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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妃娘娘东山再起,从南内回永安宫了!

不但回去了,而且回去得还很嚣张,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马十公公亲自过来揭开的封条,害怕人手不够用,现调用了皇城里的杂役宦官们进来清扫。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尘封了三个月的永安宫正殿便被收拾得焕然一新,徐娘娘本人是坐着轿子从清宁宫回来的。她回来不到半个时辰,皇四女也被送回了永安宫里,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太后给孙女的大量赏赐……南内?南内是什么,还有人记得住吗?

这消息就像是一把野火,迅速地烧遍了整座宫廷,不论是咸阳宫、长宁宫,还是六局一司办事的小衙门,甚至是现在正在开课的内书堂,都是正传说着徐娘娘的传奇事迹——不愧是创造传说的女子,徐娘娘从入宫那天起,走的就是一条极为高端洋气的路线。现在连人去南内都能再给她这么扬眉吐气地折腾出来,徐娘娘的能耐,让人不佩服都难!

咸阳宫的何惠妃一听这事就来了精神,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她问小宦官,“你说的可是真事儿?”

“真真儿。”十一二岁的小孩已经是精灵得很了,跪在地上清脆道,“听尚寝局的姑姑们说起来,我立刻就给您报信儿了。皇爷传话,令她们这几日都不必送牌子过去,说他人会在永安宫……”

有些事情,领导不打招呼,底下人也是不敢擅自做主的。皇帝去永安宫小住的时候,虽然明知十有八.九是要翻徐娘娘的牌子,但皇帝不发话尚寝局也必须继续去白做工。直到后来才是形成默契,皇帝去永安宫时她们就免去了一桩差事。现在再打招呼,可能是皇帝想起来偶然一吩咐,但却也足以看出徐娘娘现在和皇帝的关系到底如何了。

牛,真是牛。何惠妃都惊得半天没说话,才笑道,“确实是有本事……罢了,本来还想去看她呢,这会儿大哥随时过去的,我就不去了。——送点东西去,表表心意也就是了。”

惠妃身边的老人,多数都被她打发走了,现在服侍的全是后来才进来的新人,也并不贴心,惠妃说什么,哪敢有人反驳?虽费解,还是按着她的吩咐,打点了一盒礼送去。

徐循这里接了礼,打开一看是一盒上好的归身,花儿还有些纳闷呢,拿着礼单走进来要给徐循看,皇帝却坐得近,一伸手接过来,看了倒是一笑,“仙仙又和你开玩笑了,这丫头真是鬼灵精,当了娘也改不了这好弄的脾性。”

送了一盒当归,当然是‘贺归’的意思,是当归的中部,好像又可以理解成‘终于回来了’。何仙仙出手真是俏皮得很,她的担心和放松,也从这一盒子礼物里表现了出来。徐循心底虽然不快,但亦感受到淡淡的温暖,她含笑说,“只怕是莠子长大,她做外婆了,这性子也还是改不掉的。”

点点这时刚醒来不久,两人都没心思多说何仙仙,徐循忙着逗她说了几句话,不想,虽然钱嬷嬷极力保证,说点点每天还是会要娘,但现在见了亲娘,点点反而有些怕生,反而嚷着着是要找祖母,姆姆、姆姆地叫了几声,徐循火气又被叫上来了,只是强忍着不表露出来,免得吓坏了孩子。只把点点抱在怀里,逗了一会,点点也就不要祖母了,看到爹来,就从徐循身上歪过去,扑到皇帝怀里,长长地叫道,“爹——”

“哎!”皇帝高兴得很,把点点抱高了笑道,“想不想爹啊?”

女孩子的语言表达能力都很强的,点点虽然还只会说单字和短句,但已经很懂交流了。“想——”

顿了顿,没头没尾又来一句,“四喜丸子!”

众人不禁大笑,皇帝忙令人,“今晚就做四喜丸子给她吃!”

看点点精神头还好,话也说得很灵醒,可能是真的没什么后患,徐循心里的火气才渐渐地下去了,因点点要吃奶,被抱下去了,她便起身服侍皇帝洗手吃晚饭。一边舀水,一边就问道,“大哥,我宫里柳知恩呢,去哪儿了?不是说前一阵还管着宫里吗?怎么,因为小吴美人闹那什么肚子疼,您就把柳知恩调开去服侍她了?”

永安宫里的人,对柳知恩的去向当然是一无所知,只知道小吴美人前脚闹了不舒服,后脚就被搬迁出永安宫了,柳知恩也随之销声匿迹——刚开始听说原委,她还吓了一跳,不过仔细想想,柳知恩又没有加害小吴美人的必要,也不可能被她坑,倒又还是暂且放了点心,索性直接来问皇帝。

皇帝没有正面回答徐循的问题,而是笑道,“才出来就惦记着柳知恩,怎么,没他就不行啊?”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演技算好还是不好——毕竟是没有练过,但徐循很庆幸自己不是关键时刻掉链子的那种人,听了皇帝的话,她根本都没有特别的反应,而是很自然地说,“那当然了,他是永安宫大管家啊,你没看,少了他,下人们都没头脑了,就这么几间屋子,这都掌灯了还在那收拾。”

皇帝肩膀的线条似乎是松弛了一点,当然,也可能是徐循的错觉,他撇了撇嘴,“那可就是你的不是了,虽说底下人是好使,但你这个做宫主的也不能没了成算,家务心里还是要有数的嘛,别人帮你,能帮多久?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来来去去,你自己心里有数那才是好的。”

云山雾罩、弯弯绕绕地说了一通,就是不说柳知恩去哪了,徐循手心发凉,不知不觉就出了一脊背的汗,她道,“我……我就是懒呗,您也知道我的。——说真的,他这是去哪了?该不会是对小吴美人下手……不可能犯下这么大的过错吧?”

皇帝不着急,慢慢悠悠的,“多大的事啊,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了。”

徐循心里越着急,就越知道现在也不能显露出着急来,她总觉得皇帝好像在观察她的表情。——如果不是这事实在太不可思议的话,她……她简直会觉得皇帝好像在介意她对柳知恩的感情。

先不说这介意有多无稽,皇帝的醋意可不是那么好消受的,柳知恩又是说一声杀,连理由都不必有,拖出去就能打死的宦官,现在且还音信全无,皇帝说吃饭,徐循根本都不敢多问一句,她立刻就把所有的担心全都压到了心底深处,见膳摆上来了,便转开话题,“也是有一阵子没吃着自己宫里的私房菜了……四喜丸子做出来了没有?”

皇帝看她拿个调羹在那自己撇四喜丸子汤里一点点浮油,不禁道,“这点油就不必撇了吧,就是要撇,拿下去让人撇不就是了吗?还不过来安生吃饭。”

徐循撅嘴道,“不要,我要自己撇……孩子刚病起来呢,吃得清淡些好。”

当娘的三个月没在孩子边上,孩子偏又还病了……徐循心里多难受,是可想而知的,皇帝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摇摇头叹道,“那你也捞一个出来拿水洗洗呗,多省事啊,正好,孩子病了也不能吃太咸。”

点点喊四喜丸子,估计只是为了好玩,徐循夹了一筷子给她,她嚼吃了一会儿,便吐出来嚼过的渣滓,还拿手捏了要玩。忙被众人制止以后,便挥舞着手脚看着徐循笑,别说徐循,皇帝都被她的笑闹得没脾气,直道,“要玩就让她玩嘛,一会儿抱去洗手就是了。”

“那多脏啊。”徐循到底是盛了一点点饭给点点捏着,点点又把饭粒甩得到处都是,连皇帝脸上都挨了一粒,皇帝也不生气,反而笑道,“真是有劲,你瞧她的小胖胳膊,舞起来呼呼的。”

如是平时,点点这样淘气,徐循也要放下脸的,但今日一个是久别重逢,还有一个是孩子才病过,顽皮都当活泼了,她和孩子简直分不开,吃过饭又抱着陪玩了积木,打拨浪鼓,看画儿,孩子很久没见爹娘,也是兴奋得哇哇大叫,到二更才困得闹觉,徐循又和皇帝两个陪着送到厢房,看着睡着了才自己回来。

宦官们已经全退出去了,屋内除了几个上夜的宫女以外,并没有别人。徐循领着花儿一道要服侍皇帝洗漱,皇帝道,“天热了,出汗,我洗个澡吧。”

大家只好又传热水,徐循也一身是汗,她让人打发皇帝洗澡,自己预备着去后头净房也冲一把,不想皇帝道,“你不来吗?”

皇帝的恩宠那是好事,一般只要身体情况许可,没有人会傻到拒绝。徐循自己也挺喜欢做这事的,今日是她第一次对皇帝的求欢感到别扭,她知道自己不该去想——皇帝是个很精明的人,自己若是表现失常,可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她又实在是忍不住惦记着柳知恩的去向,担心着他的安危……虽然说柳知恩毕竟只是个宦官,已经不算是男人了,但毕竟也是个雄的。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做着亲密的事,怎么说怎么令人觉得不得劲。

“都闹腾一天了。”她婉转地说,“这会儿再一起洗,什么时候才能睡啊……再说我吓出一身冷汗,身上脏呢,分开洗吧,一会儿上了榻再说……”

皇帝盯了徐循一眼,好像又是起了点疑心,徐循摆出无所谓的姿态,特意显得莫名其妙的,让他来看。——就看他能看出什么来。反正,她和柳知恩清清白白的,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分开洗漱过了,滚在一张床上的时候,皇帝忽然又不着急做那事了,他曲着手开始和徐循讲故事,“在你进南内的时候,宫里的变化可不算小。”

徐循就在帐子里把整个‘太后智计巧教子,美人害人终害己’的故事给听完了——除了太后找柳知恩问话的事,她先猜到了一点以外,别的什么贵妃闹自杀啊,小吴美人栽赃陷害之类的事,真是和故事一样的,徐循听得都觉得,这真是几年里的事几个月里一发闹出来了。她做太孙婕妤那几年,太孙宫里哪里出过这样的事?

当然,对柳知恩的情况她就更感到棘手了——怎么说毕竟是犯了错,而且较真了说,死罪也不是没先例的。偷听、传话的罪过,放在宦官头上尤其是不可原谅的,皇帝就是先把柳知恩杀了,她也没法和皇帝闹。怎么闹?道理根本就在皇帝这边。

“放心吧。”也许是看透了她一脸的言语,皇帝倒是没有再吊徐循的胃口,“就念在他舍身为主这一点上,我也不会杀他。不过,柳知恩已经不适合在你身边服侍了。”

徐循先松了一口气:没死就好!只要还有命在,总有下文。

“我知道,他做得不对……”她用手指在皇帝肩膀上画圈圈,“但怎么说,他平日里清廉自守,也没打着我的名号在外头招摇撞骗。这么做,也不是为了自己,真是一片忠心为主……唉,说到底,是我太不懂事,那天……”

“好了。”皇帝忙叫停。“你别绕来绕去,又怪在我身上了。”

——徐循会去南内,说到底还不是皇帝不够体贴、不够了解徐循?

徐循笑了一下,改了话口,“反正,不是因为我们,柳知恩也不至于去偷听,也不至于向老人家透气……”

她不禁是叹了口气,又想到了点点,“要不是我任性,不出这样的事,柳知恩就不会冒死犯错……也是我任性,还想继续在南内躲清静,倒是带累了女儿受罪,我对不起孩子。”

“你这话说得。”皇帝倒是冷笑了一声,“难道别人的错处,都要怪到你身上来不成?连自己这一岁多一点儿的孙女都拿来利用的,难道是你?”

徐循心里就算是再埋怨太后,也不能在这时候附和皇帝,她闷着头没有接腔。皇帝扫了她一眼,嘿嘿笑道,“你怕还不知道吧,胡氏去位以后,我满拟以朝中动向,必定会有人请立皇后,可朝廷里却是风平浪静,只有零星几封奏章……你猜这是为什么?”

徐循怎么知道?还是皇帝自己揭盅,“英国公那边,一直都没有动静!”

英国公是文庙贵妃的亲哥哥,现在敬太妃的亲爹,这两个太妃都住在清宁宫里,可以说是看太后脸色吃饭。太后和她们的关系,也一直都很良好。

徐循说不出话了——太后口口声声,只要皇帝自己‘看清楚’以后,还要立孙贵妃,她便不会阻止。这是她自己对皇帝说的话,可看她的做法,是压根没断过插手啊。影响英国公在前,让点点‘生病’在后,一个是打压孙氏,一个是把‘还在南内受苦’的自己撮弄出来。为的还不就是抬举自己和孙贵妃龙争虎斗吗……虽然在太后的理解里,皇帝对她徐循的看重,还不至于到尽释前嫌把她放出来的地步,但如此严重的顶撞过后,皇帝还能对她留有这么多的情分,太后肯定是要拉拔她出来,和孙贵妃争夺皇帝的心。

这些手段,平心而论不能说是很过分。尤其现在点点没什么后遗症,可见所谓的‘病’,应该也是可控的手段,如果徐循真的想从南内出来,真的想做皇后,说不定还要反过来感激太后拉拔她,当然也不会和皇帝透露一星半点。皇帝没准还真能被糊弄住也未必,毕竟,点点身边的服侍人可都是徐循的手下,就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再说,小孩子生病也是常事,他没准根本就不会生疑。

但太后没想到的是,徐循根本就不想从南内出来,根本就不想当皇后……有了后事,前事的意图便是昭然若揭,没什么可分辨的。现在皇帝谈起她的口吻,已经是有点生气了——就是亲妈,也不能把人当狗耍着玩吧?明面说一套,私底下做一套,是有点没意思。

“还让我琢磨……琢磨个屁啊。”皇帝愤愤地说,“这人都禁不起琢磨,越琢磨就越没意思,她自己第一个就是最禁不得琢磨的!”

他顿了顿,忽然又叹了口气,也承认道,“孙氏就是第二个……这满宫里真的禁得住我琢磨的,又有几人?”

“这……”徐循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皇帝刚才说孙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暗地里有点嗤之以鼻,但却又不好说什么。背后臧否别人,毕竟是很不厚道的一回事——而且皇帝听起来是很吃孙氏这一套的,她就更不能多说了。

可没想到,皇帝现在居然还说了这话,语气还是这么冷淡。徐循就想问了,大哥,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到底咋回事啊?能统一一下风格吗?

也许是看出了他的困惑,皇帝笑了一下,倒是主动解释道,“你毕竟是小家出身,不会明白的……唉,其实也就是你不会明白了,你啊,就是一朵奇葩。”

“我又奇葩什么了。”徐循困惑得不行,“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还不懂吗?”皇帝点了点徐循的鼻子,“你大哥就是一块肥肉啊,人人都想来咬一口。从小到大,我接触过的所有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除了祖父以外,就没有人不想要从我身上获取好处……”

他忽然冷冷地笑了一下,“以为我不清楚吗?其实,我都清楚。”

徐循想要举出一个反例,但想了半天,居然找不到一个,只好语塞以对。皇帝又道,“不过是得了我的喜欢,富贵权势就已经唾手可得,如果能操控我呢?能左右我的思想呢?这里头蕴含着多大的利益,小循你想得到吗?你不会以为娘和孙氏就是唯独两个想要操纵我的人吧?从情感,从利益……想要直接影响我的人多了去了,多她们两个,不多。少她们两个,不少……嘿,你不要以为我看透了以后会感到失望,一点都不会,这世上除了祖父以外,没有哪个家里人是不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的。”

话虽如此,但皇帝话里的失望,是如此的鲜明。一时竟令徐循也为他感到难过。——这是一种很稀有的情绪,在她对皇帝的多种情感里,简直罕见到凤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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