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君子如土(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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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楚奇道:“如何说这丧气的话?这世间的男子,我也知将家眷妇女,当宅内的资财看待,譬如汉末刘备,亡命江湖,妻子沦丧他人手里,也不顾及——这等人物,赵楚做不来,也不愿做来。念奴且不可生了离去之心,既与你相约,平生寸步不离,纵然死了,盘旋身侧,只盼地下相会,共赴黄泉。”

崔念奴蓦然大泣,又是哭啼,一边道:“大郎不说情热的话,只这一说,便胜却万千甜蜜言语,本在那小林里携奴奴同路,当你只是个与别的不同,不想惊世骇俗,难怪师师那样人物,将你万千当个宝,你竟果真要这般么?”

赵楚道:“自是,男子生于世间,头等的大事,便是守护了妻女,倘若小家不保,说甚么承天景命忠君爱国?那读书的,也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既为男子,妻女不保,何以保天下?”

崔念奴无限欢喜,紧紧贴了,将那正浓的花瓣似蜜-唇凑来,恳恳切切,半晌道:“只这天下,容不得你,教人传扬开来,道是你没了志气——这般话儿,知心的明了便是,切莫教外人听去,大郎名声来之不易,不可坠坏。”

赵楚心有计较,胡乱应敷,崔念奴一边怪他,一边又是亲爱,好容易撑起精神来,道:“方才所言,也有个第三,便是大郎不可做事事都依的老好人,御外,有些说教。最是低级的,唤作蛮力役人,街坊里的泼皮,是个例子。第二等,便是仗势仗财御人,都说树倒猢狲散,倘若没了权势财物,谁肯听来?譬如当今的天子,略略不提。这第三等的,便是权谋驭人,手段了得,机关算尽,将旁人,都做棋子,譬如太师蔡京。第四等,大郎可知?”

赵楚笑道:“我又不曾读书,虽知些道理,不及贤妻计较,正要请教?”

崔念奴笑道:“这第四等,大郎做了,却自不知,将这义气相投的,正有个主张,屈夫子道是九死未悔,心中有个主意,便是旁人亲者阻挠,也须一往无前,有此胆略胸魄,再以大义名分迫使,所谓阳谋,便是如此。只这手段,寻常人用不得,画虎不成,便成笑谈,因此,这第四个,或也成了第一等最庸碌的。”

赵楚笑她:“只说我无谋便是,何必绕了圈子。”

崔念奴也笑,道:“正好教大郎知晓,怕你终日没个行事的方圆规矩,反倒落了不好——这四等手段,大郎要做哪一个?”

赵楚蹙眉思量半晌,摇头道:“本便是这第四个,你一一说来,果真直觉不妙,之前三个,却又觉得了也不偿失,若是都能做了,才最好!”

崔念奴拊掌而笑,道:“大郎有计较便好,总归有时日都学来使了——这历朝历代的,能做第五等的,唯独一人,好不教人钦服。”

赵楚问她:“却是谁?”

崔念奴道:“前朝太宗天子,讳着叫做李世民的。大郎不爱文书,却爱这等传纪,自然知晓,不就是他?以力役金铁,谓之为军;以钱财纳有才无德的,谓之诱;以权谋而御天下,谓之法;以权谋经营诸侯王公,谓之定;将些隋末以来的文臣武将桀骜之徒,以君臣情义笼络,待之忽而真心,忽而狡诈,谓之度。有此五者,上取九鼎,又建贞观,开万世太平,不正是如此?”

赵楚嗔目结舌,这些道理,他自是知晓,却平日哪里肯念想起来,崔念奴如此一说,他只觉万分有理,便都说在他心头。

崔念奴止住他话头,道:“前番三则,无非便是教大郎作个君子,所谓君子,先君而后子,非是寻常人言里的。大郎且念想,行走江湖里,刀子口上趟命,便是交情满天下,当此世道,倘若有事发,舍命来的,能有几人?欲要过活安稳日子,也须有教人妄动不得的力量,如今三山五岳,好汉如林,大郎有名头,不去经营,这力气何来?经营笼络了人心,倘若不能指使,有旁人来,只言片语能盖了大郎的名声,进而绝了大郎的威风,谁又肯听?此所谓君,一万个平白不动,倘若吐了口发了言,便须尽皆听命,以权谋手段迫之,以利禄好处诱之,以大义名分聚之,如此,君威已成矣,欲成大事,进退自如,要保周全,远近无忧。”

看赵楚频频点头,崔念奴好是得意,非是她卖弄,她这般说不易,赵楚这般听也不易,今日说也容易,他听也容易,恍如那彼岸上的曼陀罗,花开时分,叶也绿了。

又道:“君势已成,便当行子——何谓子?江湖里好汉,大都一腔的热血,敬他人品,爱他豪迈,想他所想,济他所急,譬如那行窃的,不以貌待人,又如那桀骜的,牵扯他骨子深处的痛,但凡有本领的,待之如孔丘李耳,视之如孙武墨翟。此所谓子,大郎早已夯了底子,合了往前三则,君子可成。”

赵楚怔怔半晌,吻了崔念奴额头,道:“不为得贤妻良言,只念你往昔苦楚,这般心思,渐渐学来,比之青史留名的好男儿,不差分毫,那苦头,撕心裂肺般。”

崔念奴柔声道:“能待今日,早晚侍奉大郎身边,便是那苦头,奴奴也觉大都值当。大郎切莫这般说,眼见明日龙争虎斗,怠慢不得,只最后一句,大郎可听了。”

赵楚道:“正好听了。”

崔念奴道:“今日并无太宗那般地步,便是江湖里造就的君子,这君子,奴奴看来,最如五行里的土。据中央,进退有田地,自不必说。只看这土,可灭火,可掩水,可熔金,可腐木;其上,又可腾火,又可流水,又可生金,又可发木。其性,不比火烈无情,不比黑水森暗,不比金铁刚猛,不比长木柔韧;而其长处,可扑天盖地势如熊熊烈火,可摧垮山川同比海江,可千军易辟远胜锐利,可捧托欣荣而无无根即死似山林。”

赵楚苦笑道:“我这一身本领,只看便是水火锐金,怎好比后土?”

崔念奴长叹一声,道:“奴奴纵不情愿,也须分教明白。土性厚,最是不打眼,却万万离不得,世间生长的,它都有恩情厚德,最先一抔厚土,须有刚猛激烈无坚不摧,待有容身之处,方可渐渐转圜入了居中。大郎交结天下,最是不可丢弃的,现行便这好拳脚,大胸襟。”

赵楚渐渐明白,细细将这教导都记了,细品半晌,只觉豁然开朗,看崔念奴愁眉不展,笑道:“不须如此,你怎不知我,便是有许多计较,第一个不能丢弃的,便是如今的情怀,倘若丢了,赵楚便不是赵楚,厚土,也当温敦,坚守本该坚守的。以我手段,又有你计较,你我同心,天下怕他谁来?”

崔念奴虽心内不愿,也为他这话儿激起豪强,道:“最爱大郎的,只是将人都当个人,却这豪迈,做不得假,奴奴见了,也是十分欢喜,好汉英雄万千,奴奴的郎,中间最为璀璨的一个。”

天气寒冷,赵楚便将大氅卷了她,相依体贴,耳听外头有报更的,入夜时分,安心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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