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 长月见闻(1 / 2)
虽然不是心有所想而事既成,但就皇帝对自己的态度而言,他是个宏大有为的君主,对自己没有什么杀心,即使自己留在中原,只要小心翼翼,不露纰漏,也不会有事。身家性命时时受威胁的抑闷说不在就不在了,人好像是负了几十斤重物,突然脱开,再一举脚,身轻好似佼佼燕。
狄阿鸟一抬头,日光正艳,片片行云,像一层一层的蝉翼,罩浮于碧空之上,全身都酥透了。
他踩着棉花只走了十多步,还没出宫室呢,轻松劲儿一下不见了,送自己出宫的太监侧身一站,称呼了声“蔡公公”。
前头过人呢,几个宦官赶得正急,其中一个模样周正,交面而过,低着头,往狄阿鸟身上不停偷眼,不过,最终还是没有搭腔,微微致意,就带着几个小宦官,走过去了。
狄阿鸟认得那是自己放宫里的蔡公公,虽然两年多了,人大大变样儿,让人不敢贸然辨认,可是自己放到这样重要位置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给忘掉呢?!
人出来之后,他顿时起了一身冷汗,想不到刚回京,第一次见驾,就碰到自己放去皇帝身边的人,幸好那蔡公公不是傻子,没跟自己说话,不然就坏了,想到这里,心中随之一敛,心说:“还是不要高兴过了头,免得一松懈,乐极生悲,说什么安枕无忧,光收买内宦作眼线的内情东窗事发,就够自己人头落地的了。”
皇帝颁了赏赐,数量不大,无须遣送,也不用先回家再带人来领取,不过……也就是说,他来之前,不知道会有奖品发,十余匹锦缎,三百两纹银,倒也不那么容易弄走。皇帝身边的宦官以认他来见驾,带的有车马和随从,因而一并差了几个宫杂,代他领过,送了出来,到了一看,才知道外头只等了两鞍马和一个干瘦的小老头。
狄阿鸟没让他们为难,裁了几尺布,两下一兜,放到一匹马上了,驮着就走了。
一路回家,随便往东市拐了个弯,一是想去张大水家看看,给他们留几匹锦缎,二是这些锦缎太过华丽,留着穿未免太奢侈,到东市换些东西,留一匹就成了,到了东市,那里三市相连,仍然还有几分热闹。
因为战争、饥饿、疾病和土地兼并,长月烟花柳巷的数量明显增加。朝廷倒知道这也是自然现状,并没有去干涉,不仅如此,理财专家杨绾特意开辟一名小官管理,一点、一点地加税,与此同时,他也另用一道策略,允许百姓自卖,卖儿卖女,卖妻卖妾,但不允许豪强趁机兼有,要卖,卖给官府,凡豪强,私下买卖百姓超过一定数量,官府不予承认,各地定期梳理籍贯,勘查私户,一旦查到,就要出据罚钱。
这是别具一格,仿了上古例,遇到饥荒,高阳铸钱,使百姓活命。而同时,新钱的发行因为是一种等价支出,限定支出,合理的渠道支出,更便于流通,而与此同时,敞开国库,准许以新钱,兑换布匹和金银,不像秦台,不顾市情,滥发,一发物价就涨,而官府发行了钱,却买不到东西,只好一边强买强卖,一边再发钱币,加大面额,扩大数量,结果,钱币被人操纵,后来还不及铜价。
那么,朝廷买来百姓干什么呢?!
首先提供给需要百姓耕种土地服役的豪强,而提供出去,定期勘验,豪强只能用,却不能拥有,可稍微处罚,却不能操纵生死;其次,颁爵用实封,不外括良民,以免激起民变;再次以内府补国库,以百姓补内府,皇帝赏赐大臣,也可以一次赏给你几十户的百姓。
据狄阿鸟所知,朝廷把三千人和辎重之物补入兵籍,用以输运调剂粮食,稳定新旧二都,已经一年多了,此外还设法实行粮食专买专卖制度,对优等布匹,皮货,珠宝,酒,山货,海品等商物收取重税……对城市土地进行评估竞卖,另外出售某地的某某项专营许可按年限提供给商家,要么借以偿还商家的某某某笔贷款,要么换取金钱、粮食,总之,他的开源节流很见成效。
两年,只两年时间,就稳定了物价,物价开始平缓回落,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国库支持了前线,还略有盈余。
不过,正因为这些大胆的,侵害许多人利益的政策不断施行,官面上都愧提杨绾,有的说他是抢钱令尹,有的说他卖民卖官,祸国之贼,诽谤得一文不值。
秦纲却对之宠信有加,把他和杨雪笙,羊杜三人并列,跟人说:“我有三羊,复兴之事指日可待。”
与他相比,羊杜的名声略为好一些。
他运筹军政,行走内庭,常在南方主持南征,人家不知道是出自秦纲,还是出自于他,不敢毁诟之。
杨雪笙倒是差不多,他现在登州、备州干的事儿,就是引诱游牧人搬迁定居,更名改姓,不断请示朝廷,给颁爵赐赏。
这都是吃里扒外的事儿,不少朋友千里之遥给他写信,让他少干点儿,免得成为雍奸,而莱郡叛乱,皇帝没有派遣大将,反而拿他以文作武,调备州兵,他给一些游牧人告诫说:“中原人夫为汝耕,妇为汝织,此行军发,切毋扰之,经过农田,不可践踏。”竟讹传为:“中原人为尔等奴,为你们耕织,你们不要毁害自己家的东西。”其结果可想而知。
最可气的竟然是他到了常州,不由分说,建议朝廷造战舰,前往鸭子岛,同时让朝廷给高显施压,出兵鸭子岛,竟然说:“尔等是朝廷臣,臣之臣受辱,臣无兵救,主当助之。”
结果,发水兵军舰共一万余人,耗费巨大,击退倭国之后,白白给了高显开辟一大片土地,最后还把战舰和船匠留给他们,换取为数不多的战马,部阁之上一片声讨,去年冬至,他来京城,经被一群官员堵到军政衙门不让走,皇帝都不得不出面,传旨说:“那是朕的主意,要闹,找朕来闹。”这才将此事掩过。
但名声嘛,比起杨绾,更是过犹不及。
这些事刚刚发生不久,街面上还有人议论,狄阿鸟进京之后,也听说了。
他倒叹服杨雪笙的手段。
倭国是岛国,无以外扩,占鸭子岛,乃寻踏脚之石也。他们是海岛国家,船多,善于走海上,既然能占鸭子岛,就能入侵常州,一旦他们入侵常州,海防靡费更大,百姓饱受倭国贼寇,军队疲于拼命,在事情刚见苗头的时候就果断出兵打压,无疑是明智之举,消弭祸患于未然。
将战舰和船匠换战马,更是高明。
鸭子岛和倭国何其近也,高显人有游牧的,有山林中人,有黑水渔猎部落,也有定居之人,但他们仍和游牧人一样,喜欢征战,掠夺奴隶,牛羊,金银和财物,一旦得到了这些利船,会去干什么?!
杨雪笙无疑把两边的火给引了。
这样一来,朝廷即显示了泱泱上国风范,又消除了倭国可能会侵入常州的兵祸,一旦促成他们两边作战,倭国还会交好中原,反过来制衡高显。
如果倭国能够牵制高显,而中原在高显下方开了府,夏侯旧地归朝廷管辖,那么,朝廷在策略上,就把高显给包围了。
高显北扩,北有黑水,人稀林密,地寒,往南,朝廷,往东,倭国,往西,夏侯氏,如果几方相互协调,就限制了高显的发展,高显只能偏于一隅,如果这几代,龙氏代代都有杰出的首领,自然强盛一时。
可它到底能强盛几代?!
中原一旦给它布了这样一个局,同时再灌输中原文化,赐给绸缎瓷器等奢侈品腐蚀龙氏,百年之后会是什么一个模样呢?!
看起来给予一些战舰吃亏,可是却有可能赚人两个国家,不战而胜,实在不能用兵法家来形容其成就。
狄阿鸟一路走着,看到这个,想到那个,看到那个,想到更远处的那个,就这么欲罢不能休地想个没完,滔滔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杨绾,他已经接触过,不简单,能从他身上学习许多东西,可另外这个杨大人,似乎也不遑多让。
街面上坐了不少个女妓,因为官府开辟了小吏,没外来的干预,也不见凶狠的帮派人物,就那么三三两两,找了房屋拉生意,以为这一老一少,带着两裹锦缎是做生意的,一路上,是个个招呼,让歇歇,把狄阿鸟的思绪拉回去了。
狄阿鸟看看,只见她们浓妆艳抹,姿色并不出众,太阳底下现形,让人惨不忍睹,倒是有的窗户大敞,里头的会漂亮一些,正捻指对镜,含娇含态,倒也惹人垂怜,盘龙,金曲,均可瞥见,更增情调,忽然记得马不芳,本来想让他去解解闷,再一想,哑然失笑了,他下头少了一物。
正见识着这些风情,有人在后面喊:“让一让。”
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几个衣衫不算华丽,但格外得体的子弟,有人有马,个个左顾右盼,直到他们通过,因为自己和马不芳这么一横,又走得慢,不耐烦,连忙喊了马不芳一声,自己揽着辔,为他们让开道路,这时一个牵着马的中年人出现了,穿着浑朴无色的裹腰袍,袖子宽大,浑身上下修理得一尘不染,笔挺强壮,个儿不高,头发中杂了不少灰白,骨枝宽大,是骨棱棱的筋骨,尤其是腮上,短髯略微有点弯曲,奔往耳根,按说,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关键在他的眼神和头冠。
头冠是闪光的皮桶子,垂下两条丝带,牢牢地系在脖子下方,看起来像个读书人,然而模样却与读书人相差甚远,宽大的袖子在末尾给收了,现出护腕的一截。
贵族?!
应该是贵族。
可哪家贵族穿得板棱板棱的?!
到了这个年龄,还带着没什么装饰的皮弁冠,爵士都知道,这种桶形的皮弁和另外一种武人扎的,板型的皮碗,都是要把头发紧紧地抓起来,固定死,免得战场上出现意外,不但看起来傻,还比金属的要让人难受,把头皮抓得死紧,回到家里,离开战场,而又不赶什么庆典,不外出做客,没有人肯戴。
可是这人戴了。
他的眼神很平静,但是太沉穆了,虽然洋溢着一些柔和,还是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很特别的感觉,放到别人身上,别人未必能看出点什么,放到狄阿鸟这里,他的第一个印象就已经出来了,那是军人埋进去的杀气。
狄阿鸟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发现那人无意间扫来这儿,在自己脸上定了一下,自前头回头。
一个足足堪比穆二虎的中年虎躯大汉越在一旁,把他的马牵了。
他又回过头,站在前面,轻轻地一干少年人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尔等血气方刚,心里要是念上了美色,怎么一心杀敌报国?!”
走在前头的大汉微微笑着,歪着头看,脖子露了出来。
脖子里就有伤,灰黑色,蚯蚓似的爬衣裳里头了。
再看他腰下,一把短剑。
狄阿鸟等他们走过去,再到背后补两眼,与他们分道,先去了张大水家。
从中条街上下了窄狭石路,便入了巷陌,两旁房屋经过修葺,已经再现了旧貌,走在上面,好像从今天走向昨天。
今天自己牵着马,带着沧桑和回忆,那时又是一个什么模样呢?!
狄阿鸟心里一翻,给找到了,那时的自己比现在矮了大半头,走路,一半跑,一半跳,不像现在,缓慢比步,心酸酸的,那时内心中,好似没有太多的忧虑,是的,没有,虽然从塞外回来,可有自己的父亲,自己什么顾虑都没有,吃饭,睡觉,玩闹,读书,自我表现,打扮自己,做推牛撑,增加肌肉,一心想着怎么勾引黄皎皎……恍然如在梦里,前头就到了。
到了之后,一时间竟出了印象,这是张大水家么?!
竟然阔绰了许多,房子给修了,院门用大青砖打了起来。狄阿鸟连忙拉马回来,一直出了巷子,喊着马不芳,沿横穿巷道去下一个巷子,到了一看,这条巷子连像都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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