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老师和学生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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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走到三妈家,借了自行车,跨上去,好像骑马似的来到硚口小学。这就是文教组分配的学校,报到证上指明的学校,三排破旧的泥瓦房,围成正方形,背后和左右,被农田包围住了,低洼的稻田里,是已经泛黄的晚稻。校门面南背北,在围墙的中间,两扇变了形的大铁门,穿着贴身的铁锈,一扇开着,一扇半掩着,门前蛮不讲理地横着大马路,充斥着火石子,还有黄色的灰尘,细细的,厚厚的。路边有颗大槐树,静静地站着,浑身脏兮兮的,当风吹来时,不停抖动身子,好似上了年纪的老人。

报到证到手已经三天了,再不来报到,过期了。他进城吃皇粮的美好愿望,像个吹得薄薄的气球,在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同学们失望的眼神中破灭了。还是来瞧瞧吧。祥子心怀着一百个不愿意,推车进入校门,在左边房子的门口架好了车,掏出了报到证,捏在手了上,走进了房子。房子的中间摆着办公桌,有两排,紧紧挨着,不留缝隙,上面放着作业本,码的整整齐齐。六位老师围坐着,两女四男,都是上年纪的人,都齐刷刷瞅着祥子,像是打量庄稼地里碍眼的杂草。

祥子站在门口,扫了屋子一眼,冷冷地说:“我是来报到的。”众位老师显然有些失望,马上挪开目光,各自低下头,不知道在干啥。话一出口,祥子就后悔了,这个开场白,显然不妥当,自己也纳闷,这句话到底是这么说出口的?可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想改也改不了,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场面极其尴尬。

有位矮个子男老师打破了僵局,笑呵呵地说:“报到找领导。没听说有新老师来。”祥子依然绷着脸问:“请问哪个是校长?”男老师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位宽脸女老师,抢先用手一指:“坐在桌子上的家伙。”祥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位胡子拉茬的中年男人,双臂抱在胸前,半边屁股坐在桌子上,乌黑的嘴巴上叼着半截雪白的香烟,正眯着眼打量自己。

他走到校长跟前,望着他,冷冰冰地说:“校长你好,我叫吉天翔,来报到。”说完还是直直地望着他,把报到证递到他眼前。校长接了报到证,耷拉下眼皮,偏着头,瞅着,不冷不热地说:“昨天来了一个,今天又来一个,我这小庙咋养得起?”说完丢下了报到证。那报到证悄无声息落在了桌上。祥子愣住了,麻木着脸,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知道是看着校长,还是看着空气,竟然想起了贺兰。片刻之后,他觉得受到了轻视,甚至是侮辱。这时,校长冒出了一句话:“文教组到底在干啥?”说完喷出了两股浓烟,只呛得祥子憋紧了气。就这么个破烂地方,还挑剔起人来了,有啥了不起的?自己根本没打算来,这下好了,当面拒绝下不了台,也好,回家睡觉。祥子抓起报到证,通通通走出了办公室,骑上自行车回家了。他对那个说话心不在焉的校长,由衷地感到厌恶。看样子,这城不但没得进,皇粮也没得吃了。

祥子的老子特意赶集,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一斤红白相间的五花肉,半斤绿油油的芹菜,一斤黄色的千张,提回家就动手做,祥子的老娘也来帮手,一阵子后,菜就上桌了。客人随后就到了。他老子请村书记坐在上席作陪,旁边坐首位的是潘校长,祥子和他老子坐在两边,下席空起来以示谦卑。祥子收到了老子的暗示,给各位依次上了烟,点燃了,满上白酒,提起杯子,动作僵硬地敬了潘校长和村书记各一杯,最后埋下了头。

村书记脑袋大大的,嘴巴大大的,肚子大大的,一副官僚模样,他趴在桌上,大口嚼着鱼块,发出“咝咝咝”的声响,瞅着间歇,张着大嘴说:“祥子,不要嫌弃小学,硚口小学的老师,只有四个民办老师,其他五个都是公办老师,连厨师都是正式职工,那是正规学校,旁边还有供销合作社的,硚口到底还是有一条街道的,离县城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那也算个郊区。你设想一下,要是把你分到荒山野岭,到了晚上,都找不到人打麻将,到那时候,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才叫苦闷。反过来说,就是进了城,俺们这些农村子弟,能体面到哪儿去?没有房子,没有关系,孤单单一个人,还不是被人家瞧不起?还不如在乡下痛快,想干啥就干啥,没人管你。”

祥子的老子接口说:“讲起来,俺们和潘校长还是亲戚。文教组的**事,是俺们村的女婿,跟祥子是一辈的,潘校长跟**事是老表的关系,这样扯下来,潘校长和祥子还是一辈儿的兄弟关系。祥子刚毕业,还不懂事,学生就是学生,老是用学生的眼光看社会的问题,潘校长,都是自己人,你就别跟兄弟计较礼节上的事,还希望你多包涵。”

潘校长满脸尴尬,显然有些不自在,他没想到这么个小屁事,祥子会搞这么大的动静儿,他陪着笑脸说:“这真是冤枉我了,我真的不知道有新老师报到,只知道有调过来的老师,这事文教组预先没下通知,所以呢,我没做思想准备。祥子是个有学问的人,要是呆在我那破庙里,我担心委屈他了,并没有旁的意思,他要是真心去教书,我高兴都来不及,我们一帮老家伙,盼望着来几个年轻人,活跃活跃气氛呢。我先做个主,表个态,只要他愿意去,立马当教导主任。”

村书记展开了笑脸:“祥子,潘校长是给你面子,别不识抬举啊。”祥子红着脸说:“教导主任哪里能当?一点经验都没,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父亲说:“来来来,喝喝喝,潘校长别客气,吃菜吃菜。”三方都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也达到了目的,然后天南海北胡吹一气,喝光了两瓶自家酿的白酒。祥子没想到父亲竟然一声不吭,把校长请到家里来了,还是为报到上班的事,他觉得搞过头了。其实,从硚口小学回来后,他连睡了三天,在家里对去报到的事,只字未提,这全是父亲的主张。

送走两位客人后,祥子对父亲说:“一个烂地方,丢人死了,去不去无所谓,没必要请吃饭。”父亲说:“你读书读哪儿去了?这是当国家人,‘吃皇粮’,不是人人都可以吃的,好不容易熬到拿钱,就不想干了,谁吃亏?要是连工作都不要了,直接去了深圳,到时候像书记的大儿子一样,再想回来教书,就没位置了,人家不要你了,那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书记的大儿子电大毕业后,豪情万丈去了海南,潇洒地转了两圈,没找到工作,灰溜溜回到学校,报到的时候,校长不要他了,冷着脸说“学校是菜园子门,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祥子最终还是妥协了,听了父亲的话,先干一年,办个停薪留职,再下深圳。

第二天,祥子上学了,算是正式上班了,也不用掏报到证了,付出一顿饭的代价,这个程序算是省掉了,见到潘校长时,竟然有些别扭,不想正眼看他。潘校长却像没事一样,特意指了个位置给他坐下,同时任命他为五年级的班主任,教数学课和思想品德课以及全校的美术课,还有五年级的体育课。祥子一坐下来,顿时惆怅万分,就把桌子擦了,再拉出抽屉,也擦了,然后坐着干等,等校长发课本。

前面碰了个大钉子,把他本来不高的兴致消磨光了,这会儿,再也提不起劲儿来了,就是顺顺利利来上班,也不会有丝毫的兴奋,虽然是上班赚钱,自己养活自己。当初原以为,考上了师范,就意味着进城,意味着当工人,意味着吃皇粮,实现人生事业的大飞跃,谁知道只是个美好的愿望,还转眼间落了空,这个面子算是丢光了,这个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人好难接受。看来,这龙门注定是跃不过去了。

潘校长跑到供销社打了个电话,回来不耐烦地说:“课本没到,放羊放羊。”祥子不懂,坐着没动。右手边的冷老师说话了:“就是上体育课。”冷老师表情冷淡,比他早两年毕业,是刚调过来的,以前在光村小学教书。光村小学在半山腰,地理位置偏僻,离家远,他只能住校了,也算是看校门的了,一到晚上,就他一个人,真是孤魂野鬼。实在耐不住寂寞,他跑到文教组撒泼,说不换学校就不干了,搞毛了,一把火烧了文教组。然后,他就来了这个地方,这个祥子根本看不起的地方。

课程表都是往年的旧表,校长发给他们两个人后,就再也没有说话了。祥子瞅了瞅,见第一节课是数学课,刚好是自己教书生涯的开始,竟然没有课本。他只好两手空空进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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