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女帝师三(34)(2 / 2)
韩复受刑,公主溺毙,父亲被折磨致死,皇后含恨而亡。既堕入烂泥之中,难免胶着窒息。胜败在当下,善恶在远方。夫复何言?
我的叹息像小邓的死,轻若无物:“难道只是严刑逼供,没有别的佐证么?这样的供词,陛下如何肯信?”
芳馨道:“听说在两人的房里搜出一些值钱的物事,他们又说不出来历。况且,陛下国事繁忙,哪里得空推敲其中的奥妙,只由李公公和简公公两个人去罢了。”说着冷哼一声,“幸而咱们漱玉斋从未得罪过这两位公公。”
我扶一扶脑后的长簪,笑道:“既有人先行,以后小心着些就是了。”心中蓦地一动,微有刺痛。说到先行者,皇后何尝不是我的先行者?执权妄为,逞书生意气,即便是夫妻,也不能相容。此“覆车之辙”“败事之后”[83],不可不察。
只听芳馨又道:“其实奴婢也有话早就想问姑娘了。奴婢一直不解,陛下为何忽然怀疑起皇后?本来不是每日哭灵,忒显情深么?”
我淡淡一笑道:“皇后久不参政,华阳公主是如何知道朝政之事的?姑姑细想便是。”
芳馨恍然道:“怪道颖妃娘娘问过奴婢之后,定乾宫就鬼哭狼嚎,人人自危。若非如此,恐怕姑娘还没有这样快便出来。”忽而悚然一惊,“姑娘曾告诫奴婢,要将对华阳公主说过的话一字不改地说与颖妃娘娘听。姑娘早就知道陛下会降罪皇后的,是不是?”
我失笑:“姑姑未免高看我了。我没有这样料事如神。别人问什么,我便说什么罢了。”
芳馨怔怔道:“从前只知道姑娘聪明,却不想会聪明到如此地步。皇后已经崩逝,姑娘随口一句便加了几重恶名。”
我微微冷笑:“皇后有没有罪,全凭圣裁。姑姑这样说,是在怪我?”
芳馨定定地看着我,眉间阴晴不定,似在艰难思索,良久方摇了摇头:“不,奴婢是替姑娘高兴。只是,姑娘的聪明,教人害怕。”
夜深了,绿萼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去了。我翻了个身,双目微张。窗上透出深青色的星光,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景,又如一扇踏上天衢的大门。我很累,却睡不着。仰面躺着,双手在身侧摸索,掌心和指尖尽是绵软丝柔,像是玉枢的歌声将我托上云端。思绪纷繁,下床开窗。但见星辉熠熠,交映如笑语。那一丝丝明亮的目光看向我时,有历经沧桑的安详与散淡,还有满不在乎的欢悦与陶醉。我喜欢这样的目光,尤其在我被众人冷眼怜悯二十多日后,我更需要这样的高远和疏离。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芳馨秉烛探头,见我立在窗前,顿时吓了一跳。她放下烛台,寻了一件天青色长袄,披在我的肩上,一面责备道:“姑娘既开了窗,就该多穿些。虽然开了春,到底是冷。”复又问,“姑娘又睡不着了么?”说罢关了窗,扶我坐在床上。
我双手扯起锦被,裹住了膝头:“我在掖庭狱的囚室中,虽也失眠,却不似这样心慌。漱玉斋高床软枕,倒不如掖庭狱的干草助人睡眠。”
芳馨微微一笑道:“既入狱,自是横下心来就死,慌也无用。出来了,便不一样了。蛤蟆在井底固然安心快活,难道就一辈子不成龙么?”说罢将锦被掩住我的胸口,扶我躺了下来,“姑娘这些日子也累了,早些睡吧。”
我抬起头,拉住她的手道:“我睡不着。”
芳馨笑道:“那姑娘就躺着,奴婢再陪姑娘说会儿话。”
我这才安心躺好,笑道:“姑姑肯留下来,最好不过。”
芳馨道:“奴婢记得姑娘从前睡觉须得掌灯,如今这毛病还没好么?”
留意山水、寄情诗书的日子仿佛已经很远,远得只留下一抹云影。经过三年的休养,我本已可以在黑暗中入睡,但宫中的夜与墓园的夜不同,无穷无尽的谋算与争夺,令高墙围绕的夜空透出干涸的血色。而我必得在这样不安宁的夜中,假装安宁地睡去,连呓语都必须问心无愧。我合目无语,只向里让了让。
芳馨遂与我并头而卧,悄声问道:“现下中宫之位又空了,依姑娘看,谁能登上后位?”
虽然背光,但见她好奇的双眼在微弱的烛光中闪闪发亮,像两颗在开阔之地争势导利的黑色棋子,深窈而锐利。我思忖片刻,仰面望着帐顶幽暗曲折的折枝花纹道:“我也不知道,大约是昱妃吧。”
芳馨沉吟道:“昱妃出身高贵,德行素所敬重,她所生的三皇子也年长些,圣上最爱。若要立后,昱妃娘娘的确是最合宜的。若立昱妃为后,那三皇子定会被立为太子了。只是……姑娘倒不盼望是婉妃么?”
我轻笑道:“姑姑刚才问我,谁能登上后位,并没有问我盼望谁登上后位。”
芳馨哧地一笑:“奴婢糊涂了。那么姑娘究竟想不想婉妃做皇后?”
我笑道:“她是我的亲姐姐,我自然盼着她好,大约有三分吧。”
芳馨道:“还有七分呢?”
我拨弄着枕边的碎发,怔怔道:“还有七分是害怕。以玉枢的性子,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宠妃,是最好的。皇后……之前两位皇后怎样,咱们都见了。况且玉枢怎能争得过昱妃?”
芳馨道:“姑娘所言有理。倘若婉妃娘娘有志成为皇后,姑娘会不会帮她?”
在黑暗中,我的唇边泛出月蓝色幽冷的笑意:“后妃争宠夺位,在本朝几时能行得通?姑姑这一问,有些不通。”
芳馨叹道:“不错。即便慎妃在位的时候,也不过是有怨言,终不敢公然加害各位嫔妃,更不敢对皇子公主如何。这全是圣上的厉害。其实,就算慎妃真的杀了曾娥和那个小皇子,也不至于要废后。古往今来多少皇后太后,犯了比这个厉害一百倍的过错,也没有被废。况且慎妃还是……”
我亦叹道:“立谁为后,立谁为太子,本就是圣上一言而决的事,争也无用。”
芳馨道:“姑娘既明白这个道理,却还心心念念地为弘阳郡王打算筹谋……”
我淡淡道:“我也知道是枉然,但慎妃临终所托,不可弃置。‘虽挈瓶之小善,实君子之所识。是为事人之礼。’[84]”
芳馨失笑:“姑娘连睡觉也不忘这些圣人的道理。”
我也自觉好笑,圣人教授的道理,自是难忘,然而不过聊作自慰。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85]伯夷和柳下惠于我,既是“百世之师”,也是敲实谎言的绝好掩饰,哪怕是在睡梦中。往事纷至沓来,我是几时变成了这副模样?
“姑姑,我初进宫之时,以为会长长久久地侍奉慎妃和弘阳郡王母子,所有的烦恼,都不过是王嬷嬷和车舜英那样的,虽有争斗,不过是为了主上的恩赏和宠信,无伤大雅。自慎妃退位,自两宫至后妃,都优容有加,我还以为日子就这样过去,直到我出宫。却不想夷思陆皇后命我查明徐女史的命案,接着悫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又相继薨逝。迅雷风烈,怪云变气,未及色变,性已移矣。”
芳馨道:“现下所争,不也是天子的恩赏和宠信么?难道还有别的?”
我微笑道:“是为了恩赏和宠信,却也不全是。”
芳馨道:“奴婢不明白。”
我叹道:“姑姑只看陆皇后,从咸平十年到咸平十二年,不到三年,连生两女,立为皇后,宠爱不可谓不盛。后受命监国,自是信任有加。到最后,所得的谥号却是‘夷思’二字。”
芳馨道:“奴婢问过宫里读过书的老内监,都说这两个字不好,但究竟哪里不好,却又不肯言明。”
我叹息道:“失礼乱基曰夷,追悔前愆曰思。”
黑暗中,芳馨的惊疑化作锦被下猛烈的一颤:“这两个字,形同废后……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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