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鹳雀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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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唐·王之涣《登鹳雀楼》

作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裴昀有病。

他自记事起就一直为这病症所困扰,十几年来不曾有丝毫减轻。虽然这种怪病他从来没跟外人说过,但掩饰得再好,总有露陷的一天。

这天,同榜进士崔墨笛找他喝酒,两人兴高采烈喝光了三坛竹叶青,出来时都有点醉意,崔墨笛突然满脸八卦地压低声音:“告诉你个秘密。”

崔墨笛是个小麦肤色的英武少年,个性一向直率大大咧咧惯了,难得有说话故弄玄虚的时候。

“说吧。”酒意上脸,裴昀白里透红的面孔慵懒如海棠,嘴里还叼着根糖葫芦,随口应了一声。

“我听说,丞相曾经托人向我娘提亲,可我娘没答应。”

裴昀张了张嘴,那根糖葫芦掉了下来。对方口中的丞相是大唐出了名的好风度的美男子,也是他的老师——张九龄。

“谁说的?”

“我外公说的,前几日他喝醉了酒,竟然醉醺醺地说出了这段往事。”崔墨笛嘿嘿一笑,醉醺醺地摆头,“外公说,当年丞相的官职尚低,但气度出众,诗辞清绝,他看了也欢喜,原本想着应承下来。但我娘却拒绝了,她自幼就不喜欢舞文弄墨的男子,喜欢驰骋沙场的男儿,所以才会倾心于我爹。

“你说,自从丞相主政以来,一直重视文臣、冷落武将,不会是当年留下了阴影吧?”

崔家是将门世家,崔墨笛的爹崔希逸是戍边大将军。

……半醉的脑子有点不够用,完全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八卦中的裴昀也没留意自己走到了哪儿,突然一低头,发现自己站在三楼的楼梯口,下面人影憧憧,他突然脸色苍白、心跳如擂鼓,几乎站立不稳。

“怎么了?”崔墨笛以为自己的八卦太震惊,把人吓到了,还好心地拍了拍裴昀的肩膀,“虽然我也觉得丞相那样的人,孤傲得跟雪山一样,只让人高山仰止,看上去根本就不会对什么人动心,但谁没有年少的时候……”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看到裴昀一脚踩空,猝然往下摔去。

“裴探花!”崔墨笛大惊失色想要拉住他,却是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一个人纵身飞跃而出。那人本来在二楼喝酒,手撑栏杆瞬间跃上,将突然摔下来的少年接住。

崔墨笛吓得满头冷汗,酒也醒了一半,惊喜地脱口而出:“表哥!”

那出手救人的青年衣衫落拓、一身酒气,苍白俊美的脸上胡子拉碴,看上去不像表哥倒像表叔,仿佛三个月没有刮过胡子了。他身手卓然不凡,却并没有将少年放下来的意思,直接抱着人往外走。

这什么状况?崔墨笛傻眼了,虽然这个表哥平时就不通人情世故,常常行事古怪让人哭笑不得,但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抢了人就走吧?

裴昀的酒也醒了大半,严肃地说:“英雄!我绝不会因为你刚才相救就以身相许的!我没有那种爱好请快放开,英雄……”

“我李慕下也没有那种爱好。但,不想你的病被别人知道,就闭上嘴。”对方冷冷看了少年一眼,成功地制止了对方挣脱的动作。

——崔墨笛的表哥,眼前落魄的酒鬼,正是被百姓亲切地称为“八郎”的琴师李慕下。

就在这间酒楼里,裴昀第一次听到有人清清楚楚地问他:“你恐高?”

没错,裴昀恐高。

他的病是奇怪的恐高症,只要站到高处往下看,就会心跳加速、舌根发麻、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他在高楼喝酒,从来不会选择靠窗户的位子;别的进士们去登高塔远眺,他坚决不去。甚至连骑在突厥骏马上,往地面看时,他也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得这种怪病。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恐高?”李八郎毫不客气地把少年扔到马背上,一扬马鞭。

“我天生就有恐高症。”骏马扬蹄飞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裴昀又有晕眩想吐的感觉。

“不可能,没有无缘无故的恐惧,而是你遗忘了什么事情。”

“遗忘?”少年愣了愣,随即摇头反驳,“我的记性一向好的很。”

“和记性没任何关系。”李八郎的声音低沉,“遗忘,有时候是一种自我保护。如果你曾经遇到过可怕的事,而你无法接受这巨大刺激,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也许你就会忘掉它——事前和事后的细节与经历你都记得,但事件本身,会被完全遗忘。无论你如何用力,也想不起来。

“表面上你是已经忘记了,但你无意识中一直在用很大的气力压制它,你在与你的恐惧搏斗,站在高处往下看时,这种搏斗就被放大出来,让你的身体和精神都无法承受。要治好你的恐高症,只有一个办法——

“就是你自己想起来,你为什么会怕高。”

一直到被琴师带回家,少年都在想对方的话。马背上的颠簸让他快吐出来了,难受得很。他在头脑中搜索时,只觉得空荡荡的,什么痕迹也搜寻不到。

——就像院子里堆的那些空空酒坛。

阳光正好,池塘里开了一池歪歪斜斜的荷花,仿佛主人个性不拘章法,满池清荷也开得潦草。清风吹来,一片荷叶露出浅白的叶背,像是无声裸露的秘密。

少年皱着眉头,突然抬头:“我想起来了!”

李八郎刚把马拴好,回过头来,神色为之一动。

“上次杜欠揍那家伙欠了我三文铜钱,现在还没有还给我!不讨回这三个铜钱天理不容!”

“……”

“还有,我约了叶校尉今天下午去赌场!”

“……”

“还有章台的王姑娘……”

“够了!”李八郎沉着脸大步走过来,突然将少年摁到身后的树上,稳稳捏住他的双肩。

裴昀大吃一惊:“干什么?”

……天下第一琴师不会是个变态吧?

李八郎面无表情地将他的肩捏了捏,又认真地捏他的胳膊、双手、双脚,最后抬起头来:“这么好的骨骼天资,为什么不练剑?”

少年怔了一下。

——练剑?

“你不想学剑吗?”李八郎站起身来,认真而欣赏地看着对方,带着几分遗憾地吐了口酒气——

“天赋,不是用来挥霍的。”

四目相对,裴昀心中一震。对方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想……他一直想学剑,比任何人都想!

挥戈塞外,纵横沙场,正是他心中所愿。

可是……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熟悉温暖的人影。

“从今天开始,”李八郎毫不废话地说,“跟我学剑。”

“不行。”裴昀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能跟你学剑,我此生只拜一位老师。”

世上总有些东西是唯一的。

对裴昀来说,这唯一的东西是童年时的一场相遇。

他曾经是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那时正值荒年,岭南路边有很多饿死的人。八岁的男孩满身伤痕,嘴角青肿带着血迹,实在饿得受不了他就去偷吃的,有时是半个馒头,有时是一张面饼,跑得过就跑,跑不过也曾被人抓住后往死里打。

在溜进这间屋子之前,裴豆豆的运气实在坏到家了,不仅整整四天一无所获,还被打了一棍子,后背火辣辣地疼。如果这次再弄不到吃的,他真的就要饿死了。

裴豆豆一咬牙,悄悄窜进房间里。

屋子里家徒四壁,有个青衫书生在写字,身后的桌案上就有一碗白粥,已经凉了,却没怎么动过。

裴豆豆咽了口口水,浑身绷紧,脊背弯成了一张拉满的弓,他很清楚,那碗粥可以让他活命。

屋主看上去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就算他抢了就逃走,对方也不一定追得上来吧?打定这样的主意,裴豆豆蹑手蹑脚冲过去,抱起粥碗,立刻夺路而逃!

“等等。”

温醇微诧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裴豆豆本能的反应绝不能等,快要冲出屋子,可多日来饿得脚软,着急中脚下一滑竟摔倒在门槛上,“哗啦”一声,瓷碗摔碎了,粥流了一地。

男孩立刻扑在地上,狼吞虎咽地舔地上的粥!哪怕是混杂了灰土,哪怕可能会被抓住打死,他也不管不顾地要吃掉这活命的粥。他太饿了……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满嘴粥痕和泥土的裴豆豆本能地弓起脊背,抓紧地上的石子。

一只手终于朝他伸了过来,裴豆豆猛地抬手,用手心的石子——他唯一的武器,朝那人砸去!

小石子打中了对方的额头,那人“唔”地闷哼了一声,手却稳稳地抓住了男孩的手臂。

裴豆豆本能地要挣脱跑开,可看到鲜血从对方的指缝间流出来,在白皙得近乎苍白的手指间鲜红刺目,就迟疑了一刻。

“厨房里还有馒头。”那人按着额头的伤口,身子一晃,微微喘了口气。

裴豆豆愣了。

这一天,是记事以来裴豆豆吃得最饱的一次。狼吞虎咽地将馒头塞进嘴里,因为吃得太急,他差点噎住,脸蛋涨得通红。

一晚热汤从旁被递过来,原来,刚才那人去为他热汤了。

裴豆豆连吃了四个馒头,咕噜咕噜喝光了汤,这才有空打量一下眼前的人——对方包着纱布的额头仍能看见渗出的血迹,衣襟虽旧,人与目光都一尘不染。

而且,对方看他的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轻视,却有……痛惜的泪光隐隐。

裴豆豆剩下的半个馒头拽在手里,突然吃不下了,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哪怕绝境和困境里求生,哪怕他比野兽更顽强,可他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童。看到对方额上惊心的伤口时,他就后悔了,他打伤了这个大人,为何对方还要给他吃的?当时他没有读过圣人之书,不知道什么叫君子之德,却也被对方眼中那隐隐泪光滚烫了胸口。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豆豆,裴豆豆。”

“我姓张,名九龄,这里虽然也贫寒,但总有一口饭吃。”对方轻描淡写,“你若没地方去,就留下来吧。”

裴豆豆许久没有吭声,久到让人以为他在考虑,却突然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剩下的半个馒头上。

只见孩童仰起满是泪水的小脸。

张九龄眼神微微一痛,伸出手臂,把瘦小的孩童抱在怀里,那怀抱如此温暖坚实,男孩的无声呜咽终于变成了放声大哭,小小的拳头把那一袭青衫紧紧抓住,眼泪与鼻涕都流在一起。

这是裴豆豆记事以来第一次被大人拥抱,而他知道,这个拥抱就是家。

从此,他幼小稚嫩的肩膀背不起的生死,挡不了的风雨,眼前这个大人会替他遮挡。

终此一生,他不曾忘记这一幕,和这个给他拥抱的人。

后来他叫他老师。

再后来,他在书卷上读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突然就觉得,自己从哪里来,身世如何并不重要。因为他已经有了最好的。

少年站在日光下,树影在他身上投下一块小小的光斑,那块柔软的阳光仿佛一直渗入他的胸口,温暖如旧。

“你不学武,是因为张丞相的缘故?”李八郎皱眉。张九龄身为宰相重文抑武,从不赞成征讨蛮夷,很少提拔武将,自然也不赞成学剑。

裴昀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李八郎冷声问:“你就没有想要击败的人吗?”

“没有,”裴昀懒洋洋地一笑,“但我有想要守护的人。”

李八郎的目光仔细描摹着少年的眉眼,又仿佛穿过少年带笑的面孔恍惚在看着别的什么人,良久,他才摇头:“守护本身并没有错,只是人心中若没有战意,勇气就会锈蚀;剑如果一直藏在鞘中,也会钝坏。”

“那先生觉得,剑这东西究竟是好是坏?”少年的面庞被阳光洗过,锋利清澈的眉宇间没有一丝阴影。

“剑原本没有好坏,全看在谁手中;琴弦原本没有美丑,全看由谁来弹奏。”

李八郎的声音悠然如清风,语意轻轻一转,“可世间最幸运的事,就是一把好琴遇到真正懂它的琴师,一把好剑遇到真正能驾驭它的剑客。

“还有,”琴师顿了顿,“一个人遇到另一个懂他的人。”

落花寂静飘落,坠在李八郎的衣袖上,像是千万年的月光坠落成霜,冷峻而伤痛。

“你跟我学剑,不需要拜我为师,我也不收徒弟。”李八郎冷冷地说,“张丞相写《归燕诗》‘无心与物竞’,他自比为梁上燕子,不与飞鹰相争,但我不犯人,人要犯我,若是有飞鹰要来攻击他、伤害他,你该如何应对?”

后面的话李八郎没有说,但裴昀的拳突然微微握紧了,他很清楚答案——

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也成为一只鹰。

道理在一些时候是无用的,甚至善意也是乏力的,你能做的只有打倒对手。

命运朝你挥拳而来,你必须迎面挥出自己的拳头。

从那一天开始,裴昀开始学剑。

李八郎教他的是浮云剑法,这套剑法很独特,没有顺序,也没有套路,全由使剑者自行变化招式,对一般人来说很难练。

但裴昀学起来似乎毫不吃力,天赋与兴趣让他进步很快。剑谱本身并无顺序也正合他心意,他随心而至,随性练习,第一招他按自己的喜好取名为“行云流水”,第二招“风云际会”,第三招“拨云见日”……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少年不用铁剑,只顺手折了一根三尺长的榉树枝为剑,榉木剑招招轻松潇洒,毫不拘泥。比起一般的剑客来,更少了一份血腥和杀意,多了一份自在和不羁。

一开始学得很顺利,到第七招,剑招渐渐隐有风雷凌厉之势……裴昀觉得有点困难了。

浮云剑法飘逸,练剑时人如同行走于云端,时而仿佛轻身涉远,时而恍若居高临下,登楼远眺……那种感觉对裴昀来说糟透了。不仅糟糕,简直是恐怖。终于有一次,他在练剑时突然满头大汗,树枝倏地划过自己的手臂,血珠顿时涌了出来。

原本闲闲站在不远处的李八郎神色一变,疾速移步,“铛——!”将他手中的树枝打掉。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踉跄后退两步。

“怎么回事?”李八郎皱眉。

“……”裴昀脸色微微苍白,“这招很难练。”

“难练?”李八郎不以为然,“难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练剑的时候,好像有一堵无形的高墙横亘在我面前。”少年微微茫然地看着对方。

“你给这招取名叫什么?”

“直上云霄。”裴昀喘着气回答。顾名思义,这是没多少技巧直来直去的一招。可是他已经练了半个月了,仍然没有进展。

“从这招开始,你不能在平地上练习了,要到高楼上去。”李八郎冷冷说。

裴昀一愣:“什么?”

平时李八郎对他的指点其实很少,绝大多数时候都任由他自己练习领悟,只偶尔指点一二。像刚才那种危险的情况,直接上前打掉他的剑,还是第一次。

“练剑也是炼心,越是上乘的剑法,越炼人心性。”李八郎凝视着少年,“浮云剑法挥剑如风,御剑如云,我教你这套剑法,也希望能帮助你克服恐高之症——但在你的意识深处,对高处的恐惧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开始阻碍你练剑。你说得没错,现在,有一堵高墙横亘在你面前,你不突破它,就无法继续练下去。

“那堵高墙是你内心的恐惧。击碎它,你才能前行。”

李八郎带着裴昀来到一座楼塔前,少年的脸色发白,站在楼下。

别开玩笑了……在这种地方练剑?

“走。”李八郎头也不回地冷冷丢下一个字。

强压住全身的不适感,裴昀不愿半途而废,硬着头皮跟着李八郎一步步往楼上走,一层,二层,三层……

只是短短的几十级台阶,少年的头颅全被汗水湿透,就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只要稍稍往下看一眼,他的心跳就要冲出胸腔,内心的恐惧根本不由人控制。

风在耳畔刮过,他的手心被冷汗湿透。高天之上,一行大雁飞过,清晰的雁鸣声如在耳畔。

少年心头突然一惊,这一刻,他蓦然想起……不,不是从记事起他就恐高的!在更小的时候,他也曾经爬上过树去掏鸟蛋,那时有大雁成行飞过,不远处寺庙正在黄昏里撞钟。

那时男孩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足下有清风萦回,头顶有流云温柔,但他并不害怕。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畏惧高处的?

……画面如光如电,突如其来的记忆的裂缝,如同锤子打在头颅上,少年的头痛得厉害,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曾经仿佛也站在这样的高楼上,也有风在耳边流动……

脚下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喘息声在耳边被放大如擂鼓,终于,少年脸色惨白,连声音也嘶哑带着铁锈的味道,骤然停住脚步,“我不能再往高处了!”

“不能?”李八郎冷冷回过头,突然一伸手,推了他一把!

少年顿时坠下楼去!

濒死之际,恐惧被放大到了极限,少年的瞳孔也微微扩大,他看到了曾经的画面。

倾斜的大地、撕裂耳畔的疾风,死亡的血腥气;

粗糙的手掐着他的脖子;

凄厉的猫叫声,冷风与血水流淌过的高塔……

他终于想了起来。那因为害怕,因为抗拒,而被他遗忘的往事。

男孩从小孤苦流浪,他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关怀,但他很爱笑。

他有一个好朋友,是一只叫桑葚球的大胖猫。

他们形影不离,只要男孩有饭吃,就会分给猫一口。冬天的晚上,男孩就抱着猫睡觉,虽然棉被又旧又薄,但搂在一起也没有那么冷。猫很通人性,有时还会去湖边抓鱼,男孩就把烤好的鱼一分为二,给猫吃大的一块,他吃尾巴。猫盯着大块的鱼蹲着不动,男孩想了想,就把那块大的拿起来再咬一口,猫这才吃了起来。男孩咧着嘴笑了,猫总是欢快地叫一声,摇着尾巴跟着主人。

猫爱爬树,男孩也是,他们常常一起爬到高高的树上,看到大雁成行飞过,看着暮色浸透远山,看着四季缓缓轮转。

冬天很冷的时候,男孩和猫住在一座废弃的高塔里。里面杂草丛生,摇摇欲坠的楼梯咯吱作响,但是可以挡住风雪。

那天黄昏,雪下得很大,男孩抱着猫正在睡觉,突然被一阵脚步声吵醒。

只见几个大孩子走了进来,领头的那个穿得破破烂烂,旁若无人地抖掉身上的雪:“破是破了点,还能住。”

旁边的一个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嚣张地吼:“小子,没听到我们老大发话吗?”

“你们要住就住吧。”男孩翻了个身继续睡。

“那你还不滚?”

男孩终于睁开眼睛坐起来,清清楚楚地说:“这里是我家。”

“家?你一个流浪儿有什么家?”推他的那个大孩子放声大笑,“丧家之犬!”

男孩的拳心握紧了。

“眼神还挺凶,呵。”领头的那个冷笑盯着男孩的面孔,“跟野猫似的。来,跟老子练练!”话音刚落,男孩的肚子突然猛地一痛,对方抓着瘦小的男孩猛踢了几脚,让他痛得蜷起身子,又抬手狠狠给了他的脸一拳!血迹从男孩嘴角流出来,他拼命反抗,却只换来更多凶狠的拳脚。突然,有一声猫叫传来!

随后,便是领头的一声惨叫!

一团绒球从角落里窜出来,扑在领头的大孩子头上,尖利的猫爪将他的脸挠出了三道血痕,他想把猫拨开,手背又被抓了几道血痕。

男孩踉跄着爬起来,大喊一声:“桑葚球,快跑!”猫顿时跳到他的肩上,一人一猫想要逃跑,对方已经捂着脸爬了起来,又朝他扑了过来!

后退无路,男孩只有朝楼塔的高处跑去,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他拼命地跑,直到发现前面再没有路——

这已经是楼塔的最高层。

男孩步步后退,大孩子狞笑着逼近,一把抓住他:“敢跑?敢叫你的猫抓老子!连你一起打死!”对方的脸上满是血痕,看上去可怕如鬼,他将男孩往栏杆外推,男孩半个身子塞到栏杆之外,手拼命而绝望地想要抓住什么,冷风快要将他的胸膛撕裂,大地整个倾斜过来,死亡触手可及。

只听“喵”的一声,桑葚球扑了过来,咬住对方的胳膊!

大孩子吃痛,厌恶地用力一甩,猫被高高抛起,甩下塔去!

“不——!”男孩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这是他幼小的记忆中最恐怖的一幕。与他相依为命的猫坠下高塔。

人说,猫有九条命,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那为何,他能感觉到高高的塔下,那一片绝望的寂静?

身后隐隐传来其他孩子的声音,似乎有人登上了楼塔:“老大!”

领头的大孩子骂了一声,松开了男孩。

男孩脸色惨白地跌倒在栏杆旁边,拼命地干呕。然后他挣扎爬起来,疯了一样跑下楼去,塔外的地上,大猫被摔得血肉模糊。“桑葚球,桑葚球!”男孩不相信它死了,一遍遍地喊它的名字,试图唤醒它,却无济于事。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鱼干。

“桑葚球,你起来啊,我们吃鱼了。”男孩把鱼掰成两半,把大的那块递给桑葚球。

桑葚球没有动。

男孩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把大的那块拿起来咬了一口,再次放在一动不动的大猫面前。

桑葚球仍然没有动。

男孩终于放声痛哭,和他相依为命的桑葚球不会再起来了。

天很冷,地上结着冰,他用双手给桑葚球挖了一个坑,盖了一座小小的坟。胸口仅有的微弱的温暖被黑暗浇灭,那一刻,他明白什么叫无可挽回。

用尽全力,也不能阻止的分离,就叫做命运。

这个冬夜,他失去了唯一的伙伴。

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回头就是死路。

夜色浓稠如血,星空悲悯低垂着,星子那么亮,那么近,像是无数个日夜相伴的、被击成碎片的回忆,男孩用尽全力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终于精疲力竭倒在路边,后来被路过的农夫所救。男孩高烧了好几天,醒来时瘦了一圈,他记得回不去了,记得桑葚球死了,唯独不再记得高塔上的那一幕。

再后来,饥荒爆发了,许多人流离失所。

后来他来到长安,金榜题名探花郎,可他仍然恐惧所有的高楼,有一幕在他年少的噩梦里反复出现,梦里有一双手要将他推下万丈深渊,他脚下没有实地,他不能呼喊,不能求救,所有的抵抗都无能为力。然后,他坠落下去……从梦里惊醒,浑身被冷汗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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