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鹳雀楼(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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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了吗?”李八郎的声音在耳边从模糊到清晰。

裴昀眉宇紧锁,睫毛剧烈颤抖,眼里都是泪水。他整个人都倒挂在半空中,只有双脚被李八郎稳稳地拉着。

“我教你,不会像张丞相那么温情。有些坎,你不拿命来拼,就过不去。不想妥协,就要对自己狠;不想死,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八郎手中用力,一把将少年拉上来,毫不怜惜地扔在地上。

裴昀剧烈地喘着气,湿透的头发贴在颈上,冷风一吹,刻骨的清晰,残酷的清醒。

“现在可以练第七招了吗?”李八郎问。

裴昀抹了一把脸,脸上也是湿的,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练你妹啊……”他惨白着脸,摇摇晃晃站起来,“刚才衣服也扯破了,我的衣服要十六文铜钱,你先赔给我。”

“……”

所有往事都已经过去,所有爱的伤口都终将愈合成回忆。

只有直面自己,才能战胜过去。人人心中都有一座记忆的高楼,悲伤与恐惧会让它危然欲倾,你无从遗忘与躲避,只有将那回忆,好的、坏的,全都砌成坚实的石阶,当你在自己的内心拾阶而上时,会看到更强大的自己。

从第七招到第十四招,裴昀都在高楼上练剑。他对高处的恐惧,就在一招一式里渐渐消融于无形。

李八郎很少鼓励他,只习惯性地命令:“再上一层楼。”

少年浑身都是伤口,手上布满茧子和血汗,咬牙坚持着,与当初入门时的潇洒轻松判若两人。越往高处,就越艰难,必须拼尽全力才能窥探剑法真正的奥秘,哪怕他有天赋。

无论练剑还是别的什么,最初的兴趣固然珍贵,但到后来,更珍贵的是耐力,是那些在阳光下拼命流过的汗,暗夜里咬牙流过的泪,才终究成就了自己手中的剑与骄傲。

——当你真正坚持过,与内心的犹豫和恐惧对峙并赢过,你才知道那种热泪流过脸颊,汗水流过脊背的自豪。

浮云剑招如光如电,恍若风行水上,恍如登楼远眺,恍如立于巅峰睥睨河山——

挥剑如风,御剑如云。少年壮志,直上云霄!

“你听说了吗?前几日新科进士入宫问答,别人都说朝中政事,唯独裴探花言论西北战事,而且十分有见地,让陛下很是高兴。”

“大唐许久不兴兵了……如今边境安宁,张丞相也力主对四夷安抚,重文抑武,这探花郎倒是胆子大!”

“张相病了许久了,当下是李相最为炙手可热。李相对讨伐蛮夷可是热衷得很。”

“那倒难怪了。”

……

“嘘。”几人的议论声低了下来,他们看到远处一个紫衣修长的人影走了过去,正是他们口中的张丞相。

兴庆殿中。

“爱卿身体好些了吗?”李隆基示意宦官高力士取来软垫,亲自执了张九龄的手坐下。

“多谢陛下挂怀,臣已无碍。”张九龄温和颔首。

“朕给爱卿讲一件趣事。”李隆基似乎心情不错,将手边的奏折扔到一边,哈哈一笑,“听说最近长安街上的爱美的少年郎们,特别是那些自诩潇洒的‘五姓七家’的贵族子弟,都流行缓步行走。这倒奇了,他们平时策马射猎惯了,走路一向是疾如风的,朕听了这奇闻,就问是怎么回事,结果来报的人说,民间管这慢吞吞的步子叫‘张相雅步’。”

张九龄向来体弱,前阵子又大病了一场,病愈后气力不足,走路难免比常人缓慢。尽管容颜清减如雪,但他风姿如仙,在旁人看来这样的步态也别有韵味,结果长安城中贵族少年竞相效仿,竟流行开来。

听到这话,张九龄露出一丝苦笑,无奈地说:“臣病体残躯,有何‘雅’可言?陛下莫再调笑臣了。”

“朝野倾慕追捧你的风度,并不是一时一日的事。朕没有笑你,朕是心疼你这身官服,愈见宽松了,”李隆基指着张九龄的紫袍官服,对面人虽然坐着,却总有飘逸之感,“爱卿,今日召你前来,还有件事与你商议,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大破契丹,朕想立他为相以示嘉奖,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张九龄袖中露出的手腕瘦削如玉,温润清凛:“宰相是代天子治理天下的要职,不适宜用作封赏。”

“那,朕只给他一个宰相的名分而不给他实权。”

“也不妥。”张九龄沉吟片刻,“张守珪如今攻破契丹,陛下就将宰相之位赏赐给他,日后他若是再平定奚、突厥,陛下拿什么赏赐给他?”

一席话让李隆基哑口无言。

李隆基想了想,终于说:“天下文治武功,缺一不可,边将有功不赏,何以扬我大唐国威?”

张九龄温和回答:“兵法有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自陛下登基以来,除了与吐蕃、突厥有过短暂的战事,从未有过大举征伐,四海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正是王者之道。如今的盛世得来不易,怎能轻言再燃战火?边将有功,陛下可以赏赐财帛金银。”

最终,此次商议还是以李隆基妥协而告结束。

等张九龄离开,李隆基难免有些气闷不快:“这张爱卿,模样跟瓷人儿似的,性子却如此强硬!总与朕意见相左,寸步不让!”

“陛下是明君,朝中才有直臣。”心腹宦官高力士赶紧笑着上前。

李隆基听了这话,脸色终于稍霁:“罢了,他这耿直的性子是改不了了,朕也爱惜他这风骨。细细想来,他的坚持倒不是全无道理——

“封赏太盛,若让边将竞相争功,反而令边境不安。”

张九龄从兴庆宫出来,回到中书省官署。刚迈进门,便听到一阵琴声。

琴音恣意清扬,室内坐着一个衣衫落拓的琴师,模样有几分熟悉……竟是天下第一琴师李八郎。当今圣上喜爱音律,常召李八郎到宫中献曲。

“张丞相,”李八郎喧宾夺主,听到脚步声了并不起身行礼,甚至连头也未抬,只突兀而直接地问了一句,“裴探花最近是不是经常晚归?”

指下琴音如流水,李八郎再随意不过地继续说:“他在学剑。”

张九龄微微一怔,这段时间裴昀总是早出晚归,似乎有事情瞒着他……

令他意外的,并不是少年去学剑;而是有朝一日,他需要从别人口中才能得知少年正在做的事情。

“人人都说,探花郎是明珠璞玉,”李八郎指间琴弦悠然,说出的话却惊心动魄:“作为他的老师,你这把‘凿玉之刀’,真的凿出了好玉吗?

“还是,你只是在砍伐他的天性而已?”

面对突如其来的无礼冒犯,张九龄也只是淡淡抬眸。

李八郎继续说:“我与裴探花也算投机,所以替他问这一句话——你为何强求他学文,不许他习武?”

“他的行事与选择,我并未曾强求。”

“强求不是只有一种方式。”李八郎不以为然地说,“寒雨会逼人低头赶路,春风也能让人敞开胸怀——但,若那温情不是他想要的,若那安逸不是他心中志向,那么,春风消融寒冰的棱角,也是一种强求。”

张九龄缓步踱到窗前。长安轻骑缓歌舞,少年白衣玉带束,在那孩子慵懒的笑容背后有很多他并不懂的东西,或者说,他并不赞成的东西。

李八郎说话间,指下琴弦铿然一声轻响。

张九龄的心中也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破了,又像是有扇窗突兀地敞开了。风雨吹进来,清醒,又有些凄凉。

“是昀儿让你对我说这些话的?”

“他不敢。”李八郎摊摊手,“他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只怕你。你不让他学剑,他这辈子就不敢正大光明地摸剑——比起做喜欢的事情,他更愿意让你开心。”

“先生的弦外之音,我都听明白了。”张九龄神色温和,清风拂面般和煦的声音里却有种淡淡傲然,“看来,昀儿视你为良师益友,可你刚才那番话,却未免小瞧了他——

“世间只怕没有人可以主宰他,更没有谁可以阻止他正大光明地做任何事。”

傍晚时,裴昀匆忙赶回府中时,远远就看到祝静思着急地在门口朝他招手:“你怎么才回来?张先生一直在等你。”

“老师在等我?”裴昀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好。

偷偷练剑的事情,被老师知道了?只差最后一招,他就可以学成浮云剑法。本想着学成了再告诉老师的。

“晚饭都没有吃,一直在书房等你。”祝静思话音未落,少年已经朝书房狂奔而去,却被祝静思气喘吁吁赶上,“你急糊涂了?快先把这身衣衫换了!”

裴昀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身血水汗渍,身上到处都是伤口,衣衫破破烂烂,要是被老师看到,且不说练剑的事情不打自招,自己这副尊容,不知道老师该怎样心疼。

“我急糊涂了……”裴昀转头冲回自己的房间,脱了衣服,把身上的血迹擦干,换了一套干干净净的白衣,把伤口都遮住,这才赶去书房。

少年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老师,我回来了。”

屋子里有清幽墨香,张九龄的侧脸在夕阳中清淡如雪,眉间有浓浓的倦意。

裴昀二话不说跪了下来:“老师,对不起。”

张九龄转过身来,凝视着他。

“你可以打我,骂我,但忧急伤身,你答应不动气,我下面的话才敢说。”裴昀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练剑的事情瞒不住了。

张九龄神色如水:“你说。”

“当下吐蕃与突厥常来侵扰,陇右与河西边境不安,我想去战场。”裴昀一咬牙,终究将那在心中埋藏了许久的愿望说了出来,“我偷偷去学了剑法,没敢先告诉你,怕你担心我受伤。”

少年的话字字诚挚,听在张九龄耳中,却是百般难言的苦涩。

——你去战场,生死旦夕间,就不怕我担心了?我不愿大唐穷兵黩武,可你却要去疆场杀伐,什么时候,你已经长大了,独自走得那么远了……什么时候,你与我所走的路已南辕北辙?

“不是我们想战,而是不得不战。吐蕃的骑兵不时骚扰抢掠,将陇右当成他们的粮仓;河西水土肥美、盛产名马,更被夷狄虎视眈眈!”少年的仰起头来,眸子里有热血如烈焰,“我想学剑,我想上战场。从慕下先生那里学了浮云剑法,如今我不再惧怕高楼,更不怕强敌外辱,当策马驱除胡虏,以一剑戍守国门!”

少年的话铿锵有力,其他的少年听了只怕也会热血沸腾,可张九龄只叹息了一声。

那声叹息,像雪花飘在烈焰中,转瞬不见,清凉入骨。

史书中万千百姓的哀哭声,也就是这一声叹息,帝王将相的功业如光焰万丈,终将这声叹息融化不见。

张九龄闭上眼睛:“我不赞成你去战场。”这几个字说得轻,却如同刀子割在少年心上。

裴昀的神色黯淡了下来,沉默了片刻,他不甘心地抬起头来:“为何老师一直对武将有偏见?我读史书,最佩服天下名将韩信攻必取,战必胜;更佩服谢玄列阵三军于淝水之上,以少胜多。慕下先生对我说过,剑本无好坏,全看用在谁的手上。我很清楚,我学剑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守护。”

——守护大唐的疆土,守护你。

张九龄的目光只是淡淡凄然:“战火一燃,又有多少以守护为名的杀戮?又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挥剑?剑在你手中,你也在刀枪剑雨之中,谁能主宰谁?甚至,谁也难以真正主宰自己……”

最初天真的善念,会被死亡侵蚀,被鲜血污染,被无数拔刀和挥剑砍伐至麻木,最终留下的,不过是两国百姓的创伤。

无论你踩着无定河边的累累白骨,成为天下名将,还是葬身于荒野的坟冢,都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裴昀怔了怔,只见张九龄疲惫地转过身去,扶住桌案。

“你先去吧。”

“老师……”裴昀还想说什么,却见张九龄摆摆手。少年张了张嘴,终究不敢再多说,轻掩了门走出来。

刚出门一转身,便看到祝静思站在他身后,以手抵住唇做了个“嘘——”的手势。

“你偷听我和老师说话?”被少女拉着走到稍远处,裴昀皱眉。

清风吹动少女的鬓角,祝静思点点头,随即又摇头:“你刚才高谈阔论,三句不离‘慕下先生’,虽然你没有拜李慕下为师,但对他的尊敬之意溢于言表。张先生是宽厚隐忍的性子,他不怪你,不表示他不会难受。你开门出来的时候,我看到扶住桌案许久没有动,只怕是身子不舒服。”

裴昀的脚步顿了顿,突然转身便往回走。

回到书房前,裴昀连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人应。他心中一紧,猛地推开门!

一道剑光骤然劈面而来!

事发突然,少年反应极快,仰面躲开,剑风擦着他的脸滑过,那偷袭者一招得手却并不恋战,几个蒙面人从窗口迅速跃出。

屋子空空如也——

老师人呢?

庭院中突兀地响起家丁们的叫喊声:“有刺客!快抓刺客!”

猛地从窗口跃出,裴昀拔足追赶,果然看到几个蒙面人架着张九龄正往府外逃去。

“站住!”但这些天来练习浮云剑,让少年足下轻功如风,家丁们很快被他甩在了身后,不过片刻间,他已经追到了刺客跟前。

几人顿时朝他挥剑出手!裴昀没有与人动手的经验,此刻手中无剑、徒手对敌,而且是以一敌多……血肉之躯遇到兵刃,身上很快添了许多伤痕。就在他惊险地躲过一道剑光时,耳畔突然传来一阵疾风。

身后一脚偷袭而至!

少年后背上猛地一痛,人顿时飞了出去,重重摔在树下。

“昀儿!”张九龄焦急出声,挣扎想要摆脱几个人的控制,一个蒙面人用臂膀粗鲁地狠狠勒住他的脖子,手中剑柄敲在他胸前:“找死!”

仿佛想咳嗽却被勒住脖子喘不过气来,张九龄的脸色变得苍白发灰,只有胸膛无力地起伏。

“混账!快放手——”

少年冲了过去,双目血红,浑身都如坠冰窖。这一瞬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绝不允许——

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他最重要的亲人!

他大吼一声,猝然出手,一把夺过刺客手中的剑——

多日来练习的身法与招式都凝聚在这一招中,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瞬间,剑已至少年手中!

这一刻,他使出的剑法凛冽悍勇,气势如虹。浮云剑的最后一招,少年一直不曾练成,只因为他缺少了一样东西——

杀气!

他拼命练剑、流血流汗,身上却并没有一丝杀气,所以他学不会最后一招。

直到此刻……

有什么一直以来被克制的东西突破了,那裂缝迅速扩展成峡谷,惊涛拍岸的战意,在少年心头激起狂怒的潮涌!

少年的脸色就像从修罗场中走出来的死神,他一剑挥出,敌人倒下,鲜血溅在他的脸上。

那种温热的感觉甚至有些快意,太阳穴处的热血在汹涌,几乎要冲破皮肤;愤怒与恐惧侵蚀了全部的理智,催促着他举臂挥剑。

一剑,又一剑,转瞬间裴昀已经挥出了十几剑。耳边像是有人在急切地唤他,可纷乱如鼓的脚步声、呼救声、打斗声、刀剑撞击声更激烈地冲撞着他的耳膜。这时间太短,短得只在眨眼间;这时间又太长,长得恍如隔世重生。

终于,四周变得静悄悄的,少年停了下来,剑尖滴着血……

这就是浮云剑法的力量?裴昀有些恐惧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四具尸体冷冰冰地躺在了他脚下。满地鲜血刺目,血腥味令人作呕。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嗡嗡作响的耳边,突然浮现出老师那句话——

有多少以守护为名的杀戮?又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挥剑?剑在你手中,你也在刀枪剑雨之中,谁能主宰谁?甚至,谁也难以真正主宰自己……

少年猛地抬起头,只见张九龄脸色苍白地盯着自己,仿佛在尽力支撑,身子却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去。

“老师!你有没有事?”裴昀慌忙冲上前,将人扶住。张九龄脸上毫无血色,吃力地将他推开。那素来温润的眼底,竟映着血光凝聚起一层薄冰。

裴昀一愣,突然意识到,刚才呼唤他的声音,是老师在说“昀儿,住手”……

那时,他并非没有听见,可是他停不下来。

只听张九龄虚弱地问:“今日这些人,全都是非杀不可?”

“他们要伤害老师。”裴昀愣愣地回答。

“跪下。”张九龄突然扬声,声音冰冷,怒意涌上眸子,这才显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威仪。

死里逃生的众人都愣了。

裴昀浑身的伤口都在流血,他咬紧牙关,笔直跪了下来。

“你学了剑术,便有了伤人杀人的力量,”张九龄凝视着少年,“记住我这句话——不管是今日为我,还是他日为别的人或事,都不可为一己之怒而滥杀。否则,你便不再是我的学生。”

裴昀浑身一震,重重磕下头去,一行血迹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少年咬紧的牙关惨白。

“你拿起了剑,不可能再放下……但……你要控制自己手中的剑,不要让剑来控制你。”张九龄微微喘息片刻,“你说你要做天下名将,名将所行之道,并非开疆辟土……

“真正的名将,一定懂得仁恕。”

说完这句话,他便自己朝房间里走去,任由裴昀跪在冰凉的地上。

旁边的杜清昼几乎吓傻了,和裴昀同门多年,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血腥的场面,更是第一次见老师生这么大的气。

还是祝静思反应快,她急忙追过去:“张先生!裴昀伤得不轻,他还跪着……”她的话突然停住,因为她看到了对方苍白得可怕的脸色。张九龄虚弱地摆摆手:“让他起来,给他裹伤,我的房间里有伤药。”说完这句话,他眼前骤然一黑。

两个少年惊慌地喊:“老师!”

裴昀冲过来,满身血水和汗水,抱起人就要往屋子里走,自己却也晃了晃,差点摔倒在台阶上。

祝静思见他的伤口不断渗血,连忙拦住他:“让杜欠揍来,你把自己的伤按好止血,别让先生再忧急动怒。”

眼看着杜清昼把人扶了进去,裴昀愣在原地,任由祝静思进屋取了药出来替他包扎,手中握着剑,心中却茫然。

他突然不确定,自己手中真的有剑吗?还是双手空空?

府上忙乱了一阵,天渐渐黑了。

刺客的尸体被迅速赶来的官差查验过,却没有查出任何身份线索,还有一个侥幸逃走的刺客,金吾卫们正在全城搜索。

一窗月华如水,张九龄倦然靠在床头,只觉得说不出的疲惫。谁要杀他,由谁主使,朝堂上的明朝暗涌……他闭上眼睛都可以不去想。可眼前浮起少年错愕受伤的眼神和滴血的剑尖,他心头微微刺痛,又莫名有一丝骄傲,沉甸甸的情感与期许仿佛磐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掩唇低咳了几声,只听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似乎在迟疑,半晌才传来声音:“……老师,是我。”

“进来吧。”

门就这么被推开了。

少年一身银色月华,身后分明是晴朗的夏夜,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却像被雨淋湿的凤凰,身上倒是半点血迹也没有了,但额头上还有磕伤的痕迹,桀骜的目光也被长长的睫毛掩住了。

探花郎是无拘无束的性子,从来不管什么礼法规矩,但在老师面前,一向是规规矩矩的。

张九龄正待开口,却突然眼前一花,随即怀中一暖,少年竟整个扑了过来,把脸埋进他怀里。

被牢牢抱住的张九龄一时怒也不是,苦笑也不是,只喝止了一声:“昀儿!”

探花郎在外人面前已经风度翩翩的饱学之士,谁知道人后竟然如此赖皮,还是孩子心性?

裴昀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不肯抬起来,“老师,我不想杀那几个人,但那时刺客伤害你,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地就挥剑,连我自己也没法控制。”

后来他想了很久,才发现那种无法控制的愤怒……叫做恐惧。

他以为练了浮云剑法就可以战胜恐惧,但那一刻他才发现,最大的恐惧不是对手的攻击,而是内心不能承受的失去。

有温热的东西慢慢沁湿了张九龄的衣襟,跪在他膝下的少年肩膀微微抽动,脸孔仍然深埋着不肯抬起来。张九龄怔了怔,手抚上了少年的头……记得在裴昀十岁那年,有次他感染风寒突然晕过去,醒来时孩子的脸哭花得像被遗弃的小狗一样,伤心又恶狠狠地瞪着他,猛地推了他一把:“你和我爹娘一样,根本就是想丢下我!”

看上去慵懒玩世不恭的探花郎,并不是别人眼中那个漫不经心的样子。

裴昀有自己的底线,而自己,无疑是其中重要的一条。

这一刻,张九龄胸中的郁积都化为了酸涩。他定了定神,苦笑:“我本来没事的,你这样箍得我喘不过气来,真的要晕了。”

这句话果然凑效,裴昀立刻便松开了手。少年脸上挂着泪水,手忐忑地停在半空中,手上有很多茧子,有的是因为写字,有的是因为练剑。

“其实我也有内心的恐惧,就像你恐高一样,我恐惧战争和武力。”张九龄平静的语气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嘴唇上血色极淡,“我幼时见到汉人与胡人的厮杀,村庄被夷为焦土,河水里到处是令人作呕的尸首,妇女赤裸倒毙在路旁,失去依傍的幼儿在绝望地哭喊……这些年来,我读诗书,学治国,安民生,但我唯一不愿意碰触的,就是战争。

“这是我的主张,也是我的局限。”张九龄温和地制止了裴昀想要说的话,“我不是圣人,也会犯错。有时候并不是我们想和,便可以求得安宁的。我并非不懂得这一层,可无论怎样,只要我做宰相一天,偃武修文的主张就不会改变。

“你的想法与我不同,我并不赞成。”张九龄替他理了理衣襟,“可你终究还是学会了挥剑策马,也许有一日,会挥戈天下。

“你的路要你自己去走,没有人能代替你,也没有人能替你做决定。

“你不再恐惧高楼,击碎了自己内心的桎梏,做到了我此生做不到的事——你战胜了自己,比我要强许多。

“那一刻,看到你挥剑来保护我,我虽死无憾。”

泪水顺着少年的脸滚落下来,这一次不是无声的呜咽,而是近乎狼嚎的放声哭嚎。

他坚持了这么久,一次次在泥泞中爬起来,一次次与自己的内心殊死搏斗,一次次用剑刻下带血的进步与印记,终于在这一刻,在眼前这个人的一句话中,所有的汗水都成了勋章。

夜色中,不知从哪里隐约传来琴歌声。

一个人影自黑暗中越过围墙,落在寂静的庭院:“他的剑法练成了,但你失算了。”刺客掀开蒙面的黑布,站在琴师面前。

李八郎还是漠然无辜的模样,手指在弦上冷冷划过:“呵,他们师生的感情,倒是比我想象的要深。”

“是裴探花的节操比你想象的更没下限才对吧。”刺客冷哼了一声。

都是多大的人了?还能有那么幼稚的举动……可是,裴探花练剑时咬牙坚持的脸孔,和扑在老师膝前嚎哭的模样,在他眼前交错成画。

突然之间,他也有点羡慕那少年,那样的洒脱率性,当哭则哭,当笑则笑。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真性情,才能化解误会与隔阂……能勇敢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也是一种勇气吧?

“来长安之后,你弹的几支曲子,都杀气太重。”刺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着琴师。

“有吗?”

“有。”

考生的卷宗在户部大火中被烧毁,知晓旧事的小妖柒音失去了元神,李林甫登上了相位……一音一阶,步步染血。

进士宴上惊艳的击碗而歌,马球场上激昂的秦王破阵乐,中书省外悠扬的桃源曲……一弦一柱,一步一局。

裴探花的身世再次被小心翼翼地藏匿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夜太冷,雾太浓,霜华太重,一曲清歌怎能拂开十五年的怅惘?一把旧琴怎能划开曲江池中百顷碧波?

“你想不想知道,”琴师满身酒气地凑过来,眸子无辜而危险,“接下来的曲子,我想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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