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五味(1 / 2)
当一片里脊被人片成薄片,薄到甚至让人看到案板纹路的时候,电影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切似乎都成了慢动作,带着自成的韵律在人们的眼前成了不疾不徐的溪流。
整个画面都鲜活了起来,食物的灵动与美好与时代和生活的沉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仿佛是带着声音的,在沉痛的末代哀歌中,它是一条宁静又甜美的旋律,抚慰着人的灵魂。
和……味觉。
滑炒里脊丝,分明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菜,却被沈大厨的那双手赋予了让人沉醉的别样魅力。
一位影评人默默地吞下了自己的口水,五点十四五电影开映,演到这里算是将将过半,看一眼时间,六点五十五……
很好,饭点儿给人看这个,主办方很套路嘛!
接着,又是一场让人目不暇接的厨艺炫技,似锦楼的厨房集齐了几大菜系的名厨,在他们的面前,火不是火,是让食材蜕变的神器,在他们的手里,水不是水,是调和味蕾摄人魂魄的法宝。
烹饪其实是魔法吧,在他们的手里,这些菜除了不会bilingbiling发光之外似乎已经和酷炫的魔幻电影里的神奇产物没什么区别了,
当热油铺盖于蒸鱼上,一阵热气在电影屏幕上翻滚又消散,有人捂住了自己哀鸣的肚子。
当处理好的肉被滚进了油锅里,一阵细密声响伴随着油与肉的交融,有人喝了一口凉了的茶水,来吞下自己的口水。
在这样的环境里,陈凤厨的手艺突飞猛进,就像沈大厨说的那样,厨艺是什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能光宗耀祖的名利手段,也不是能让你名垂青史的丰功伟绩,它只是安身立命的本事。你选了它,你就是一个匠人,匠人要活得好,就得让自己的手艺比别人都好。
那个雨夜中哀泣的弱女子,那个小院里低眉柔婉的有情人,那个灾荒地上无可归依的漂泊客,那个破庙里破釜沉舟的剃发者,那个旧巷中搏命还击的少年人……在这个时代给了她不安和彷徨之后,她在灶火前,在案板上,再次找到了内心的安宁。
她渐渐地挺直了身板儿活着,伴随着越来越让人心惊的刀工,伴随着越来越让人垂涎的烹鱼手艺。
高官宴客,请了沈大厨去做菜,高官家里的厨子嫉恨沈大厨,用热油烫伤了他的手,已经苦学技艺很久的陈凤厨只能替师掌勺。
酒蒸桂鱼……
陈凤厨站在案板前深吸了一口气,才睁开了眼睛。
下一秒仿佛魔术一般,一条鱼几乎瞬间被去掉了身上多余的部分,那刀划过鱼的身子留下精致的纹路,整条鱼离开案板在空中旋转翻面的动作被刻意放慢了一点点,肥美的鲜鱼好像就要冲到观众的眼前……一条鱼,一坛酒,吃得电影屏幕上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们如痴如醉,看得电影外的看客们如疯如狂。
每一道菜……画风都和整个电影不一样啊,那些全方位多角度的美味展示甚至让一些人饿到坐立不安了。
可是没有人会因为那些琳琅满目的美味而忽略陈凤厨这个角色,她眉目间渐渐有了的气势竟然让人感到心悸。
她是个男人是个女人早已不是观众们纠结的地方,无论是男是女,她是个真正的匠人,在追求自己技艺极致的道路上徐徐前进,人们跟着她的脚步仿佛能看见食物演变的精髓——唯有真心,唯有诚心,不求名利,但求安身。
出师的陈凤厨是让人惊艳的,穿上袍子的她长身玉立,眉目雅致。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意识到她身材虽然瘦弱可也高挑,发型虽然可笑但是配着她的脸也能让人叹一句一表人才。
她真正的成了一个“男人”,不是放粗了声音,不是甩开了脚步,不是故意跟男人勾肩搭背……她有担当,有胸怀,有气质,亦有保护自己的手段,这些,在父权社会才是人们对一个“当家男人”的要求。
她会用那一道再次让人口水横流的“百味游龙”让王爷注意到她,也会在太妃娘娘提起兴致的时候故意示之以粗鄙,让自己免于成为王府的供奉厨子。
一步一步,她走的很稳,她胸前藏着的书信提醒着她,她还要救出关锦程。
电影中最爽的情节出现在沈大厨回乡守孝的时候,似锦楼来了几位洋大人,点名要吃沈大厨拿手的汤爆九样,所谓汤爆,是沈家的独门技法,将用不同方法处理过的九种食材取特调出的滚烫汤汁冲刷,再调和成味,吃起来清爽醇厚,口感绝佳。
九种食材在分别处理的时候不能有一点的疏忽,稍有一种食材的味道不对,整道菜就毁了。
在让人目不暇接的画面中,陈凤厨做了这道菜,还没等端出厨房,已经被寻味而来的洋人团团围住了。
“一道功夫菜而已,算不得什么艺术品。”年轻的厨子对着洋大人们的翻译也十分谦虚。
看着那些趾高气扬的洋人对着一道菜弯下腰去闻着其中的气味,似锦楼的掌柜对陈凤厨比了个手势。
“他们对着太后,也就弯个腰而已。”
“让他们弯腰?几道好菜就够了。”擦着刀的陈凤厨如是说,脸上的浅笑带着让人忍不住想跟着笑的感染力,也带着让人细思恐极的深层含义。
这个人在想什么呢?
观众们突然警觉陈凤厨成长得太快,他们明明看到了她成长的脉络,却在临近结尾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女孩儿的成长已经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让洋大人惊叹不已的陈凤厨真正地名动了四九城,在王爷的力保中、在外国领事的夸赞下,陈凤厨脱下了自己的围裙,跪着接过了让她入宫较菜的旨意。
较菜的优胜者,能统领整个御膳房和集结京城的天下名厨,为太后筹办寿宴。
陈凤厨做了一道菜,叫百鸟朝凤。
看到这里,池迟转头看向坐在隔壁桌上的沈主厨。
这道菜……是几百年前前朝盛世的时候沈家人得以成为御厨的那道菜。
几百年间,这道菜不过做了两次,一次让沈家名动九霄,一次让沈家看着时代摧折繁华落幕。
沈家人研究了许久,才决定把这道菜重现出来,沈老爷子说:“这菜里有先辈的血,前辈的泪,有说不完的老故事,可它只是一道菜,拿出来做了也就做了,大家吃得开心,那吃也就吃了。”
不管怎样的辗转流离,悲欢聚散,他们这个家族还存在,那些属于他们家的菜,自然该一道一道的做出来,菜,又有什么错呢?
所谓百鸟朝凤,就是用几十种山珍海味处理之后于冰树上拼成各种鸟雀的形状,每一片都要轻薄精准,才能成就一树“百鸟”。
太后亲临的时候看见了那一树的鸟儿,忍不住赞了一句精致,下一刻,陈凤厨站在了架子上,她对太后轻轻点头,手上一翻,那极鲜极美的滚汤冲淋而下,所有的食材于运气缭绕中归于漏勺又放进了一瓮汤里。
“凤凰亲临之处,百鸟也自愿献出那点最精华的绝美滋味求太后亲品。”
多么谄媚的一道菜,多么讨上位者喜欢的名头。
陈凤厨赢了,所有的人都以为她自此要功成名就,乃至成为御厨,所有人都看着她筹备寿宴威风八面。
可是,在千寿宴上她掏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证据。
什么才是她所求所要的,她从来没忘记。
即使她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一个人的冤屈也比不过太后的寿宴被毁,若不是因为太后对关锦程所了解的西洋军械感兴趣,陈凤厨怕就是要死了。
被赶出皇宫的陈凤厨神色平淡地脱下了只穿了一天的“总领御厨管事”袍子,重新穿上了她那件蓝黑色棉袍,关锦程要回京了,她,也要走了。
文心,不过是曾经救过陈凤厨又死去的那个可怜人,陈凤厨不过是受人之托才忠人之事的厨子。
她没必要在京城见关锦程。
短短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人们看着文心一步步地成为陈凤厨,他们还记得文心和关锦程曾经怎样的相爱,那种蕴藏在书香和餐食中的绵绵情意让人动容,让人难忘。
可是这段感情,却用一种并不圆满地方式画上了句号。
京城外,十里亭,驿道上的马车,山坡上的孤影……他们互相惦念,他们依然相爱,可是陈凤厨已经是陈凤厨,她个有担当有气魄有手段有智慧的匠人,要是回到文心,她就要抛下自己赖以安身立命的本事。
或者说,她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待这个世界,她学会了让自己变成一个“人”,所以不愿再被这个时代施加给女性的枷锁束缚,比起当一个女人,她更想当一个人,顶天立地,堂堂正正。
用洋人的话来说,叫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她自然不认识什么洋诗人。
她想要的不过是“踏遍天涯探真味,酸甜苦辣咸与鲜。”
故事从一条无人的小巷中开始,又在一条无人的大道上结束。
所有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还久久不能从陈凤厨的故事中抽身而出。
大堂的灯光许久没有亮起,等到所有的演职员表都结束,电影屏幕上突然又出现了车水马龙。
此时,已经是二十年后了。
关锦程出现在屏幕上,留着齐根剪掉了辫子后的“遗老头”,他和自己的老朋友走进了一家久负盛名的菜馆子。
“这些年,我给太后当过官儿,给军阀当过官儿,现在有了总统,又让我去当官儿,可我已经是老朽了……”
关锦程老了,旧年的摧残给他留下了病根儿,说两句话,他都会轻轻地咳一下。
“你啊,既然知道自己都已经老了,就赶紧找人好好伺候着你,一把年纪了,何苦再去找那个不知道现在是人是鬼的文心呢。”
“文心……她一定还活着。”
二十年了,关锦程依然相信文心活着,他不娶妻,不纳妾,几度出山为官也是为了去另一个地方找人。
他想找到文心,找到那个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不知道用了怎样的办法才把他从西疆救回来的文心。
“你啊……罢了,先尝尝这道水纹鱼脍,我提前了三天订了才能吃到这道菜。”
关锦程夹起薄薄的鱼片放进自己的嘴里,仔细地拼了拼,脸上的神情都亮了起来:
“略酸甜,还有果香味儿,这鱼不腥还极其鲜嫩,掌勺大厨算得上是一方大家了。”
“是啊,当初皇……的时候,这样的菜就得是御膳啊,现在礼崩乐坏,我等寻常人也能吃到这样的美味了,竟是不知,到底是好是坏。”
关锦程和他的老友顾不上针砭时弊,一道鱼配着酒就吃得香甜。
吃着吃着,关锦程突然掉了一滴眼泪,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对着自己老友惊诧的目光微笑说:
“这鱼里怕是藏了芥末。”
镜头离开了小包房,跟着一个端着盘子的跑堂一路进了后厨房。
后厨房里一众厨师忙得热火朝天,在厨房最显眼的位置,一个顶着利落短发的人正在对所有人训话。
“对菜要心诚,它们才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你对它们诚了心,它们自然能让你养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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