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节 你要回中原(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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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拨人都在议论,每一撮人都在商量,大家团团围坐在一起,半人半鬼,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裹的都是敌人或者从死去的战友身上拔下来的东西,看似凑在一起取暖,其实都在商量这些个大事儿,唯独瞒着健符一人。

人人都知道,他肯定不愿意投降。

人人都知道,人人也都怕他,怎么办?!

有人短暂地在胸前一比划,众人也都知道这个意思。

狄阿鸟从几个小兵那儿挂一耳朵,也不免忧心仲仲。

不过他并不知道,众人都知道他和健符的关系好,瞒着他最后的决定。

不过,他自然知道,健符不肯投降,自己也绝对不会投降,就在那儿想怎么办,自己要去见阿弟的话,怎么给健符说,怎么给周围的人说,救了他们,自己一人成叛贼了。

曾几何时,他发觉不少士兵开始在面前走动,眼睛都往健符身上扫,眼神恶毒,油油闪光,真到要坏事儿。

果不出意料,健符一睡觉,十几个人就率先到跟前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猫着腰,蹑手蹑脚着。狄阿鸟察看地形回来,猝然就遇着了,众人正在跟健符的卫士对峙,健符也醒了,也许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端重坐着不动,两眼也一片寒光,他大喝一声:“你们这是干什么?!”

众人还是觉得他与健符有着本质区别,博格阿巴特嘛,一个让人胆怯的二胡子,被流放在雕阴,他不恨朝廷,不想着回到塞外啸傲?!

其中有人委婉地说:“小相公啊,我们想劝将军大人一点事儿?!怕他不答应,来了这么多人。”

健符手搭在剑柄上,杀气蓬勃,冷冷地说:“你们想劝我什么,我心里有数,都给我老老实实地滚。为国捐躯,那是军人的本分,尔等大多都是兵户,朝廷的兵户是世袭的,想必你们身上也都流淌着先祖血液,这个国家,是他们和先皇帝一起创下的,尔等无论处于忠还是出于孝,都应该尽自己的本分!”

狄阿鸟又送个他两个字“迂腐”。

这个迂腐,不是因为“忠孝”观念,而是因为时境不同,这个时候,你哄着大伙都来不及,为何还压着,刺人那仅有的一点儿自尊呢?!如果你换个方式说:“我也想呀,不过,咱们都是世袭的军人,流淌着先祖血液,这个国家,是他们和先皇帝一起创下的,我们投降游牧人,对不起国家,也对不起他们。”

人也好接受点儿。

你怎么还能用这口气,剑簧松动,要杀掉那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呢?!

又有人开口了,这人明显是想拉拢狄阿鸟,甚至有心离间,笑着逼迫说:“我们都觉得小相公比你行,干脆,你让他来指挥得了。”

狄阿鸟可以肯定,如果光从军事指挥的角度来看,自己可能不如健符,因为健符是什么人?!健布的儿子,健布什么人?!帝国第一武将,儿子小小年纪由老子带着,出入万马丛中,决策十万,二十万人的战事,自己呢,说实话,也就是土匪路子,一个二胡子,能打仗不假,但是比这人家,军事素养只会低,不会高。

要高,也高到自己书读千圈,猎打万遍,敬仰天道,乱杂杂地糊了一脑门子万千事物,回想自己当初带人马,因为对军队内部不是很熟悉,兄弟几个胡子眉毛一把抓,又是自行设计编制,自行编排军制,设定行辕规格,一起急得头大,急出来点东西,直到到了陇上,才系统地学习军营中一切。

所以,无论他如何自大,他也明白,对方并非觉得健符不会用兵,用心可谓良苦,也就故意说:“你是这么认为的?!”

众人都想抬举他,个个肯定。

他打了个哈哈,给健符笑了笑,说:“有什么军事行动,我们两个商量,岂不是更好?!你们先回去,你们先回去吧,你们要提的事儿,我替你们问问。”

健符还要说什么,他一步跨过去,按按健符的胳膊,摇了摇头。

众人也不是非要他立刻答应,就散了。

健符愤怒得满脸通红,一双沾满冰雪的眉毛皱竖倒立,头发几乎上指,抡起手掌,往一块石头上一拍,石头立刻碎裂。

狄阿鸟想不到他武功到达如此地步,正要惊叹,就见他按住胸口,腮一鼓,闷咳一声,从口中吐出一小片鲜血。

狄阿鸟大吃一惊,连忙坐到他对面,几个卫士也纷纷弯腰大喊:“大人。”

健符扬起手掌,又咳嗽数声,轻轻地说:“我不碍事。只是兵发前遇到刺客,受了些内伤,连日在兵旅中苦战,天气又酷寒无比,一时未见好转。”

这么说,上次他受伤,就是内伤,内伤不同于外伤,到了吐血的这份上,根本不是什么小伤,可他,他怎么还能担当先锋官,就这么上路,风餐露宿,与将士同甘共苦,为别人去试外兵锋锐呢?!

怪不得当天听说*龙不发救兵,头晕了好一阵儿。

狄阿鸟表情收敛,凝重得颈筋轻拉,口舌难开。

他敬重地看着健符,想想他常常说的“身为帝国军人”,“职责所在”,内中情景,不是一句两句僵白的话就说得清的,是时感情有点儿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说:“朝廷还有你这样的军人,是朝廷的幸事,朝廷失去你这样的将军,是朝廷的不是。*龙仗打得再好,也不过是鸡犬鼠蚁,不堪一击。你还是要保重,你活着,朝廷才有好转的希望。”

他怅怅起立,转过身来,背对着说:“将士们确实可算强兵悍将,正因为如此,他们什么都敢做,阻止他们投降,不是明智之举,不如,你让他们愿留的留,愿降的降。”

健符拒绝了,说:“不行,投敌,不如我先讲他们杀了。”

狄阿鸟反问:“那你说怎么办?!有些人追求大义,有些人只顾求生,他们愿意追求卑微,时至今日,我们也无法挽回,不如从名册中将他们除名,战死者长存,众人均知他们为国捐躯了,求生者,亦公布于众。”

他不等健符回答就说了:“我知道你不答应,算了。”

他亦无可奈何,心说:“看来我是要设法联络游牧人,打听一下我阿弟的情况,如果可行,求他放我们一条生路。”

这般想过,他转身就走,走不多远,游牧人在四周喊话了:“我们大首领刚刚说了,狼与狗乃是世仇,他就是那匹狼,你们的将军就是那匹狗。他与你们无冤无仇,只要你们杀了那只狗,提着狗头,他就许你们投降,愿意回去的,他送骏马,不愿意回去的,他恩养。对了,谁要是提着狗头来降,他就让谁做百户。百户,不是百夫长而是百户,你有一百户人任意处置,蓄养的牛羊你可以任意宰杀,养出的女子你可以任意临幸,战争中掠夺的财物,你可以任意占有……”

狄阿鸟猛然抬头,朝那喊话的看去,他确信,赏格虽然看起来不高,但是他们的大首领能有多大?!除了白羊王,能有几千嫡系就不错了,开口就是百户,岂是易予?!肯定是有仇,有仇,怕真是自己的阿弟。

他正在走神,想着怎么上去,打通关节。

忽然有人猛地一拉,把他拉到一处角落。

他抬头看看,原来是史千斤,正要问怎么回事儿,见史千斤不停地笑着,似乎很难为情,就来了句:“有屁快放,我还有事儿?!”

史千斤左右看看,小声问:“刚才那群兔崽子聚集在将军面前,是要干什么呀?!”他的儿子们也纷纷凑头,个个神色诡异。

狄阿鸟眼珠扫了小半圈儿,不动声色地问:“你们真的不知道?!”

史千斤挠挠后勺,连声笑道:“知道。知道。说不知道是假的。”他似乎鼓了勇气,小声地问:“那小白脸,他肯吗?!”

狄阿鸟一下惊了,史千斤竟然冒了一句“那小白脸,他肯吗?”

什么意思还不明显?!

他可是校尉,三个儿子都在身边,都是军官,他一旦有心,那就意味着满营将士,都有此想了,这么说来,健符若是顽固,他的死期就不远了,自己要是跟着顽固,想必也是人头挂在别人腰上。

他要走,要到高处去找游牧人,不管是不是阿孝,自己都要冒一冒险。

阿孝起码也是个小首领,自己说是他亲戚,这个大首领未必会不买账。

他寻思了一会儿,说:“老史。你一家几口保护好将军,我想上去请游牧人放咱们一马。”

史千斤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问:“你让放,他就放?!”

狄阿鸟说:“游牧人居于此地,终是生人,他们打赢朝廷一次,未必能打赢两次,三次,我就不信,他们不怕咱们拥兵百万的中原帝国,相比于拓跋巍巍能给他的,我们天子也能给他,他岂会只有一心?!”

史千斤连连捣头,说:“对,对,对。”

狄阿鸟又说:“我们这支朝廷人马,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威胁,如果他贪图财富,宝货,或者权力地位,就不肯做出以礼相待之举,送我们回去,给天子示好一下?!”

史千斤急切地说:“对呀。对。那你有把握吗?!跟他们讲得通吗?!”

狄阿鸟欺骗说:“别忘了,我在塞外长大,游牧人除了好杀,也好客,双方一报家门,人就近了,话也好说,他又不是拓跋巍巍的嫡系,怎么能说服不了呢?!我问你,你觉得我口才怎么样?!”

史千斤一个字:“好。”

事不宜迟,狄阿鸟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去照顾健符,而自己,则向山上走去。

往上爬,路不好走呀。

雪天无多景,铺天盖地一片黄白,狄阿鸟抬头看看,天气清明,微尘不动,啾啾胡乐,鹤唳秋空一般,却更像是在澄清寰宇。

他继续往前走,心里有一个声音自我说服:“有仇必报不假,可也是一则陋习,我得救他,仇是仇,我放着,我救他,是因为他品德高尚,对我有恩。”

前头是个岗子,站着二十余人,皆控弓弦,想必是他们的一个岗哨,戒备以待,弓弦满拉,狄阿鸟停下脚步,正要大声说上几句,背后有人喊他名字,他回过头来,只见是健符带着他的卫士追赶,他大吃一惊,心说:“难道他以为我是投敌么?!”

心说间,他看着健符,不知不觉地往后退。健符已经追上来了,大声说:“你回来,不要冒这个险,你回来,你得给我回中原,我会派人送你……”话刚刚说完,他就腾空而起,落在狄阿鸟旁边。

狄阿鸟看到他眼里都是惊恐,正要问怎么回事儿,被他死死地抱住,压倒在地,挣扎也挣扎不得,背后几个卫士发了疯地喊叫,有的人喊:“公子。”有的人喊:“将军。”旋风般地冲了上来。

弓弦响,箭鸣不断。

狄阿鸟陡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这群该死的畜牲向自己射箭了,他用手托住健符,感觉他的身体,只见他一颤一颤的,口中吐出一丝鲜血,连忙脚蹬石块,往山下挪,挪了几步,健符护不住他了,一支长箭直钻肉里,钉在他肩膀上,他爬起来,去托健符,只见健符背了一身的箭,刺猬一般,趴在地上,心中一酸,脱口问:“你疯了?!”

这不是谁问谁答的时候,狄阿鸟和赶上的卫士一起,拽上他就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在心底喊:“不要死呀。千万不要死呀。”他眼皮一闪,回忆两人诸般情景,发觉对方对自己是那么的忍让,从不跟自己争口角,喝醉酒和自己头对头睡着,自己用脚蹬他,也不见他生气,行军打仗,他把被褥盖在自己身上,把他的食物让给自己,无微不至地照料着自己,就像是亲生哥哥一样,感到什么抓在心口上大撕,情不自禁地喊道:“哥。哥。”

他扑通一声跌到了,从喉头呕呕几句:“你坚持住,不要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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