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章 长歌当哭(2 / 2)
车里的小姑娘拍手叫好:“干掉他!干掉他,给我家那谁报仇……”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郁闷道:“恺撒待我有如亲生父子,在世人眼中,我一直就像你们家的人。不论我如何百般证明自己的清白,别人都说我跟你们家同流合污的嫌疑难以洗清,指责我辜负了共和国缔造者的姓氏,不配作为一个坚定的共和派。只要真能证明自己,如今我死不足惜,不过你们倘若在这里杀我,脆弱的和平机会就消失了。罗马又要陷入噩梦般的内战劫乱……”
“你无须向别人证明什么,”赤膊壮汉从旁边一名持盾卫士腰间拔剑,指向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喉脖,凛视片刻,微哂道,“不过你该知道我平生最看不惯一些人津津乐道的‘弑父’行径。由于你母亲塞薇利娅是恺撒的情妇,后世有人怀疑恺撒是你的生父。这般传言一直令我很纳闷……”
“无须纳闷,”车畔那位貌态敦厚沉实之人拾书卷拍掉所沾尘土,捧来递给赤膊壮汉,顺势按剑偏转于旁,温言劝说道,“我琢磨过,这类怀疑是不大站的住脚的,因为布鲁图斯出生那年,恺撒才十五岁,过后十年,他母亲才成为恺撒的情妇。遇到凶险时,我曾躲到他妹妹那里避祸。了解到布鲁图斯力排众议,反对追杀我和你二人,他以一己之力遏制了更大的浩劫,阻止其妹夫卡西乌斯派遣手下那班刺客们继续追索,不再赶尽杀绝咱们。先前我有过承诺,向他妹妹尤尼娅保证布鲁图斯此行的安全。你若杀了他,布鲁图斯的妹夫卡西乌斯怎甘罢休?咱俩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给我个面子。局势微妙,且放他一马。”
我瞥看腕间一粒细小的朱痕悄随话声微微闪烁,长利在旁憨问:“我们怎会跟他们互相听懂所言何意呀?”我指了指手腕,自亦暗揣困惑不解。蚊样家伙凑眼来瞧,低言道:“猜想多半是这些神奇东西又在暗中起作用,究竟怎么办到的,谁也搞不明白。”信孝闻茄转觑道:“她手上粘附的这些东西似有许多神奇能力就跟小珠子一样,令人琢磨不透。但世事从来如此难料,谁会想到行刺恺撒的主谋之一卡西乌斯居然是布鲁图斯的妹夫?”
“他不仅是布鲁图斯的妹夫,原先还是克拉苏的旧部。”蚊样家伙叹道,“我们面前这位其实是小布鲁图斯,他比大布鲁图斯更出名,后世只知他一人,简称布鲁图。元老们推拥为共和派统领的小布鲁图斯是卡西乌斯一生当中最重要的搭档。卡西乌斯的妻子名叫尤尼娅·特尔提娅,她是小布鲁图斯同母异父的妹妹。卡西乌斯和特尔提娅的儿子出生后,卡西乌斯跟随克拉苏一起远征帕提亚帝国。克拉苏在卡莱战役当中惨败,其麾下损失了三分之二的兵力。卡西乌斯率领残部退回叙利亚并组织了有效的防御措施。根据史料记载,如果事前克拉苏听取了卡西乌斯的建议的话,卡莱战役的失败是可以避免的。在卡莱战役失败后,克拉苏及其同僚都愿意把指挥权交给卡西乌斯,但后者‘非常恰当地’拒绝了,连他们的对手帕提亚人都认为克拉苏和卡西乌斯在罗马远征军中有同样的权力,并且后者的指挥技巧更加高明。虽然卡西乌斯的一生里有种种的遗憾和不足,但他展现出的才华以及直到最后一刻仍在维护共和制度的信念都无愧于‘最后的罗马人’的称号。号称‘万王之王’的帕提亚国王帕克罗斯一世,亦曾是卡西乌斯的手下败将。”
有乐摇扇转望,在前边讶然道:“咦,怎么又有提及‘万王之王’这个其牛无比的称号?”
“所谓万王之王,”蚊样家伙唏嘘道,“在古希腊语又译为王中之王、诸王之王。源自古代波斯地区的帝国统治者称号,后来演变为地位类同或高于皇帝的君主尊号。此后在耶稣教中,也以此称呼基督耶稣。据历史记载,最早使用‘万王之王’这个尊号的帝国统治者是波斯帝国的居鲁士二世,这本是救世主的称呼,后来变成对波斯帝国君主的尊称。塞俄比亚君主也曾有‘万王之王,犹太人的雄狮’之说,终其朝代无非流为尊贵头衔而已。许多年后在法兰西扩张的巅峰年代,欧洲各国除英国以外,其余诸国都向拿破仑臣服。拿破仑最终加冕称帝,号称‘万王之王’,然而医院骑士团联合俄罗斯和英国等各方强势反击,大家合力把他拿下,其下场凄凉。又再过许多年,在地中海港口城市班加西,二百多个穿得珠光宝气,顶着王冠或手握黄金权杖的非洲国王、酋长们将‘万王之王’的头衔授予了利比亚强人穆阿迈尔·卡扎菲。不过他下场更加可悲。我曾经穿越去沙漠那边看到他被人围着拿木棍乱捅后面……”
信孝从后面拿出一根瓜闻了闻,怔望道:“没想到你穿越到过这么多去处。”
“我最终的去处只是无边的黑暗,那里没有荣耀的光辉。”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眼眶潮湿,在剑下仰脖说道,“我曾经无数次梦到沉堕在那样的深渊,被多嘴恶魔不停地用其中一张嘴噬咬。世人说我背叛信任自己的人,要有报应。对此我并不怀疑,但愿不是今时此地。否则我做的一切将毫无意义。安东尼,把剑放下。随我回罗马,一起安葬已故的恺撒,平息两派纷争的乱象,化解这一切……”
“后来他的噩梦出现在意大利着名诗人但丁笔下的世界。”信孝啃着瓜说道,“在但丁《神曲》的《地狱篇》里,小布鲁图斯是三个在地狱中心受刑的人之一,他因为刺杀恺撒而罪孽深重,因此被撒旦的三张嘴巴之一噬咬。另外两位受刑者是他的同谋卡西乌斯和背叛耶稣的犹大。”
“没有恩怨,却谋害亲友,你罪孽深重。”赤膊壮汉伸剑指着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忿然质问。“为权力还是为名利?”
“我不是野心家,”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垂泪昂然道,“没有阴谋,只为共和长久存续的理想不惜一切。我爱恺撒,我更爱罗马。”
“他属于评价褒贬不一的人物,”信孝吃着瓜说道,“布鲁图斯这个姓氏对罗马的意义极其大,其直系祖先创建共和,作为共和国之国父的姓氏,布鲁图斯的名字几乎等价于共和。屡番挫败之后,他最终在疯狂和狂热中自杀了。对于后世之人而言,很难让他们相信神圣的东西,很多人难以相信有人会为了虚幻般的‘共和理念’而杀人,他们更容易相信布鲁图斯谋杀恺撒是为了权力或某种利益。在这个意义上,布鲁图斯作为一个阴谋家和‘伪君子’长年被嘲讽。但如果采信史诗般宏大的叙事,那么布鲁图和恺撒正如古希腊的戏剧,是两个悲剧英雄互相毁灭的故事,恺撒和荣光,布鲁图斯与共和一同不朽。”
“你这种人不配跟恺撒相提并论,”赤膊壮汉一边唾骂,一边提足又踹,不顾旁边那位貌态敦厚沉实之人劝阻,在车里那小姑娘拍手叫好的勉励声中,愤然将忙着揩擦满脸口水的烟熏妆模样高瘦男子踢向水边,伸剑指斥道,“我耻于再与你为伍!看在雷必达说情的面子上,我不给你血染剑锋的荣耀。识趣就自己跳下去,没死便算你命大……”
但见人影一晃,踹去的脚被磕撞而回,剑亦随着叮一声响,从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面前偏转开去。赤膊壮汉复又再挥,顷然震脱离握。我投眸望去,看到先前坐在河边那个灰发苍乱之人棹剑在手,指向赤膊壮汉喉脖。多个罗马兵将纷持剑盾围上前来,灰发苍乱之人视若无睹,另伸出手,从水边拉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起身。
冠盔锃亮的黑须将领按剑将拔未拔,蹙眉道:“你想干什么?”其畔兵将唰唰抽剑在手,皆向赤膊壮汉那边聚拢,叫嚷道:“保护安东尼大人!”
眼见周围形格势紧,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忙道:“他跟我一起来的,千万不可造次!尤其别伤了安东尼……”
“我却觉得,他未必会伤我。”赤膊壮汉在剑前神色如常的说道,“老巴,你们先且退后。”
灰发苍乱之人握剑临喉,在兵将环伺中缓缓转觑道:“安东尼,别来无恙?”
“有恙。”赤膊壮汉在剑梢苦笑道,“最近一直被人追杀。其中没有你们‘东方驿马’旅社的伙计在内罢?”
灰发苍乱之人微哂道:“若有我的人插手,你早已不能活得至此。”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忙道:“追杀的那些是卡西乌斯帐下的死士,他们来自叙利亚,据说本乃久经杀场的亡命之徒。不过先前我已经阻止了……”
“卡西乌斯的追杀,凭你阻止不了。”赤膊壮汉沉哼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带兵过河……老朋友,你也要阻挠吗?这么多年没在一起喝酒唱歌,你还跟以前那样,任人雇佣,收钱办事么?”
“可你从来没付钱过。”灰发苍乱之人涩然道,“而我不知帮你打发过多少回那些‘麻烦友’。我看这回你又要惹麻烦了,你若执意带兵过河,罗马就开战。罗马一开战,我们驿路的生意又要断。四年前克拉苏和卡西乌斯不听人劝,执意去寻安息帝国开战。安息人那边属于东方驿路的中转之地,打起仗害我们生计受损,日子越发过得艰难。当年张骞给大伙儿开辟一条互通有无的好路子,这条难得的谋生之路不是用来给你们这帮权谋家糟蹋的,那是大家的生路……”
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在旁说道:“我的意思也是这样,能不打仗就不要打。平息事态才是眼前当务之急,罗马经不起自己人百般折腾,共和国已摇摇欲坠……”灰发苍乱之人冷哼道:“你也闭嘴。此次事变由你而起,我们旁观者清。为拯救卡莱会战中被俘虏的九千名罗马士兵,恺撒宣布将远征帕提亚。但是有占卜师说‘只有王者才能征服帕提亚’,此举更加深你们这帮共和派议员的不安,认为恺撒终将称王。在二月的一项典礼上,安东尼将花环献给恺撒,并称呼恺撒为王。虽然恺撒拒绝,但反恺撒一派却变得更为恐惧,于是策划谋杀恺撒。卡西乌斯多年以来一直反对恺撒,并在恺撒与庞培内战期间曾率领一支舰队与之对抗。恺撒突袭了卡西乌斯并迫其投降,但卡西乌斯仍不死心。由于担任叙利亚总督的许诺从恺撒那里迟迟不能兑现,深深触怒了卡西乌斯。他拉你一起制定并参与了刺杀恺撒的阴谋,卡西乌斯虽是行刺恺撒的倡议者,但世人皆知小布鲁图斯却是这次刺杀行动的首领。西塞罗写信给人多次抱怨那些‘行刺恺撒的解放者们没能干掉安东尼’,卡西乌斯曾经打算在行刺恺撒时连安东尼也一起干掉,但小布鲁图斯劝阻了他。看看你的举动,这些绝非道听途说罢?”
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苦笑道:“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你也把剑收了罢,我始终觉得安东尼没有危害共和的野心。还跟我早年认识的无异,其实他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并非西塞罗以为的那样……”赤膊壮汉却在剑梢恼道:“我早就看出西塞罗对我没安好心,有机会决不放过他。”信孝在我旁边小声说道:“后来他果然派人杀害了古罗马着名哲人西塞罗。”
有乐从剑刃纷围之间伸扇去遮挡赤膊壮汉腹下,转面讶问:“除了我们以外,怎么会有个东方人在这里?”
“我是赤狄,”灰发苍乱之人冷然道,“秦汉时期,游牧于北漠。部族因不堪匈奴的掳掠和残酷压迫,迁避于燕辽之地,受燕国善待,让我们成了燕人。秦灭六国之后,我们族人随古燕遗民流徙于高丽半岛,此后也有些族人辗转西迁,为生存繁衍,越走越远……”
“就是高车,”信孝拿茄子闻了闻,在我旁边低声说道,“自号狄历,春秋时称赤狄。高车是北朝人对漠外那些游牧部落的泛称,因其‘车轮高大,辐数至多’而得名。南朝人称其为‘丁零’,漠北人又称其为‘敕勒’、‘铁勒’等。高车由六大部落组成,其中包括狄氏、护骨氏等等,后来流离四散。有一些逐渐融合到汉族之中,另有一些进入高丽繁衍,又有一些成为柔然属部,还有不少鲜卑化。再分别涌现出突厥语族以及后来的所谓鞑靼。两晋南北朝时,丁零有一部分南迁,逐渐与当地民族融合,丁零族翟斌在黄河起兵反抗前秦,翟辽在滑台建立了魏国,史称翟魏王朝,为后燕所灭。鲜卑人建立的北魏破后燕,大部分迁到中原的敕勒部落归降了北魏,敕勒游牧部落在北魏瓦解后逐渐融合到汉族之中。其北方的一部后来成为回纥,更有不少族人远迁至俄罗斯和欧洲,这群家伙基本上属于满世界乱跑……”
“咱们不也是满世界乱跑?”有乐摇了摇扇,又忙遮掩回赤膊壮汉腹下,发出唏嘘。“从来四海为家。何处是家园?心安之处即是。”
信孝闻着茄子向那人探询道:“你来自高丽是吗?怎么绕那样大老远……”
“朝鲜旧属燕地。”灰发苍乱之人瞥他一眼,说道。“秦灭燕国,我们燕人亦有不甘屈服者,流落四方。甚至随游牧部族远走高飞……”
“跟我们祖先也差不多。”有乐摇扇唏嘘,“我家亲族的先人原属齐国北邑田氏,后来亦流落远方……”
恒兴低笑道:“不是说来自魏洛村吗?”
有乐伸扇到赤膊壮汉腹下,说道:“原也包括魏国那边的一支宗族,以互相通婚的方式加以融合。”
赤膊壮汉浑若未觉,只朝灰发苍乱之人笑觑道:“老崔,你要杀我吗?”
灰发苍乱之人把剑倒转,伸呈剑柄递还,仰天憬然道:“我要走了,顺路来看你一眼。那边有卡西乌斯召集的军队在山谷林地排兵布阵,我看你带的人马跟他们比起来并不算多,还是不要授人予口实为好。以你的机智,自必知道下一步怎么做。就此别过!”
语毕拜揖,转身便行,倏忽之间,已逸然而远。云峦河山之间,似犹飘萦歌声怆凉:“公无渡河……”
恒兴揩眼感叹:“果然催人泪下,难怪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杂曲歌辞·悲歌》这样说:‘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后世所谓长歌当哭,因而流传为成语,便出自这里。”
长利忍不住又掏出苎纸,赤膊壮汉随手拈取,自擤几下鼻涕,擦过之后,甩到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脸上,说道:“我偏要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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