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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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牛皋蹲在土埂上,边抠鼻屎边训李大嘴。就在他说得唾沫四溅的时候,瞥见吕清广从营帐门里穿出来,朝他这边看了一眼就转身进帅帐。牛皋本想跟着过去,可是他的训话还没结束,李大嘴正躬身低头摆出被训斥的姿势,这使他不得不坚持把唾沫星子继续飞溅,殊不知李大嘴低头就是为了不让唾沫星子落到脸上。

李大嘴原本是杨幺的手下,被牛皋逮住后就投降了,牛皋给了他一个起义的待遇,按当时的官方说法叫招安。李大嘴原本不过是农民革命军中的厨子,够不上钦犯按说也享受不到起义待遇的,可厨子也有厨子的优势,李大嘴擅长料理两脚羊,牛皋和杨幺都是看中了他这手绝活儿才把他留在身边的。李大嘴之所以能把两脚羊打理得如此美味除了祖传的厨艺外也因为他本人同样沉迷于吃两脚羊,对料理两脚羊也特别魔障,干那一行还就得爱那一行,这才能干出个样儿来,不疯魔不成活儿。李大嘴就对摆弄两脚羊够疯魔的,可是他有个坏毛病,他不吃人头,不光自己不吃,他根本不把人头当道菜。以前杨幺不在乎,一只两脚羊百十斤,浪费个八斤半没有关系,可牛皋不干,岳家军可不兴糟蹋粮食。他也不是第一次训李大嘴了,训一次也就管个二十来天,李大嘴的坏毛病就又会冒头儿,牛皋就得再来一回。现在两人都习惯了每月一次的唾沫星子洗礼,要是哪个月到该来的时候没来就浑身不自在,像那啥不调似的。

天已经黑下来了,圆圆的月亮也露了脸儿,明天就是鬼门开的日子,今晚儿的杂事儿多。

两名背嵬军的后生已经在背风的埂下寻了个旮旯角儿架起了柴堆,拖着晌午捕回来的两脚羊过来,笑嘻嘻的看着牛皋喷唾沫星子。

两脚羊还得李大嘴来料理,别人都没这手艺,顶天也就打打下手。可就算你想帮帮手也得别人愿意不是,李大嘴的脾气古怪,他从来不许人看他的料理过程,说是祖宗成法讲了这手艺传子不传女。岳家军里也就他李大嘴有这手艺,这是他吃饭的碗,也是活下来的依凭。别人没这手艺不说也没这心劲儿,每烤制一只两脚羊对李大嘴来说是一次全新的艺术创作,是手与脑的和谐,是灵与肉的交会,源于色香味儿又高于色香味儿。李大嘴看不起背嵬军的后生们,小子们不是加上火就生烤就是码上盐风干,一点儿情调都不讲。

秃发垂环的两脚羊被倒吊在牛皋左边屁股后面的老柳树上,柳树边就是溪水,洗剥起来很就手。这只垂死的两脚羊已经不再挣扎了,他看着溪水里老柳树的倒影,倒影在他眼里是正的,而老柳树是倒着的。他虽是完颜宗弼的部署,却是汉人,是千夫长王松寿手下的兵,不过他已经不想分辨了,分辨也没用,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人了,倒吊着的只是一只两脚羊而已。

牛皋开始感觉到口干舌燥的时候就不再挖鼻屎了,这顿唾沫星子喷得两人都很满足,很有快感,很**。牛皋打了个喷嚏结束了这场战斗,李大嘴也仰起脸,一脸幸福的看着牛皋。牛皋冲倒吊着的两脚羊一扬下巴,李大嘴就屁颠儿屁颠儿的跑过去开工,这点儿默契两人还是有的。牛皋回身往帅帐走,他喜欢看李大嘴料理两脚羊,李大嘴也不介意他看,就是看他也看不去李大嘴的手艺。可是大哥不让他看,大哥说,君子远庖厨。牛皋一管听大哥的,凡是大哥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大哥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大哥一贯正确,大哥是岳飞,岳鹏举,是大鹏金翅明王附体。

(二)

岳飞坐在太阳底下把手里的小木牌反过来倒过去的看,早晨**点钟的太阳毫不吝惜的将光芒涂抹在他身上,从逆光望向他的背嵬军眼里看去,他就是光辉的天神。

起码看起来像。

小木牌一共十二枚,漆水不好,朱漆图的不匀,描金也不够细腻圆润。

不过岳飞知道自己手里拿的不是仿品,今上崇仰节俭,质量不达标的反而是真的,事情就是这么怪。

朱仙镇已经拿下了,岳飞不甘心的看着前方,手指无意识的在金牌上抚mo,他想着吕清广的话,十日前,吕清广就告诉他会有金牌来招他还朝,并说此一去必将性命不保。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吗?说心里话,他并不相信吕清广的预言,他不相信朝廷会对他下手,他相信高宗也相信秦相,他更相信天地正气。他很有底气,十多年的仗打下来,威望名声岂是虚的。大不了解甲归田,无外乎一颗帅印,不要也罢。

太阳更高了,把前面的路照得一片光明。

岳飞顺着影子的方向往北方眺望,路就在前面,继续向前,他可以带着光明去解放水深火热中的沦陷区,那里的黎民百姓正在翘首以待。可他不能去,去就是输了,即使仗打嬴人也输了。诸葛武侯出不了祁山吗?出得了,当然出得了。可是出了祁山的诸葛孔明就不再是那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武侯了。仗打输了人才能赢,这才是人臣之道!当年诸葛孔明也一定就是这样望着北方叹气,然后摇头感伤的南归。历史就是宿命。岳飞把手里的金牌想象成羽扇,轻轻摇着,仿佛间,一股不散的忧愁被*吹出宋代飘散向千年以后。虚幻的羽毛飞起一片,在夏末秋初的天空中无风自舞,从岳飞的胸腹间盘旋到岳家军的上空,转动着,飘飞着,向北,向北,一直向着北方飞去。

预言中这十二道金牌的不仅吕清广一个人,还有一个就是莫须。莫须是在吕清广走后来的,那是鬼节的第二天下午,莫须飞马而来,也是要告诉他这个预言,不过莫须说的结局和吕清广说的大相径庭。相对于一身深青色道袍的吕清广,儒衫装扮的莫须更得岳帅的信任,从本质上讲岳飞给自己的定位是儒将而非武夫。大家都是儒家信徒,也算师兄弟,说话肯定中听得多。

莫须说的也更合理,这个理不是合理的理而是宋儒的那个理。莫须说,高歌猛进,不外乎匹夫之勇,今天你打过去明天他打过来。打过去打过来都是一会儿的事儿,秦皇汉武够勇猛了吧,又如何?天下定乱岂是单凭武力就可以决断的,不合圣人教化,虽胜尤不足胜。

岳飞望着想象中的羽毛飞向北方,他的心也一起向北飞去,穿过开封,向北,再向向北。现在回南方他不死心,他相信自己能直捣黄龙,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他望向天际,天命果如是乎?什么是天时,现在的天命是会南方去。

太阳钻进云层中,天没有早晨的时候那么亮了,七月秋风雨,八月秋风凉。

莫须走的时候说,秋天来了,大雁也在准备会南方过冬,现在是南归的时候了。

(三)

完颜宗弼骑马矗立在初秋的凉风中,他要回家了,一路向北,回去好过年。他想着远在北方的家,儿子应该又长高了,他给家人准备了很多礼物,一直想着回去看看,可是一直工作忙,没时间啊!这次回去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一队队兵士从他马前走过,向北,向着家的方向走。一个个都很高兴,这次收获也不少了,兜里都装满钱财,马背上也驮满战利品。马车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装满物质,用绳子捆着一串串奴隶。

总算要回家了,每个人都很高兴,至于开封?那又不是咱们的,能搬走的都带上了,回家过年才是正事儿,这些城池也没长脚,过两年回来它还在这儿。打劫也是技术活儿,还得有眼光,风物长宜放眼量,过个两三年回来说不定里面的东西比现在还多。

这会儿行军最好,再过个把月北方就该开始飘雪花了。完颜宗弼拨马跟着队伍缓行,现在回去沿途还可以打点草谷,让弟兄们捞点实惠,就当是年终奖,出来时间不断了大家也都不容易。谁不想日子过得好点,完颜宗弼明白要是福利不好大家就鼓不起干劲儿,要想多发点福利就得抓紧时间创点收。

就在一门心思策划着归途草谷收集方案的完颜宗弼想得出神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声音由远而近,向着他奔过来。

完颜宗弼这辈子都是在马背上过的,单凭这马蹄声他就知道这是一匹难得一见的宝马良驹,他勒住缰绳回身向来路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道烟尘像旋风般向他袭来。完颜宗弼一惊,正待策马后退,两边的卫士已经抽刀在手,挡在来人与完颜宗弼之间。

莫须在完颜宗弼马前勒住坐骥,白马长嘶一声四蹄一下就定在地上,莫须顺势一翻身就下马站到了完颜宗弼的身边。虽然长途奔驰而来可莫须的儒衫依然一尘不染,脸上也照样丰神俊朗看不到一点赶路的倦怠。

完颜宗弼一见来人是莫须,悬着的心马上放到肚子里面了,他认识莫须,不仅认识那么简单,在黄天荡要不是莫须他完颜宗弼能不能活到今天都是两说。想当初,完颜宗弼被韩世忠困在那水洼里,如果没有莫须的地形图那里开得了三十里水渠逃出生天。这份人情他完颜宗弼一直牢记着不敢或忘。今天见到救命恩人更是高兴,立即邀莫须一同北上,共享富贵。

莫须笑而不答,那微笑,笑得含蓄,笑得矜持,笑得完颜宗弼后脊梁凉飕飕的直抽抽。

挡在两人之间的卫士也在微笑中收起刀退到两旁,面对着春风般的笑容实在是没必要剑拔弩张如临大敌。

莫须笑着恭喜完颜宗弼,完颜宗弼被这突如其来的言语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着莫须,现在轮到完颜宗弼不说话了。

完颜宗弼既然不说话了莫须就开始说,莫须从天命说起,一直说到地,说到人,说到王道,说到南统北的客观障碍和北统南的历史必然性,从或然论说到相对论,从子不语说到物竞天择,说了很久,队伍都基本过去完了莫须还没说完。莫须说的话听深奥完颜宗弼不是太明白,不过大体意思连猜带蒙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莫须是让他继续南下。莫须说的时候一直保持着不变的笑容,可是完颜宗弼已经快哭出来了。不管莫须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完颜宗弼都不会继续向南了,过几年再来打打草谷是可以的,大军南下就算了,他可不想再和岳飞开战了。完颜宗弼清楚岳飞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是的,岳大爷吃人从来都是要吐骨头的,这一点天日昭昭人神共见。可也不能因为他吐骨头就让自己送上门去给他吃吧!背嵬军看见自己的人马就跟狼见了肉一样,别人打仗就打仗他们那是打仗吗?那是打猎。

莫须越说越来劲儿,笑得也越来越甜蜜。

完颜宗弼却不想听了,他不是不相信莫须,可绝不会为了莫须的微笑送上自己的血肉,这犯不着,他驳马想走,可是马身刚转过来,莫须身影一晃已经到了他的前面,伸手一抓紧紧的扣住马的笼头。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对着愁眉苦脸的完颜宗弼说,你向南去,我绝对保证你见不到岳飞,没有岳飞的岳家军还能叫岳家军吗?

(四)

时间回拨到七月初一晚上月上柳梢头的时辰,宋的“行在”临安府。

莫须坐在秦桧的相府书房里看《论语》,这部书他看过无数遍了,倒背如流都不足以说明他对这本书的熟悉程度,可是一有空他还是会认认真真的再读一遍,每次都像第一次读一样。半部《论语》治天下,这是部开卷有益的书,读多少遍都不算多,背得再熟都不算精,所谓微言大义不是那么容易体会的。

相府人很多,很繁华很热闹,可是书房却清静得很,没有人敢在这里喧哗,就是添茶的侍女也是悄无声息的,特别是莫先生读书的时候。这是规矩,相府的规矩一向严谨,没谁敢犯。

一阵脚步声突兀的响起,由远而近,在静谧中显得格外嘈杂格外慌乱。

莫须眉头一皱,他听得出这是秦桧的脚步声,就是秦桧也应该没有搅扰他读书的胆子,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了?

秦桧进了小院就莫先生,莫先生的叫唤起来,在门口也没停顿,没有像平时那样礼貌的叩门而是直接推门就进了屋,或者说撞开门冲进屋更贴切一些。

莫须脸色往下一沉,儒家讲究的就是个理法规矩,礼不可或忘。门都不敲哪里还有礼呢?没有礼哪里还有理法可言?理法不存哪里还有天道可循?敲不敲门不是简单的敲门与否的问题,是两个阵营两条路线的大是与大非,事关天道人伦岂可轻慢。莫须的脸已经结了一层霜,他把手里的《论语》重重的拍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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