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节 夜中惊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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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南非出来之后也确实失去主意。

他对北平原还陌生着,也根本不知道流民被分散在外,不是那种一赶就可以赶的,出来一听人介绍情况就头皮发麻了,就说:“一批一批轰出来吧,不轰出来天亮赶不完。”要不是张铁头带着季伦跑来的及时,怕已经如此传令了。张铁头已经和季伦通过气,成竹在胸,客客气气地说:“老公爷,还是按末将的意思办吧,先召回常子龙将军,由他居中调度,同时派骑兵通知下去,分别从南北两侧,东西两头按牛录单位集中流民,错开道路往东走,凡所在牛录、流民走光的,所部立刻抽调出人手,彼次接受调遣,沿路押送后队。”

狄南非不知道张铁头没太多的领兵经验,怕自己应付不来,让常子龙火速回镇,只是对季伦不熟悉,对常子龙也不熟悉,和张铁头仅仅好一些,内心中不由想起博小鹿让自己歇着的话来了,就说:“常子龙?没听说过,非要他回来吗?”

这时候通知常子龙似乎来不及了。

神机营近来发明一种“鸡毛令箭”的东西,张铁头上次与常子龙相约,说好以这个东西相互传唤,就说:“还是让他回来比较稳妥,你且等着。”

他让人寻来一支“鸡毛令箭”,让人带到旷野摆上。

人一点火,一道火光带着碎羽毛般火花蹿上空中,到了空中散开,呈现出鸡毛形状,与北斗并列。

狄南非大吃一惊,叫一声:“长生天在上。”

他差点对着这束神火跪下,对这东西是不是张铁头使的还半信半疑,可是接近半个时辰,几十里外的常子龙就骑一匹快马来人跟前了。

张铁头和常子龙私下说了些话,表示事已至此,你干不干,都是要干下去了,要是想减少损失,就上套吧,常子龙也没有办法,他这就协助张铁头、季伦把行辕挪上一片交通发达的开阔地,尽心错开人流,上调兵力。

相比张铁头,常子龙的经验也不是太多,而这一次,光流民就几万,更不要说随时随地上调的兵力。

组织出来的参谋们各有负责,在火光中来去。

三人通过他们的帮助,罗列道路,错开时间,冒着汗忙一会儿,就有点力不从心了,也只好鸭子硬上架。

流民们从各单位被组织出来,集中到固定的地点去领干粮,然而去了一看没有,就怀疑是不是上了当,当即大喊大叫。

等黑鸭鸭调集的士兵们把他们强行押成单排,用缆绳拴住,沿着火把开辟的道路往东走,他们什么都明白了,顿时哀号遍野,有些人意识地大叫,提醒还没有路过的,还没被捆上的人:“东夏王把我们骗了,他这个恶贼虚心假意,养我们这么多天,先是为了让我们干活,接着是要把我们当成奴隶卖掉呀,兄弟姐妹们,我们给他们拼了呀。”

这种喊声并没有此起彼伏。

为了避免出现大的动荡,士兵们只好用刀剑掐灭喊叫的第一批,拿扎在锐利棍棒上成了人串的尸首震慑接下来的百姓喊叫,尽量避免这些可以换来钱财的奴隶们无谓地死亡。这种震慑比无声无息大杀一批更让人感到绝望和愤怒,虽然吓住了那些柔弱的人们,使得他们逐渐趋于无声,可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火把一样的火光,当他们排成队伍往前走着,如果还没拴上,就会忽然朝士兵扑过去,做最后的挣扎。

这个时候,那些赶工做万民伞,功德亭的百姓还因为处得比较远,一凿一锤地铭刻东夏王的大恩大德。

忽然间,有个人就滚到跟前了,告诉他们:“东夏王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把人都捆了,也不知道要带到哪去!”

大伙一阵震惊,站在山上往下望,火把如龙,时有惨叫,顿时抄了能抄的锤,凿,木片,大声说:“我们拼了。拼了。”

这时,季伦已经把他们想起来了,派出一支二百余人的军队赶到,向他们发起了进攻。百姓们扑上去,大部分是在训练有素的士兵面前白白送死,很快被分割,一些被圈起来押走,一些因为反抗,撒手枕上了夜光中金黄的万民伞,喋血于石碑,俯身山亭栏杆,再后来,有个善后的士兵万分奇怪,用手往碑一指,问自己的同伴:“这上面写的啥,写的啥?”

对于大多数的士兵来说,他们就像在进行一场激动人心的战争,上头在这一刻传话:“弟兄们,一个人二十两银子,把他们送走,我们东夏,就有钱了,有钱了。”

到了后来,一些士兵们以救人为名,下手去抢里头向自己求饶的姑娘,因为情况紧急,他们还有任务,干脆将对方衣裳一撕,在雪白的胸口上给打个记号,安排一人看好,哪一个是哪一个看中了,不卖了。

但对于一少部分,因为在劳动和相处中与这些流民中的某些人产生感情的,则也异常的紧张和激动,到处把他们藏起来。

少数和多数都在惊心动魄中打仗一场捉和藏的战争,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体验。

藏人的,他良心稍安,杀人的,他面对燥热的热血,散发出一种压抑的凶狠。

对于他们,一切都是那么简单。

可是对于运转这一切的三个核心人物来说,他们的压力就非同小可了。

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一个一个体,而是整个数量庞大的流民群,干这种事儿,对三个中原出来的人来说,冥冥之中就像真有仁慈的上天在看着,等着惩罚他们,他们的神经,也只有绷到极点才能保持冷静。

张铁头把一双眼睛都熬成血红了,嘴唇掀着,无论是喘口气,还是冲下面的人下令,都像是一头凶神,常子龙头发都弄披散了,加上他瘦高的个头,则像一只厉鬼,而季伦,整个都出于半哭状态,一跟人说话就是底歇里斯。

尘埃渐渐落定,事情往往是先难后易,远转得越来越顺利,越来越顺利,到了后面,张铁头终于得到一二分的时间,挣脱出来,抬头看天,闭一闭眼,像是在冷静,也像是在忏悔,这一刹那间,冷酷抹掉了他身上所有的农民气息,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成功还是沦落,就撇出一丝苦笑,面部的肌肉在冷峻的夜空中微微颤抖。

忽然,一声凄厉的喊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把上谷人给毁了,把大王也毁了,你们这群畜生,畜生……”

他扭头望了一眼,只见燕子青带着几个上谷人往上闯,被狄南非带人拦下鞭挞,立刻往跟前跑,一边跑一边大喊:“不要把他们弄死。”

还没到跟前,好像有人故意与他对着干一样,先后杀了两个。

同伴哀号着给燕子青说:“你还盲信大王么?非要回来,非要回来,这都是他的阴谋,是他藏起来,让人干的。”

狄南非自己抽了把刀,上去把那个毁辱狄阿鸟的人砍成两段,冷笑说:“就是你们这些人把大王的心给迷惑了,就是你们,不杀你们,日后还不知是什么一个样子。”

张铁头冲到他面前,顺手护了一个,说:“老公爷,你不要杀了,你也不能杀他们,这件事已经就这样了,他们都受大王宠信,杀了他们,大王要怪罪的,要怪罪的……”燕子青吐了一口鲜血,给他喃喃地说:“我要面见大王,我不信这是大王下的令,要是他处心积虑要这么干,他就不会杀羊。”

他用手指了一圈,狂笑着说:“你们把我们上谷人毁了,把大王也毁了,大王醒悟过来,一定杀你们,一定会杀了你们。”

张铁头息了一口气,他知道大王不会杀谁的,因为这已经不是自己,也不是狄南非,或者说是季伦某一个主张,这是整个东夏达成一致的结果,但是燕子青到这个份上,正确地肯定这个事儿是瞒住大王干的,不能不说对大王是一股赤诚,就严厉地说:“给我抬下去,赶快救治。”

他等人去办了,这就站到狄南非跟前,劝他说:“大王身边的人你不要乱杀,行吗?怎么处置他们,你交给大王办,大王才是他们的主人。”

狄南非冷笑说:“铁头呀,你跟阿鸟出生入死,我可把你当成自己这边的人。你要是真心为阿鸟作想,就不应该让他再重用和宠信这些中原书生,他们会毁了大王。”

张铁头压住怒火,笑着说:“治国之才少呀。”

狄南非一下把自己的内心暴露出来了:“少?多的是,如果他需要,我可以给他推荐几个。”

张铁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确信他这个据说总是两头摇摆的人也有自己的野心,至今还未看清自己的大王,认为大王虽然有过人之处,却还是个毛孩子,处处以长辈自居,希望能借个事端,反过来控制和影响大王,虚与委蛇说:“老公爷推荐的人我是放心,不过还是得让大王看了算,您老还是赶快上路吧,大局已定,你也不用再坐镇,最好立刻赶到前头,顺利交接。”

这么一说,狄南非醒悟了,笑着说:“是,是,是,那这里交给你啦。”

张铁头目送他下山,更近一步地想到老夫人,他心中暗想:他是国中势力最大的封臣,投靠过来,大王不但不作裁撤,还陆续给他和他的儿子们上千封户,这一次,老夫人派他来,除了自己无人可派,这个人大王杀不得,怕也在提醒大王吧,让大王多看他两眼,免得被亲情左右。

背后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扭过头来,见是常子龙,就说:“我早就说卖掉,大王不让,到了现在,还是回头路,还是要卖掉,何必呢。”

常子龙苦笑说:“我们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再说也晚了,不过大王肯定震怒,我们要是还把大王放在眼里,就先一步到他面前去请罪。”

张铁头说:“没错,最好天快亮那会儿,上路去渔阳,到了渔阳,给咱们求情的人多一些。”

狄阿鸟一夜没睡,自己的坐骑几乎都吐了白沫,然而还是晚了。

这个曙光初现的早晨,渔阳河谷中还残存着狼藉的痕迹和待煮的羊尸,惨淡淡得像一块抹布,北平原则早已平静下来,野外立足,眼前只浮现出几只伤员和尸首,踢蹬的土痕,烂了的部料,和一团一团篝火的余烬。

清晨就升腾上来的一丝燥热被心房紧紧包围着,时刻要冲破出来,让狄阿鸟举刀去杀一片人,他下了马,继续往前走着,手持马鞭,一步一步地往前迈。

赵过紧紧跟在他身边,陪着他走着,一遍一遍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

狄阿鸟一回脸,怒吼一声:“你问我,我问谁?”

赵过是个死心眼,则回答他的问题说:“那我们找个人问一问。”

忽然,他们看到前面有辆马车,旁边还有一匹孤零零的坐骑,走过去,认了出来,那马是李思浑的,而马车不远,正是他、阮桂英和少数几个心怀同情的弟兄走动,看看这个处死人的地方,死了的是不是死了,活着的能不能再活过来。

狄阿鸟有点呆滞地喊了一声:“阿浑,他们人呢?”

李思浑站起来,腮帮怒绷着看他,突然扑过来,抢天大叫一声:“姐夫。”

狄阿鸟搂一搂他,有点迟钝地问:“人呢,人被他们弄哪去了?怎么卖这么快?”

阮桂英突然眦目出现他面前,只等他把李思浑扶立回去,嘶叫一声“禽兽”,对准他的脸孔,猛地吐了一口吐沫。

狄阿鸟浑身一震,被一阵羞恼左右,闪电间拔出弯刀,听得李思浑一身惊呼,感到他拿身体撞自己的胳膊,信手一揽,让他甩出去,上前劈面过去,然而就在对准阮桂英的凶神恶煞,半人半鬼的面目时,把刀留在她的额前三寸左右,一定不动了。

阮桂英似乎疯了一半,忽然又伸着两只手,如勾如爪,整个人往他刀上迎。

他只好再抬起手臂,当下脖子里一阵火辣,脸上也挨了一巴掌。

阮桂英似乎要把狄阿鸟撕裂才罢休,被赵过及时抓住头发,拽住拉过去,甩在地上。

几个赶上来的卫士刀剑出鞘,准备把她剁成几块。

狄阿鸟却一阵摇晃,把刀插在地上,轻声说:“放了她吧,她受不了这种刺激,好像疯了。”他微微发抖着说:“自我十二岁,能够离开父母闯荡开始,似乎还从没有谁这么对我过,从来没人敢这么羞辱我,可我竟没法下手杀她,也好,也好,这都是咎由自取,我自己给自己挣下的。”

梁大壮连忙拿一块儿手帕,想上来给他擦,被他一手格开,当下连忙说:“大王?!”

狄阿鸟说:“留着它,我们也不要再进镇,他们一定是往喜峰口去了,我们追去,也许还能来得及。”

说完,他走回来,只觉得心里好闷,有气无力地给大伙往身后指一指,自己也转了个身,走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上了马,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往东走了去。

李思浑知道阮桂英没疯,她是有预谋的,在狄阿鸟来之前就给自己说了,只好看她一眼,也连忙翻身上马,跟着他们飞奔。

走草过田头,马飞掠树影,一阵一阵的凉风在耳边呼呼地刮,狄阿鸟忽然有点儿耳鸣,浑身更是酥软,也有些儿冷。

走了一个多时辰,猛然间一骑从前头回来,近了一看是自己人,停了一下。

赵过将他拦住,问他前头情况。

他就说:“大王,赵将军,我正要回去讨救兵,喜峰口那边儿,我们、高显、还有朝廷的人三下突然碰了面儿,几方对峙,相互交涉几回,朝廷硬堵了我们的路,责我们背信弃义,说要不把他们的百姓交还,他们就攻打我们。”

狄阿鸟苦笑说:“正中了他们的计,那高显呢,他们不趁机捣一捣马蜂窝?你们现在押着长长的流民,摆成一字型,还想要打仗么?也还有脸回去搬兵。把人交给朝廷好了,交给他们也好,要是交给了他们,高显就捣不了这个马蜂窝,这些百姓起码也不用到冰天雪地之中作苦役。”

那人得令,和一名卫士带着狄阿鸟的信物转身,先一步往回奔。

狄阿鸟和众人歇一会儿,也是等了一会儿,上头回来人了,狄南非派人回话说:“大王还是再考虑一下,高显兵强马壮,可不能失信于他们呀。”

这句话太让人哭笑不得。

一口气涨上来,狄阿鸟顿时感到肺腑里都酸酸涨涨,上马再走,一路扬鞭,忽然胸口先一闷再一甜,吐了一口黑血,当下身子一软,栽于马下。

众人纷纷勒马。

赵过最先跑到跟前,将他翻了个身,面朝上,人们凑来,纷纷大喊:“大王,大王。”

狄阿鸟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喃喃地说:“多少年来,从来没有谁当面吐我一口如此凶狠的痰,可是今天有人吐了,多少年来,我从来没有从马上栽落下来过,今天却栽了。”他一挺身躯,再一次吐了一大口黑血出来,说:“我也算纵横天下,一直笑话那些心胸狭窄的人气死气活,却没想到今天却气出病来了,我病了。”

赵过连忙给他擦去嘴角的血痕,哄他说:“你这个样子没法骑马的,我们别追了,回镇上吧,请郎中看一看你是怎么回事儿,一切等好了再说。”

狄阿鸟慢慢闭上眼睛,喘息了一会儿说:“我是气病了,好累,好累,这个大王不是人当的。”

接着,他笑着说:“我看到我的阿爸了,他穿一件白色的衣裳,给我说,你好无能,是呀,我好无能。”

他再睁开眼睛,奋力大吼一声:“阿爸。”

接着抓住赵过的手,放到自己的刀上,说:“阿过,你拿我的刀,带人给我追上,追上,不能让他们给人喽,谁不听你的,你就替我杀了他,提着他的头回来见我,如果高显已经把人接走,你就接过兵权,给我追上,讨要回来,他们不肯给,你就攻打他们,他们再跑你再追,要是躲进高显,你就把高显给我围起来,给他们要人头。”

赵过放心不下,犹豫不决。

梁大壮小声给他说:“我怎么觉得大王这会儿气糊涂了?!我去过高显,高显城那么大,得多少人才能围起来呀?”

这么一说,赵过才从紧张中醒悟过来,心说:“是呀,这不是胡话吗?现在能跟高显开战?更不要说把高显围起来,何况给他们要人头,要谁的人头?!”

李思浑凑跟前叫两声“姐夫”,摸一摸他的头,说:“姐夫发着烧。”

狄阿鸟这又说:“阿浑,你不要哭,我要是死了,你就做大……”“王”字未说出来,赵过一下捂住他的嘴,连声说:“梁大壮,你带个人,拿大王的刀做信物,上去看一看情况,把令传下去,让他们把俘虏交给朝廷,如果他们我行我素,你也不要按大王说的蛮干,因为这是大王伯父领的兵,你号令不住。”

梁大壮点了点头,拿上狄阿鸟的刀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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