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城下(下)[上篇](2 / 2)
赵又语知道他的性子,见他如此焦虑,反而安慰他道:“也不要疑得太多。刚刚老百姓帮助你遮掩,还不能说明什么?”
“我说的不是他们。”金兆龙皱眉道,“汉口绅商无行,先前为了利益对大帅落井下石,现在还不一股脑的倒向冯国璋。大姐,我什么时候都不敢忘汉口的这件事,替大帅难过。大帅在汉口,是格外难坐!”
这话说的虽是汉口一般绅商,但赵又语的赵家就是汉口一大绅商,她听来却有点不知味的刺心。但金兆龙说的全是事实,她无话可说,便勉强一笑,转向码头道:“铁轮靠岸了,洋人领事又回来了你应该有什么事情要办,只管去忙,不用管我。今儿冯国璋搞出的热闹声势,就是为了在洋人面前现个虚伪的排场。好机会啊!等人再来这地方儿,可就没有这么方便的机会了。”
“没有的事。”金兆龙立刻否认,眼睛却死死盯着客轮甲板上放下的长梯,瞳孔几乎缩成针。
江风吹弗着葛福的银发,甲板上他一眼把整个四官殿码头尽收眼底。四官殿在汉口是个大码头,市廛栉比,店铺鳞次。在北洋军进汉口以前,这里百艺杂耍俱全,地摊上摆着宋砚、明瓷、清朝的金箸玉碗、镂金八宝屏和阗碧玉瓶。这里是通商口岸,还有更多的是海外舶来品。紫檀玻璃水晶灯、比利时的报时钟表、铜弥勒佛、鼻烟壶、名人字画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那些跑江湖,走码头,与西方吉普塞一样传奇的中国艺人,尽情的表演着中国特色的杂技,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欢呼。在他的意识当中,欧洲的那些国际港口城市的大码头,繁华也不过如此。可是现在,就因为一场战争,繁华尽被雨打风吹去。
码头上人影簇簇,却没有繁华的嘈杂声,清静的诡异而可怕。一双双眼睛聚焦在葛福的身上,冷冷的,麻木的看不到情绪。愤怒怨毒到了极致,便没有了情绪。
冯国璋领着一众北洋将领走出彩篷,大手一扬,大声道:“奏乐!”
轰然一声打破只有风声水声的寂静码头,那些冯国璋请来的西洋乐队卖力的奏起大英帝国维多利亚女王推向全球的大名鼎鼎的《天佑女王》的曲调。
葛福站直的身子,与身后一众英国藉洋人,出于本能和曲唱道:“GodsaveourgraciousQueen,LongliveournobleQueen,GodsavetheQueen:Sendhervictorious,Happyandglorious,Longtoreignoverus:GodsavetheQueen.Thychoicestgiftsinstore”
大群的北洋兵列出整齐的仪仗队,同时也把强招来欢迎洋人和平使者的汉口老百姓分隔开来。冯国璋胆敢召集一簇人,提防革命党人的暗杀也摸出一些门道,安全措施做得很到位。
看到冯国璋热情的与葛福等洋人领事握手寒暄,金兆龙朝人群中某人微微使了眼色。即刻,一个衣衫破烂的小男孩从便从人簇中挤出,几个北洋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小男孩撒开脚丫子直扑冯国璋他们。一个北洋兵大声喝止。
冯国璋和葛福等洋人领事全部停止交谈,错愕的看着这个钻出人簇的小乞丐。冯国璋眼皮直跳,出于这战场养成对危险本能的直觉,大喝一声,道:“来人!拦住他!”
护卫的北洋亲兵虽然不解,还是立刻拦在冯国璋等人面前,组成一道人墙。另有几个北洋兵抢上前去,毫无留情的把小男孩扑倒在地。
“小畜牲,瞎跑什么?想害死爷爷。”一个北洋兵狞笑骂道。
小男孩的头被死死按在地上,沙石磨破了他的脸,有血丝冒出,他稚嫩的声音回应道:“毁我家的恶人,都去死吧!”他的右手悄悄按下一个关闭按钮,连接了包胶皮铜线的电流。嘭!一声石破天惊的爆响,血肉混杂地上的沙石被气流卷起飙散。小男孩粉身碎骨,几个按着小男孩的北洋兵同样尸骨无存。弹片夹杂其中激飞,护卫在冯国璋等人前的北洋兵直接被炸死十几人。
冯国璋脸色阴沉的试去沾到脸上的一丝血肉,一众洋人和北洋将领却是哗然搔动。特别是洋人,十九世纪末,欧洲社会民主革命运动高涨,以暗杀作为促进革命的手段之一,在当时是盛行的。特别是俄国虚无党人愤于沙皇政府之专制、横暴、腐败,起而进行暗杀沙皇,暗杀官吏。即使经历过这样暗杀的洋人,也没有见过如今日中国人般疯狂的暗杀。人肉炸弹已是少见,小孩子人肉炸弹更是绝无仅有。
中国革命党人竟疯狂如斯!葛福眼角微微抽搐,倒抽一口凉气,胡须也巍巍颤颤的抖动。而远处的汉口民众只是冷冷的,没有表情如麻木一样的看着他们,没有因此有任何的搔动。但是仇恨的怨毒之气弥漫在汉口上空,是如何也挥之不散,压得一众洋人都喘不过气来。葛福真是有些后悔再次回到汉口,他早就看出,汉口民众已经觉醒,大英帝国在对这个民族国家的半殖民统治已经到了日薄西山。在全球民族民主革命风起云涌的新世纪,在全世界奏响《天佑女王》的维多利亚时代已经成为过去式。袁世凯和朱尔典想联手扼杀中国革命,现在看来,有些异想天开了。此次汉口执行的任务,还不知道有多少困难,多少凶险,多少这样人肉炸弹等着他。
冯国璋黑着脸两眼冷冷一扫,偌大四官殿码头广场那些哗然议论纷纷的北洋将士立时肃静下来,连那些洋人领事也被他的虎威震慑,一声咳嗽不闻,只听到江涛拍打堤岸,河风呼啸,北洋军士更是铁铸似地一动不动。良久,冯国璋方阴沉沉的说道:“革命党人不是不怕死吗?敢作敢当,有种就站出来,不要连累无辜。”
北洋兵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民众,便听人群里头微微一阵议论,接着又是一片寂静。
冯国璋看人群没有反应,黑着脸喝道:“把现场所有暴民抓起来,一个不要放过。一个一个的严刑铐问,把指使的革命党人全部揪出来。要是问不出指使人,把所有暴民沉到鄂江喂王八。”
冯国璋一通狠话,人群里双眼通红的赵又语面如死灰,狠狠的盯着金兆龙。此时人群内上下一片轰然,到处是愤怒的鼓噪之声,压抑着对于北洋军的愤怒开始爆发出来,在人群中的金兆龙趁乱攘臂大呼:“你杀呀!汉人四万万,你个满清狗腿子能把爷们都杀干净了!”哄闹的民众,一股紧张的气氛爆发出来,北洋兵们捏紧手上的毛瑟步枪,一时竟然紧张的手心直冒冷汗。
赵又语盯了金兆龙良久,终于开口道:“你难道要这么多人全陪你死?”
金兆龙狠狠的盯着冯国璋,眼睛要喷出火来,听了赵又语的话没吱声。赵又语眉头纠结,不依不饶的继续说道:“你们革命党人总要顾忌老百姓死活啊!你们革命党人的理想固然很美好,但是也应考虑到老百姓的基本生存权,抛头颅洒热血,任何国家也只是少数人的事。湖北人已经流了太多的鲜血,在战争中受伤害最深的永远老百姓。”
金兆龙当然知道,湖北持续月余的战争,多少城市被毁坏,抛下多少的尸体和流了多少的鲜血,遭受最大灾难的是湖北民众。战争巨大的破坏力,可以把一切摧毁,包括那一点点未末的希望。但是,不能因为惧怕流血牺牲,惧怕战争的破坏,就不去革命,任凭着国事一天天烂下去,眼看亡国灭种的来临。良久,金兆龙方叹道:“革命者的理想也许很美好,但是也应考虑到老百姓的基本生存权。但今天中国亡国灭种,指日可待。但凡有远见的革命党人都可以看到中华民族的末日景象,今日的牺牲就完全是值得的。暴力革命就是这样的残酷,无情!今日中国,恰似千年破屋,败坏至极,不可收拾。不尽毁之而妄图更新,不能救中国!就算汉口是尽毁之,我们要把革命进行到底。在国人心中,许多人和你一样,总认为抛头颅洒热血,救国救民,任何时代也只是少数人的事。这何尝不是我们革命党人的悲哀,当人人都抱着这样的念头,谁来救国救民?谁来继承革命?革命不是少数革命党人流血牺牲就能成功,救国救民不是少数革命党人流血牺牲就能成功。须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大帅说过,革命就是一场人民战争,人人都有这个责任。”
此刻的赵又语像是第一次认识金兆龙一样看着他,他真的变了,找不到昔日一点点影像。许久,才弱弱的低声说道:“可是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这个残酷的世界,不会因为你是老弱妇孺,你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就网开一面,他对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残酷无情。你越是怯弱忍让,他们欺辱压迫我们。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我们必须站起来,勇敢的向这个黑暗的世道宣战。不能再沉默了,继续生活在这个黑暗非人的世界,只有革命!”金兆龙一脸坚定不移的说道。想起那个粉身碎骨的小男孩,心中又是一痛。
今早混在国际红十字会进城救难时,在废墟里翻出这个小男孩,他正和一个小女孩紧紧的抱在一起,不哭不闹。两具大人的尸体把他们伏在他们上面,严严实实的遮护着他们。两具大人的尸体血已经流干,已经冰冷。当金兆龙想把两具尸体抬走的时候,两个小孩终于开口了,他们拦金兆龙面前,说道,爸爸妈妈太累了,他们睡着休息了,不要打扰他们。几个女子护理当场落下泪来,见惯死人的金兆龙心中也不是滋味的一阵痛。
回忆至此,金兆龙眼中有痛苦,有纠结,有对战争的厌恶,当他抬头看到旗杆飘荡的人皮草袋,那被北洋兵不断威喝的民众,还有再次回到汉口的洋人领事们,目光又再次变得坚定。
正在此时,便听到冯国璋又道:“汉口匪党是还不想和议,还在这里挑起事端,想要刺杀洋大人和平使者。一众刁民,还敢包庇凶手,还想滋事闹事。来人!先给本官拖出三名斩首示众,尸体丢下鄂江!”
张联芬等将领听到令下,炸雷般“扎”地一声便挥手指挥北洋兵去拖人。人群里一阵挣扎着,与北洋兵推搡起来,号叫着不肯就范,人群里有暴动趋势。
突然一个尖叫着用有些生硬的汉语喊道:“慢!冯军门请开恩,请三思。您这样做是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冯国璋大感诧异,扭头头看时却是洋人葛福。还是洋大人的面子大,北洋兵没有受到冯国璋的命令也都停下手上的动作,与扭打一起的民众分开,所有人也都诧异的看向葛福,再看向冯国璋,等着新的命令。
“堵不如疏。”葛福点点头,冒出一句中国古话,继续道,“现在真是万万不可再遭杀戮,此时和议的紧要阶段,要是杀光他们,武昌集团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同意和议了。对民众还是抚为上。”
随葛福而来的各国领事也纷纷相劝,冯国璋一下子从诧异中回过神想起来了,原来杀这些暴民就是给你们这些洋大人出口恶气,压下刚才受的惊吓!这些洋人此时不领情责罢,到懂得说风凉话。以前洋人遇到这样的事情,还不是要闹个满城风雨,不杀几个也泄不了火,甚至恨不得挑起一场国战。今天这些洋人也怪异,还真把自己当和平使者。冯国璋想着,竟脱口而出道:“我冯某人也不是烂杀无辜的人,只是想为洋大人出口气而已。既然洋大人大人有大量,不与这些暴民计较,我自然也不会再计较。”
此时,那些北洋兵才暗地里松下一口气,连冯国璋身后的那些北洋将领也同是轻松下去。他们都可以清晰的感觉到,汉口的民众只要再稍稍的逼迫一下,就有爆炸的可能。真要是这样,就只有屠城一个办法了。
“又该如何抚?还请赐教。”冯国璋倒是谦虚的问葛福。
葛福摆出一个很潇洒的老英国府耸肩的姿势,示意他能搞定。他走向摆在那里迎接他的四轮马车,抓着擦得明亮的青铜车灯,爬上车顶。他举起右手,像是在各州拉选票的美国总统候选人发表演讲,大声说着有些生硬的汉语道:“清政府乃徇臣工之请,下罪己之诏。颁布十九信条,昭示天下,并解除亲贵政柄,特任袁项城组织责任内阁,以图振作,以示更新。十九信条,果能实行,君权既废,责在内阁,中国不难转弱为强,与共和无异也。”说罢看到码头上一片死寂,只有葛福的声音又静静的说道:“我此次来汉口,是为汉口和平事业而来。战争让你们失去了家园,战争让你们妻离子散,战争让你们幸福成为硝烟。万恶的战争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们没有人会战争的破坏。我代表西方文明国度,中外的友好人士,带着和平的使命,是为汉口的和平而来,是为中国的和平而来,是为拯救汉口百姓与水火而来,是为拯救中国百姓于水火而来。请你们相信,我带来的和平诚意。革命党人挑起的战争至此,该告一段落。革命,也当考虑人民基本的生存权力。为了中国人民的利益,我在此呼吁,南北停战,和议。”
人群一片寂静,竟无一人回应,只有江涛风声不断。这样的寂静,马车上的葛福看得心慌慌。金兆龙同样是心慌慌,葛福的演讲很有煽动性,真怕汉口民众的革命情绪就此软化下去。他暗中一咬牙,拼着暴露身份也要站出来把葛福缪论驳回去。金兆龙正要开口,却有一个青年先他一步,朝着葛福大声说道:“北洋军烧了孝感,烧了汉口,还敢说和平?满清朝庭从变法维新,到预备立宪,大唱振作更新,却从来只是在嘴上说说。十九信条,我们还会相信吗?一百条也不能让我们相信。满清朝政不纲,腐败不堪,简直就是任你们列强瓜分的死猪肉,简直就是中国五千年有史以来最大的耻辱。你们不是要和平,只是想要留住满清,好任凭你们瓜分。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不革命就只能等死了!而革命,总有一线希望,即使他多么的依稀微茫难求。”
金兆龙热血沸腾的震臂大呼,“革命万岁!将革命进行到底!”民众情不自禁的跟着金兆龙癫狂疯魔的喊着,声震天宇。
冯国璋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脸色黑锅底似的。张联芬,陈紫笙这些在黑牢里整人无数,也听得毛骨惊然。李纯这些北洋大将战场上杀人无数,脸上嬉笑,表面虽撑得住,心中已是突突直跳。精锐的北洋兵的眼中已见一丝慌乱,紧张的把枪口对准人群,防止民众不要命的扑上来。
葛福已经慌乱的从马车上爬下来,革命潮流汹涌到这个地步,他真是无力回天,只能劝阻冯国璋道:“不能杀!杀人,只能激起更大的民愤。我们从武昌上层入手,未必没有挽回的余地。毕竟黎元洪已经公开表示过同意和议。虽然他现在无法代表武昌的全体意见,但是我们可以把他再变成武昌代表。”
现在只要打开杀戒,就是屠城的结果才能罢休。那与湖北民众的仇怨只会更深,与武昌的和议是一点希望也没有。要灭武昌,其实是举手之劳。他想到袁世凯的行事,他要的不是灭了武昌,是为压迫革命党人和议,是为革命党人留一口好要挟朝庭。他冯国璋要是现在坏了袁世凯的大计,他今后休想能在北洋军里混下去。他咬着牙想了想,冷笑道:“我已是朝廷大将,和议大局我要顾,但也容不到匪党嚣张!陈紫笙!传我命令,龟山炮台罩着武昌匪党各个机要部门轰一遍。”
“扎!”陈紫笙炸雷似的应道。葛福忧匪党摇摇头。陈紫笙一个摇过龟山炮台要塞,发布作战命令。立时,在广阔长江呜呜咽咽回荡的秋风中,波涛起伏如闷雷的滚动中,接着便听到石破天惊似的连声炮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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