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节 碧血吴钩(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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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阿孝结束了宴会,发现他的阿哥不见了。帐篷里空空无一人,他站在帐篷的门边儿,心中混乱一片,乱得几乎控制不住。这种片刻之间忽然产生的感觉,不知道来至哪里,然而却是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纷乱,似乎既将就欲爆发,经过长久的沉默,也真的爆发了:“他骗我?!竟然走了。”

就在刚好官兵进攻高奴之前,楼关山寨的土匪到了,给他说,要来投奔他,今天阿哥已经证实,他的一家都在土匪那儿,他明明已无后顾之忧,为什么一定要走?!

是了,是了,他和他阿爸一样,把心交给中原的皇帝了,虽然他不承认,却真的被中原人迷了心窍。

我的傻阿哥呀,他一心妄想,认为中原人不会杀他。

他这是要干什么,让一家老小来投我,自己还是走了。

对了,史千斤,狄阿孝想起了史千斤,大喊一声:“传史千斤。”

史千斤没敢吃多少酒,在这儿,不像在朝廷,恶臭了,自暴自弃,他也跑来找狄阿鸟来了,问问他这个博格阿巴特怎么就成了大首领的阿哥,跑来一看,“大首领”在,正要走,听说大首领找自己,从卫士身边挤过去,再一看,刚刚搭好的大帐空空如也,两个游牧人跪在里头吃鞭子,愕然道:“他人呢?!”

狄阿孝气愤地说:“跑了。”

他补充一句:“他就会跑,你去,把他劝回来,好么?!”

史千斤心中长叹:“博格阿巴特定是骗了他这个大首领阿弟,归心似箭,守节南去,这种人各有志的事儿,我怎么劝?!”

不过,他也有放心不下的地方,想到自己的史千亿,暗道:“他回去也好,回去……”想到这里,他迫不及待,大声说:“好,我现在就去追他。”说完,要走。

狄阿孝的萨满参谋附耳,小声说:“一追,又一个一去不回呢?!”

狄阿孝却放心,这个人,是阿哥推荐的,要是他跟阿哥跑,岂不是阿哥失算了,不大可能,他一扭头,发觉史千斤侧着耳朵,知道对方也担心得不到自己的不信任,坚持说:“快去追他吧。”

史千斤一弯腰出来,拢了几名骑士,上马追了出去。

夜中的雪地,一浪一浪地从远方奔涌,斗移星换,夜暮更深,已经近临子夜,冷风飕飕,只有马匹喘息湍急,喷出热腾腾一片气息。

健符的身体被马革裹着,从异乡往回走了,正应了他那“马革裹尸还”的志向,总也了却人的心愿。

几个人随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卫士还有点儿不敢相信,说什么也想不到出走那么顺利,一路走得心惊肉跳,恨不得一举过楼关,跑了个把时辰,才敢喘口气。

他们刚刚能在寒冷的雪夜中收回喘息急切的魂魄,听到后面有人追上来了,回头看到几骑,不禁惊骇,连忙把手放到兵器上,咬咬牙,暗道:“让他们给发现了,拼却一死,也要护送小相公回去。”于是,冲狄阿鸟大喊:“情况不妙,我们断后,大人快带少侯先走吧。”

狄阿鸟也不想面对阿弟,若是让阿弟知道,自己护送着大仇人的骸骨返乡,该是一个什么滋味呢,他真想撒腿跑一气,可是他要是这么让人断后,阿弟会对断后的人留情么?!想到这里,干脆停了下来,威严地大喝:“都跑到这里了,有马有兵刃,怕什么?!”

几个卫士回旋战马,仍然冲他大喊大叫,觉得不是同甘共苦的时候。

追来的史千斤大喊一声,到了跟前,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一个卫士迫不及待地说:“史将军,投降也是万不得已,你难道这么迫不及待地取悦你的新主子么?!”

史千斤大为恼火:“你不会说句人话么?!”

他转过脸,又跟狄阿鸟说:“大首领发现你不告而辞,派我来追你。我知道,我没什么劝你们的。人各有志,你们也许会看不起我。可我也是逼不得已,知道回去,肯定会被谢铁牛他们寻借口害死,只是想提醒你们一句,*龙见死不救,必有奏报,定然诬我等在先,你们这么回去,不可不作提防。”

众人释然。

狄阿鸟也说:“看?!你们都错怪了史将军,兵器都拔了出来,赶快收起来。”

史千斤说:“我父子四人皆在军中,投靠大首领,也是为了不让我史家无后,既然已经投敌,厚着一张老脸,再没什么说的了,只是家乡尚有史千亿一个女子在,还请小相公多多照顾,及时通知她。”

狄阿鸟笑道:“我会的。”

史千斤揽马顿雪,直一直身儿,微微抱拳,端是郑重,想是心里痛楚,思及昔日并肩作战,改日沙场相见,已是各为其主,不可自己。

跟他来的游牧骑士显然不肯,大声说:“大首领让你劝他们回去,你追到跟前,怎么反而放他们走?!”

史千斤大吼一声:“我自会与大首领请罪。”

说完掉转马头,踏雪而走,人影渐渐消淡。

几个游牧人也没接到动手的命令,见史千斤都走了,也拉着马缰,回头狂奔。狄阿鸟注视了一会儿,看了看身上不见骑士的那匹马,视角落在马鞍上的革袋上,脸色尤为坚凝,带着几人再上路,说:“诸位都听到了,回去,*龙定然诬我等在先……你们后悔,还来得及。”

众人想想,也不免寒心,可是仍然义无反顾。

其中一个说:“我乃健家部曲义从。”

一阵北风将众人声音掩盖。

他们乘借北风走的更急,走了好大一阵儿,遭遇到一支官兵。

原来*龙接到消息时,白羊王并没有去攻打楼关,只在三里峪扎营,做出截断敌后路之势,怕回军途中,两面受敌,在这儿也布置了伏兵。

这支伏兵以为此来是游牧人的游骑,派出几十骑劫击。

狄阿鸟不知道他们的口令,见势不妙,只好与他们战在一处,边战边往回走。

众卫士为践行诺言,保护狄阿鸟,不惜一死,奋力拼杀,虽杀伤极多,却也在厮杀中被人纷纷射下马儿。

等回头摆脱官骑,狄阿鸟身边已只有二骑矣。

前有官兵拦截,后有游牧人,幸存的卫士已不知怎么好,其中一个只好仰天痛嚎:“生为丈夫,恨奸臣当道,不能为国捐躯,效仿将军,马革裹尸尔。”

狄阿鸟也没有什么安慰他,反而骗他说:“我也不得不去投游牧人了。你们走吧,脱掉盔甲,隐姓埋名,忘记这一切。”

卫士大痛,也不再坚持,说:“我要上京去见老侯爷,向他老人家禀明经过,日后也好接您回国。你这样拖着少将军也不是办法。他毕竟是这支游牧首领的仇敌,不如义尽于此,让将军长眠此地,我想老侯爷也不会怪咱们的。异日收复高奴之时,咱们再为将军添冢修墓。”

狄阿鸟叹息说:“天气寒冷,刨地成坑,亦非一时之能,我一人在这里进点儿心力,你还是快走吧。若肯进义,进京向他父亲禀明冤屈,更宜速行,不可拖延呀。走吧。快走吧。”

两名卫士站成一个扇面儿,郑重抱拳,微微欠身儿。

狄阿鸟也分别还礼,北风一打,把他们的身影卷得异常萧索、寂寥,披风烈振不休。

洒完泪水,两名卫士这就遁入山中,再图蒙混关卡,前往京城,而狄阿鸟怕他们看着自己,也没在雪丘之后,下马刨坑,刨了一大会,又刨了一大会,方刨了几层浅土,自己睡里面试试,果不合适,坐起来给健符说话,长哭当祭:“马革裹尸?!若按常理,兄长怕是连马革裹尸都不能,回想一二,让小弟不知天理何在耶?!我等军人厮杀,却为他人铺垫晋升,即便灭了白羊王,岂非便宜十倍于白羊王的大贼尔?!”

他有路不能走,寂寥无事儿,干脆往南方跪下,叩首道:“陛下呀,你下定决心,把这些盗贼杀干杀净的好。”

为了把自己和这些蛀虫区分,他又说:“我虽不是一个忠臣,却也不是一个佞臣,从来也没想过祸害朝廷基业,若您能扶持我,使我就藩,我定然为朝廷镇守北疆,就算我有统一大漠的一天,我也一定会恪守臣节。百年之后,我的子孙后代,也必定致力于百族融合,到那时,天下一家,就不分彼此了。”

忽然,他感觉到异常,发觉马匹不安地游动走踏,以一脚踏地,警惕地扭头,发现不远的雪丘上坐了一个人,幽幽地看着自己,竟然是自己的阿弟。

因为自己刚刚刨坑刨得激烈,竟没注意到?!

不,不,他应该在大帐中休息了,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

狄阿孝渐渐像他的父亲了,因为离得不近,看起来模模糊糊。

狄阿鸟毛骨悚然,心说:“这不会是我二叔吧?!”

他站起来,弯着腰,伸着头,欲上前看看。那人站了起来,他的马也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话:“阿哥,你急切要走,带的是何人的尸首?!”

狄阿鸟确信是自己的阿弟了,然而,心里更为不安。

他这么问,肯定是从俘虏嘴里得到什么了,自己还要欲盖弥彰地骗他?!骗得了?!

自己该说些什么呢,能跟一个人赶来的阿弟说什么呢?!

他站直了,却把头深深地埋下。

狄阿孝冲了上来,离了几步,迫不及待地大吼一声:“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的阿爸,阿叔,你的阿弟,都没有你取悦你的主子重要吗?!”

他学着狄阿鸟的口气,讥讽说:“陛下呀,你下定决心,把这些盗贼杀干杀净的好。叫陛下了,叫得多让人肉麻呀,还跪着,还磕头,你给谁磕头呀,人都没有,你都赤诚满怀,一付奴隶相,还骗我,你为了这个,为了那个,还说,你一直与你的中原朝廷虚以委蛇呀,说呀。”

狄阿鸟头越低越深,几乎都挂去胸前了,他想不到自己以为没有人,说说心里话,借以发泄一下情怀,不会有人知道,却没想到,阿孝就坐在一旁,只好请求说:“阿弟,你别说了,我错了。”

狄阿孝上前推他的头,悲愤地说:“你错了?!你错了?!你有错吗?!我虽不是一个忠臣,却也不是一个佞臣,从来也没想过祸害朝廷基业,若您能扶持我,使我就藩,我定然为朝廷镇守北疆,就算我,有统一大漠的一天,我也一定会恪守臣节。百年之后,我的子孙后代,也必定致力于百族融合,到那时,天下一家,就不分彼此了。这是干什么?一条狗,一条狗,你身上流淌的,都是狗血,你就是想要一根骨头,然后给主人家出力,不是么?!说了半天,你什么忍辱负重,不过是想让人家册封你,你白日做梦吧你,人家册封你,人家傻么?!还统一大漠,就凭流了一身狗血的你,那些大漠中的巴特尔知道你做了朝廷的鹰犬,第一个联合起来,将你挫骨扬灰,你还统一大漠?!不知道自己是谁。”

狄阿鸟汗流浃背,恨不得把头埋进裤袋里,再低低头,腰都弯了,胆怯地说:“阿弟,是我错了,我以后改,你原谅我好吗,你听我慢慢给你说。听我说,我们都是高阳帝的血脉呀,我们不能帮助外族人侵凌……”

狄阿孝大吼一声:“你少来,你又骗我,这是你的借口,谁不知道你自小就好吃懒做,你就是想锦衣玉食,你就是个叛徒。”

狄阿鸟想不到阿弟竟这么看自己,而自己,确实也不争气,再羞耻地低了一低头,忍不住哭出来,小声说:“我真的改了。”

狄阿孝使劲地拨楞他的头,推来推去,最后给出一个条件:“你改么?!你真的改么?!”

他说:“你真的要改,就答应我,再不要执意回去了,你我兄弟二人先拿姓健的头瓢喝酒,祭祀我们的阿爸,然后,同心协力,复兴家业。”

说完后,满怀期待地看着狄阿鸟,只等他一口答应下来。

狄阿鸟浑身一震,缓缓地抬起头,眼神变得无比坚凝,一改口气,毫无商量余地地说:“阿弟,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我知道,也许我违背了‘有仇必报’的誓言,不配做父辈的子孙,为了能让你原谅,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情,唯此两样,办不到。”

他看着狄阿孝失望的眼睛,看到了愤怒的火焰,心里一片酸楚,却还是喘了口气,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唯此两样,办不到!我已与中原皇帝缔结君臣之义,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所以这两样,我都不能答应你,都不能,我所做的一切,你应该明白,你已经长大了,阿孝,你不要感情用事,别忘了咱们的战略,别一得意,就忘乎所以,高奴还不是咱们的,阿弟,高奴还不是,你现在能有多少可用之兵?!你告诉我?!我敢说,现在你的成年战士不到五千,而真正在白羊王和你之间做出抉择的,能有三千就不错了,你需要粮食,需要军械,必须依靠中原,如果我猜的没错,陈州的援兵很快会到,他会站到白羊王的一方,倘若开战,无家可归的是你。”

狄阿孝咬着牙,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使劲摇,大声吼道:“从小到大,你干什么都能找出理由,我告诉你,拓跋巍巍已经把白羊王给抛弃了,给抛弃了,高奴都要破了,他的援兵呢?!援兵呢?!只要我肯向他示好,他不会去管白羊王的,这是你的一个借口,你希望我投靠中原朝廷,是不是?!”

狄阿鸟去按他,说:“你冷静、冷静。我父亲曾经给你阿爸说过,说他称王称霸,却唯独忘了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根。但凡一王,必有所根基,生活在自己的土壤上,仰仗自己的同族同姓,他听不进去……”

狄阿孝一把推开他,缓缓地说:“我冷静,我当然会冷静的,你来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联合拓跋巍巍,只能联合朝廷?!我告诉你吧,我早就猜到了,你是想让我所作的一切都符合你的身份,做狗的身份和心情,是不是?!不然的话,两强并立,为什么我就只能选择仇人,不能选择拓跋巍巍?!”

狄阿鸟犹豫了片刻,沉声说:“我知道我说拓跋巍巍是外族,你会不当它是理由。可它就是理由,就像我曾告诉你,袁大胆必须得杀,不杀,你就没法收服人心一样,你告诉我,杀了他,你有没有从中得到好处?!告诉我呀。我再问你,什么是尊王攘夷吗?!你不会没有学过吗?!你真的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学过吗?!你冷静下来,回去好好想一想,你长大了,你身后有几千将士,一举一动,干系大了。”

狄阿孝眼睛有点儿迷茫,旋即害怕自己一示弱,就让奸猾的阿哥耍了滑,大声说:“是呀,我不能好好地想一想,那你留下来呀,为什么非要走呢?!我可以原谅你,也可以听你的,可是你必须留下来,把仇人的尸骸给我。”

狄阿鸟简短地回答:“不。”

狄阿孝威胁说:“必须得留下,都留下。”

狄阿鸟摇了摇头,依然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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