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 2)
“……就是你刚才聊天的那位校长大人做的好事!亏你还和那个家伙聊得投机,就差烧香磕头拜把子了吧?其实你可不知道他老实憨厚的背后隐藏着多少陷害纯良女老师的偷鸡摸狗行径!”
“嘘!”洪箭赶紧把手指竖在唇边提醒齐云,“小声点,让村里人听见了,这笑话可就闹大了!”
齐云悻悻然地住了口,为洪箭不与他站在统一战线同仇敌忾深感不满。可是她虽然无奈,却也知道洪箭的话没说错,如果让村里人听见了,以他们现在的心理状态来衡量,指责的矛头肯定不会是向着校长,同情也想必不会撒给她齐云的。
我是在多么艰苦、多么不被人理解的艰难境地下坚持做战呀!这样想着,齐云对自己竟然产生了一种因悲壮而伟大的视角,这让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责任感,以及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克服困难的意志。再看看洪箭,那位据说是经常深入虎穴、出生入死的大记者恐怕是见多了人世的惊滔骇浪,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动容,仍然维持着那种高深莫测似笑非笑的表情,横扫了齐云一眼。
“你刚才说还要去上课是吧?那就赶紧回去准备吧。”
听洪箭如此说,齐云振作了一口气,纵身跳过那堆铁皮打开宿舍门。可能跳跃的姿势确实与她文静端淑严肃活泼的女老师形象不太相符,齐云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嗤笑。
待齐云腋下挟着自己的教案,以尽量轻快的步伐迈进教室。她侥幸地想:或许她不提、不问、不再追究,被马蜂蛰这件荒唐又吊诡的事就会这么过去。做为一个老师,她自认为对她的学生已经具备了足够友好和诚意,可是当面对教室里稀稀落落的几个学生时,她才猛然发觉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齐云站在讲台上,深吸呼了几下才平稳住自己的情绪。讲台下,玉琴一双天真无辜的大眼睛望着她,有些局促不安地微微扭动着身体,像是她在为了同学们的缺课感到羞怯,而齐云这个当老师的此刻更是尴尬无比。
镇定,要镇定,齐云长出一口气,用一种尽量云淡风清的口吻问玉琴:
“知不知道没来的同学都去哪儿了?”
玉琴先是满脸的不知所措,然后她的脸慢慢涨红,垂下头来,细声细气地说:“有几个男娃让家里叫去修窖了,要藏地瓜……玉琴的奶奶又腰疼了,玉琴在家带弟弟……”
没等她说完,齐云烦躁地挥手制止了她。齐云还以为经过这几次较量能改变什么,可其实这些孩子还是依然如故,家长也是依然如故。更要命的是,现在她该怎么办?去向村长或者干脆是校长求助?就算她能够拉下这个脸,难道那样就会是长久之计了?
她慢慢走回讲台,由于心情沮丧,她巴不得这条路可以漫长无边际,可其实这不可能,当她再次站在讲台上面对玉琴等几个女孩的时候,束手无策的感觉,让她第一次把无助的表情写在脸上。
就在此时,外面一阵喧天的响动声打破了教室里的沉寂。先传到齐云耳朵里的是一阵敲锣的声响,声音巨大而毫无章法。
紧接着是一个被某种扩音设备放大的人声:“上学校!所有该念书的娃娃们,都给我马上上学校!”
齐云依稀听出是洪箭的声音,又是惊怒又是羞窘,心情简直无法形容。不过事实也不容她做出什么反应,那边厢单调而高亢的锣声又响得震天,接着锣声,又来一嗓子:
“各家的娃娃给我听好了!各家的大人也都给我听好了!娃娃该上学的都等要上学!请假的过后都要补课!娃娃考试通不过,学校派人扒你家的鸡窝!”
齐云三步并做两步跑到窗边,从敞开的窗洞看到留着短短头发、身材精干的洪箭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腰里拴着一面铜锣,正边走边敲锣。敲两下锣,喊几句话。
此情此景,饶是以反应灵活机变著称的齐云,也不免化做了木雕石塑。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昏乱中,齐云目瞪口呆地看着洪箭慢悠悠地在村里踱着步子,敲锣喊话。而更冏地是她渐渐有了个让她恨不得把眼珠子摘下来洗干净了再塞回眼眶冲动的发现:随着洪箭一次一次地在村里绕圈宣讲,他的身边竟真的渐渐地聚起了一群人。
这群人的构成相当复杂:大部分的是学生娃娃们,还有一些由学龄孩子的家长们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们构成。而这群人的表情也五光十色、精彩纷呈:打探虚实者有之,喜滋滋看热闹者有之,不情不愿者有之,更有甚者则满脸的惊恐不安,估计是受了洪箭那最后一句“扒鸡窝”的恫吓所致。
齐云无力地扒在窗口,喃喃地说:“洪箭,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崇拜你。”
洪箭带着足够多的学生和看热闹的乌泱泱的村民,就这样锣鼓喧天、沸反盈声地走进校园。接着在洪箭大喇叭的霸气指挥下,学生们迅速地各自归位,回归自己的班级等待上课。洪箭笑眯眯的脸很快再次出现在齐云面前,他推开教室门,归属于齐云班的36个学生全部跟在他身后。
没错,36个学生!全部都跟在他的身后。妈妈咪呀,齐云无助地捂住脸,这个世界的规则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了吗?齐云久久地沉浸在震惊的心情中,看到洪箭进来,竟然本能地对他伸出右手大指,由衷叹道:
“I服了U!”
洪箭不屑一顾,“这台词太俗了。”
齐云脸红。这台词不仅是俗,还很过时,可是,她现在真没有任何别的语言,可以表达她对洪箭这种种高山仰止的心情,洪箭似笑非笑地横了齐云一眼,走过她身边时轻轻在她耳边说:
“校长教的招儿。”
齐云的心情再次翻转。她无力地撑住头,眼睛的余光扫向窗外,满脸褶子的校长正蹲在土坷垃里,在阳光中笑得一脸丰收的喜悦……呃,虽然知道校长绝不可能看见她在看他,可她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似的,以最快的速度收回自己的视线。
洪箭走到讲台前,把大喇叭倒扣在讲桌上,又解下身上的破锣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在确认自己已经吸引到了足够多的学生们的视线后,洪箭咳嗽一声开了腔。
齐云确认自己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洪箭,板着脸严肃得像个黑脸包公,他一开口就声色俱厉,让齐云也吓了一跳,紧跟着心头一颤。
“你们丢不丢人!脸不脸红!”
洪箭的声音仿佛黄河在咆哮,
“你们的父母,住着土坏房!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家里没有拖拉机种地只能牛拉人推!他们就是靠着放羊、做点手工活儿补贴,才能凑到你们来学校念书的学费!没有天灾人祸日子还算能将就着过,稍微有点事,一年都算白干了!我知道你们自己除了念书,回家还要帮家里干活儿,要一家人挤钱、挤时间才能来学校,你们好不容易到了学校还不好好学?!你们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自己吗?”
一番话义正言辞地掷出,有如数颗重磅炸弹,别说坐在讲台下的学生们,就连齐云也被炸得口瞪口呆。站在窗口看热闹的一个皮肤黑乎乎的中年男子恐怕是让洪箭说到了痛处,用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然后使劲地为洪箭鼓起掌来。还有几其他家长见他鼓掌,也迟疑地鼓起掌来,掌声虽然说不上多隆重,却也并不稀落,总之在齐云的心中,这掌声绝对堪称一场及时的春雨,春雨贵如油,哪怕没有多少,重要的是她在恰当的时间,发挥出恰当的作用。
不知道是因为刚才听了洪箭的一席话,还是因为看到了大人的态度和倾向,刚才还像斗鸡一样高傲地抻着小脖子的犇娃他们几个,这时一个两个都讪讪地低下了头,文静的玉琴眨着清亮的凤目,咬着嘴唇微笑,脸颊上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儿。
有了洪箭这番话保驾护航,齐云今天的课上得超级顺利。一上午四个课时几乎一眨眼就过去了,她还觉得意犹未尽。中午休息回宿舍,她趁没人看见,一路挥舞着地上捡来的一枝枯柳条,得意洋洋地哼哼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哎哟!你在干嘛?!”
后面这转折是因为当她回到自己那间小宿舍,一推门进去,竟然看见洪箭已经把所有校长堆到她门口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都捡回到她房子里,有的甚至差一点就堆到了她那张虽然绝对谈不上豪华舒适、但好歹也精心布置还算温馨的小床上。齐云急得跳脚,揪住洪箭的袖子大声质问:
“你把这些破烂捡到我宿舍里、到底是什么居心?”
洪箭抬头看了她一眼,只是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根本不屑于对她解释。齐云脾气虽急,却也不是笨蛋,大喊大叫过后,几乎是马上细心地注意到了洪箭手上正做着的活计。虽然还完全没有成形,但仅凭一个轮廓齐云也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来:洪箭现在手上正在做的,是一只铁皮炉子!
齐云心里迅速转了十七八圈。原来校长并不是把垃圾堆在她门口为难她,而是好心给她送来了做铁皮炉子的材料?!一个铁皮炉子虽然不珍贵,可是在这样几乎可以用凄冷来形容的贫寒的农村冬天,却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礼物;齐云又想起今天,如果不是校长教洪箭怎么做,又怎么能解得开自己的困境?看来校长这个人并不像齐云想像中那样坏,甚至可以说对她是很友好的……然而,齐云气乎乎地想,就算他是友好的,也不能改变他的消极态度带给齐云的感情伤害,再说,齐云根本无法接受像他这样表示友好的方式!
尤其是一想到校长由着春芬奶奶拉走春芬、还要求自己准春芬假,齐云心里就一万个别扭。怎么说他也和自己一样是老师啊,就能理直气壮地说这边的孩子很多5、6岁帮大人看弟弟妹妹,所以春芬奶奶跑到教室里来拉人就是应该的?这都叫什么逻辑。让他帮忙推广普通话,他也推三阻四,但是不推广普通话怎么办嘛?高中一到县城,学生听不懂新老师的普通话就会大大影响成绩,更可怕的是有可能会强烈地打击到他们的自信心,让他们不再喜欢和渴望学习。
这些事情,难道他做为一校之长,不应该比自己更着急吗?齐云都心急如焚了,可纵然她有多着急,可实际的效果并不理想,甚至今天第一次“制服”了学生们,靠的还是校长的“庇护”……想到这里齐云便由不住的沮丧,她讪讪地丢掉手中的枯柳树枝,眼睛发直地望着正忙得热火朝天的洪箭,后者的身形在进行这种原始手工劳作的时候透着一股野性的雕塑美。
她轻轻地开口,透着无限的疑惑和淡淡的疲倦:
“阿箭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洪箭放下做一半的铁皮炉子,抬起头看住齐云,他的身后是正午的太阳投进来的一片金灿灿明晃晃的日光。他第一次面对着她收起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洪箭笃定地说:“你会做好的。”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