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节 风雨魏博(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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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车队翻过一座山,中午时到了北平原之外,郭里插的到处都是“北平原”三个字。

望着眼前迎风舞掸的镇幡,回想粮食一路运来的经过,狄阿鸟终于松上了一口气。

粮食,自己力排众议送上来的。

有了第一批,自然就会送第二批。

有了第二批,自己就更不能半途而非,得把流民的生死管到底。

当然就目前流民的数量,他是进行过计算了的,可问题是,他放了粮,会不会吸引更多的流民?

这到底是不是一个无底洞,谁也不知道。

这种独断专行是只能对不能错呀,否则自己做一回好人,反过来使自己的藩国陷入危机,都没有脸回渔阳的,回了渔阳,自己该怎么面对自己的部下们?

他的先头骑兵先一步进镇通知张铁头。

张铁头正在自己的衙门,也就是老王府衙门里头的天井底下挠头皮,寻味自己是不是要亲自去渔阳一趟。

北平原的粮食消耗越发严峻。

粮食越严峻,他越不敢撒粮,捂着,揣着,摁着,急着,想自己做主,掐了粮食供应,又因为狄阿鸟安排了话,想一闭眼,任流民们消耗,又怕将来烙个不知变通。

他捂上粮食,供应日减,外头死人且不说,流民也一阵阵骚动,这种情况下,别说按设想往下分,让他们去给自家干活了,不下分,就闹骚乱,一骚动,他就得打仗一样往上派人,或控制形势,或按压,劳动士卒,劳动丁壮,虽形势所逼,大家都出于自发,不用补贴粮补贴饷,可耗费还是会大,受了伤的,得补恤救治,农垦正事儿也会耽误,下头的弟兄更是苦不堪言。

短短两天,他心里就一个洞大的虚数。

这一听狄阿鸟带着粮车上来了,知道自己熬到了头,可以甩手,蹲一旁,让狄阿鸟在这天井里头遛了,当下浑身一松劲,直奔门外,到了门外,摆着手督促人快走,四处叫喊:“接,出去接大王,声势给造大一点儿,把消息可着放,放出消息,这些等吃喝的王八蛋们就有了底儿,不会再闹事。”

城门外开始进粮车。

一辆一辆,一辆一辆。

张铁头到跟前找到狄阿鸟,一看数量,却又不知是喜是忧了。

他别着头到了狄阿鸟跟前,侧过身儿就一句:“我的乖乖,大王,你,你,这是带了多少粮食?”

狄阿鸟说:“就说一万石。”

张铁头明白,这是拿来稳定人心用的,连连点头。

他没往更多的流民会闻风而来的角度上考虑,只是说:“这下把人组织起来,往屯里,编下分发?”

狄阿鸟点了点他,咬着牙说:“你是干什么吃的?还没把人分下去?”接着又说:“立刻分下去,召开编以上会议,要求户官们督促他们洗澡,用石灰和醋消毒,另外把能找到的郎中都组织起来,这天气,正是疾病横行的时候,万一行了瘟疫,自家也跟着遭殃,让你哭都来不及。”

张铁头还想问他中午吃什么,一听这话,一路小跑,拾了条马鞭,敲马屁股去了。狄阿鸟不忘让人传下保密令,让底下的人记住,自己只是个章京,只需称呼自己为将军或者大人,方便谢小婉和萧萧来往,再让人将家眷送出安顿,自己立刻风风火火,直奔将军衙门,到了立刻就地组织人手,调集君子营,罗列行辕,吃了中午饭,再一次派人往备州送信,让他们给个实在信儿,到底什么时候朝廷才能顾得上来。

马蹄拉了一阵烟,天空太阳隐去,“吱啦”拉了一道电光,整个北平原上下整个为这场雨慌神。

山色陡然阴暗下来,魏博城更显崔巍。

城里静静的,好像一切如常。

可总督府的人却都知道,京城八百里加急到了,皇帝只送来了一把剑,总督已经没有心情听戏了,他要动手了。

雷光闪动,山雨欲来。整个备州的官道上,不知多少士兵扎扎攒动,在湿热潮躁的土地上跺脚。

雨就要下了。

杨雪笙在廊下抬头负手,一缕胡须坚硬地向前挺着。

忽然,一串脚步声将他惊醒,他沉沉地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人察觉了?”来人站在一旁拱手,说:“您的老师辛老太爷明天过寿,今天想让您过去一趟。”一个幕僚立刻说:“这时候让您过去,是不是不安全……”

杨雪笙闭上眼睛说:“辛老太爷一生高风亮节,想必不是为了他儿子求情,更不会害我。老人家七十五岁了,明日就是大寿,我真有点于心不忍。”说到这儿,他停住了,伸出一只胳膊,大声说:“备轿。”

很快,一顶绿呢大轿停在了青灰色的大院中心。

扎扎的士兵排成两排。

一个清越的声音唱道:“老爷,轿子备好了。”

杨雪笙大步走过去,掸了一掸自己的披风,揭开帘子,弯腰进去。前头木牌依次高举,府兵传唱。他往轿子后头一挺,闭上眼睛,眼前立刻重现几天前的一幕,一名自己选拔上来的,旨在兴利除弊的干吏刘太勋手持本章,站在一侧,向自己罗列说:“魏博一带,以薛王辛贾四家豪强最为显赫,他们勾结官吏,圈占土地,赡养私兵,甚至一手把持官员任免,两年前,京城委派干吏于人杰入境,查屯田事宜,牵扯到王氏一族,死于干乾县驿站,死因不明,去年,贾清照经王洛斌引荐,贿赂马副帅白银一万两,谋取到屯田中郎将一职,共驱逐屯户三千一百二十户,私占土地四百顷,送予其它豪强,府中官吏一百多顷,去年八月,京城马商成氏圈地养马,贾清照又驱逐两千余户,所得土地,与成氏瓜分,成氏所得百顷良田,用其中七、八百亩开设一家牧场,规模甚小,所上交军马,几乎全部是由口外采购。”

记得他当时打断说:“难道朱家还不算在四大家族之列?他们不会给你打过招呼,你故意漏掉的吧。”

刘太勋说:“朱家原是大族,经营多年,共有一百多顷,几年前,朱太师为了资助当今皇帝起兵,将嫡亲手中的几十余顷转卖,所得钱财尽资当今皇帝起兵,所剩几十顷大部分都是旁枝所持,人均不过几亩,多者不超过三十亩,后来,万岁得了天下,要还这份资产,太师只要了二顷,加上关中田产,手中不足十顷,实不及这四家之九牛之一毛。这几年,周围大小豪强虽连年送予朱氏田产,可是都被朱天水将军拒绝了,所送金银,粮食,皆一笔一笔再列,并用于军资。”

他记得自己当时着急,立刻询问:“那辛氏呢?”

刘太勋冷笑说:“辛氏以前并不冒尖,还不是趁了乱世,抢了风头?魏博受胡人骚扰,土地荒芜,豪强小户无力保家者,纷纷出让田产,往南迁徙,这期间,辛氏兴办了一支团练,大肆强占田产,后来,辛家的长公子辛璧领兵夷灭了一家姓李的豪强,一次就得到土地一百余顷,再后来,田文骏回备州,害怕占不住脚,多次向他送礼,他就把失去土地的百姓掳掠过去,经过田文骏之手,卖到高显换马,田文骏毕竟是外人,心虚,曾私下写信给朱将军透过信儿,可是辛璧的势力已经太大,为能够和最大的薛家共进退,他干脆休掉发妻,娶了薛家的三小姐,与薛氏、卢九联手,集结私兵,以收复失地为名义,控制过七、八座城池,朱将军不敢妄动,只求他们不要割据,后来他们也就顺应形势,把这些城镇交给朝廷,朱将军就当乱世水浊,事情从来也没发生过,这件事总督大人您也清楚,还特意表彰过他们。而实际上,那几座城不是他们收复的,那是以前夏侯氏家族控制的地盘,夏侯氏灭亡后,所委派的官吏恐慌,想把城池献给朝廷,允许朝廷准他们投降,但是消息却没有被薛氏把持的官吏递过来,他们也就自己出兵,将官员杀死,洗劫府库。”

杨雪笙自然知道,刘太勋是给了自己颜面,只说辛璧占了乱世的运数,而实际上,他何止不是借了自己的势?

四大家族,薛氏靠自己在军营扎的根,当年栾起被杀,当今皇帝为控制备州军,都要与之交好;王氏靠官场经营,备州地方上,官场只要听到王姓,你就可以质疑他是不是出自魏博王氏;至于贾氏,早就控制了海外贸易,私兵流窜大海,实力莫测,这辛璧能够越过贾氏,居于薛王两家之下,别人不打压他,还肯与他亲上加亲,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为了挂自己这个弦的。

这个时候,走在前往辛府的路上,他开始同情自己的老搭档朱天水。

朱天水是护短,也是不得不护短。

他不护着这些人,这些人就真敢造反,动不动就是私兵过千,要粮有粮,要钱有钱,朱天水毕竟只是个常人,挖根的事儿,他不敢干,自己也是没办法子了,才选择挖根的,而且挖根,成与不成还两可中。

老师这个时候见自己,非是风声走漏了不可。

自己借围堵流民给陶坎创造机会,调的都是边远的将士,理由也很充沛,皇帝也是通过一种默契,八百里加急,明旨是训斥自己,密旨只是一把天子剑,可他们显然还是察觉了,察觉了,他们奋起私兵垂死挣扎,依着这种半备州的势力,双双岂不是要鱼死网破。

备州不能烂。

备州一定不能烂。

是不能乱。

可是走漏风声,让这些拥兵的豪强们提前知道,又焉能不乱。

如果备州军没有人可靠,往魏博方面,怕也只有东夏兵最近了,可那是调外藩,自己调来调不来不清楚,而不到万不得已,调外兵杀内官,是不是谋反不说,东夏王占据备州,他不走了呢。

不,备州不但不能烂,不能乱,还得一阵狂风暴雨,须臾转晴。

不管老师怎么说,不管老师是不是他们用来试探自己的棋子,自己都要通过老师,把他们给稳住,稳住他们,实情才能成功。

天空又是一声惊雷。

轿中正在紧张的杨雪笙不得不拿袖掩面。

旋即,他听到密集的雨声,暗自焦焚:“这雨来的真不是时候呀,陶坎的兵岂不要延误?”

很快,轿子就在辛府落下,手下撑开雨伞,把他接了下去。

辛府的管家已经焦急在外头搓手,他目光微微一动,犹豫一下,再咳嗽一声,四平八稳地往里走了。

到了里头,骨瘦如柴的辛老太爷敲着一条桑棍,正在床前踽踽来去。

辛老太爷一看杨雪笙到来,连忙挥自己的丫鬟下去,开口就问:“雪笙,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杨雪笙根本不知道他知道多少,这话是从何问起,灵机一动,抓住老师的手,往前一跪:“老师,我已经危在旦夕了,老师教我。”

辛老太爷说:“你确实已经危在旦夕,你调兵,你瞒得了薛阿大?”他气喘吁吁地问:“我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想拿公器毁掉他们几家?你还是快跑吧,往南不行就往北,跑到东夏,让东夏王保护你。”

杨雪笙苦笑说:“老师,学生现在是什么人?学生要一跑,备州还是朝廷的吗?”

辛老太爷拍一拍他的手,轻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跑,你是什么样的人,二十年前我就清楚。而今之计,你必须得跟他们讲和,你要知道,这备州它不和也得和,天下都是一滩烂泥,他们几家不听你的,为难你,那是为什么呀,那是想让你别找他们的麻烦,你何必惹祸上身呢?”

杨雪笙说:“我可不是与他们哪一人有私仇,我抱的可是公器。”辛老太爷退后坐下,往外看了看,说:“这个时候,公和私还分吗?你可不要惹祸上身呀,你若是输了,朝廷敢认你的对?这姓朱的,上头挨着天,都要哄着他们,你拿什么给他们碰,赢了,顺顺利利把他薛家铲平,王家铲平,多少条人命呀,你虽一品大员,不是一张委任纸吗?开这样的杀戒,你明天作何呀?”

两人密密交谈,杨雪笙自然不敢托底,左右言它,只求借他的口稳住他人。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到了掌灯时分,简直倾山摇海,大到举世罕见的地步,人一出去,伞都能刮烂。

杨雪笙忧心忡忡,几次要走,可站在外间,风哗哗打过门窗,将雨势直刷过来,一感觉到这雨势,就已经万念俱灰。

败了,败了。这种大雨,就算稳住对手,兵受雨迟延,也没了用,兵马夜里来不了,明天一早人家就一清二楚,自己?还不是人家砧板上的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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