女人写了几篇纪实评论文章,叫张申发出去,顺便呼吁一下,救助那些被空袭炸死的人,毁了的家。她听说公家已经展开救助重建,社会各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灾难面前,民众的想法很朴实,乡里乡亲的,家国情怀还是挺浓的,山不亲水还亲呢。”

景星借住在亲近的人家里,每天约三五好友,商讨些事儿,说说这两年各人的境遇、疑虑,拉拉最新的消息,绪绪旧。女人抽空去了几次:“这两年跟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们虽说有些来往,毕竟聚的少了一些,借此机会多聊聊,多知道些外面的事儿总是好的。炮弹都落到头上来了,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女人瞅着眼前的景星,心中那份情谊没有随着时间变淡,反而更加醇厚,心里更加发苦,又惦念起离家未归的男娃:“林子,你在哪儿啊,你不晓得我在想你吗,一家人都盼着你回来吗。”夜深人静的时候,女人看着桌上的花笺出了半天神,在孤灯下写了一首诗:“雨打浮萍风虐柳,飘零枯叶独徘徊,落花依旧随流水,孤影彷徨烬似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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