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县(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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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快就黑透了,冷风呼啸,一群人急得围着马车打转,尤其是田婶,伸长了脖子打探,还不住地询问,“怎么还不过来检查我们,早点检查完,我们也早点进县呀。”

老关见她等得着急,劝慰她道,“别急,眼下都到这儿了,就差最后一脚的事。大栓还在牢房里等着呢,这个时候你更该耐心一些,要是你也出了事儿,让大栓怎么办?”

田婶胡乱点点头,但还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连看了几次,那群官兵却依旧凑在一起嗑着瓜子聊天说话,没半点过来检查的意思。也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大着胆子过去小心催促,无疑不是给恶狠狠地踢了回来。

鱼莹看了几眼,向大关招了招手。大关原本正在整理马车,看到鱼莹叫自己,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跑过去问,“月梅妹子,怎么了?你有事儿啊?”

鱼莹拉着他走到一边的角落,小声问,“大关哥,田婶的儿子犯了什么事儿呀?我看她好像尤其着急的样子。”

大关挠了挠头,“太详细的我也不知道,只听说她儿子大栓在县里给人做工,也不知因为什么和主人家的儿子动了手,他卖得就是一身的力气,下手也没轻没重,给人家府里的公子哥打断了胳膊,对方直接报了警察局,把大栓关进去了。我们同村的人给田婶送了个信,让她过来看看。”

鱼莹轻轻地点了点头,视线远远落在田婶焦急的背影上。大关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鱼莹微微一笑,俏丽的小脸上满是真诚,“这一路上田婶对我格外照顾,我听说她有难处,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大关原本就对鱼莹稍有好感,听了她的话,更觉得她性子纯善,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先前刚进县时,他爹还特意把他叫到一边嘱咐了一番,大概就是让他离越月梅远一点,这姑娘来路不正,别走得太近。他猜到肯定是田婶背后和爹说了什么关于月梅的坏话,爹才变得小心起来。可眼下月梅不计前嫌,反而还诚心诚意的帮忙。他心里想,爹和田婶果然是上了年纪了,越发不会看人了……

鱼莹却若有所思地看着田婶,一双明亮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心里暗暗盘算着,该怎么利用眼前的人和局势逃出县城呢?

★☆★

大概是晚上风寒,几个士兵也挺不住了,终于不再聊天,分散着开始排查。说是排查,不过是做做样子,搜刮油水才是正经事。老关的马车停在后面,等了半晌才终于慢悠悠走过来一个士兵,眼睛在众人身上扫了一下,颇为神气地问道,“打哪儿来的?可要说真话,要是给我查出来撒谎骗人,那可是欺骗政府公差,是一等一的大罪,足够关你们个一年半载的。”

老关急忙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从小陶家屯来的,可不敢欺瞒军爷。”

士兵见他也算老实,轻轻点了点头,还算满意,“进城是要做什么的?车上都是些什么人呀?”

“都是进城找活路想卖苦力做工的,全是本本分分的乡下人。”

“本本分分?”那士兵嗤地一笑,“都是些眼红没见识的货色,以为进了县里能攀上什么高枝儿,呸……一辈子给人刷马桶吧。”

大关听他说的十分无礼,显然是瞧不起乡下人。拳头握得死紧,迈开腿就要往前走。鱼莹在一旁抓了他一把,轻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按理说大关的牛脾气,平日里没有两三个人绝对拉不住,哪知道鱼莹只是摇了摇头,他就乖乖站住了。

老关远远见了,这才松了口大气,暗暗后悔这次出行真是不该带儿子上路,如今倒要时时盯着他,唯恐他年纪轻,冲动闹事,到时候闹个不好的收场,他也不用活了。

那士兵倒没注意到大关,斜着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一眼,好像唯恐认错了似的,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白纸缓缓展开了,白纸上墨迹淋漓,似乎是一张女子的画像。鱼莹顿时一惊,急忙往后闪了一下。好在天已经黑实了,旁边虽点着几个灯笼,但给冷风扫得来回摆动,光影明明灭灭的,也看不真切。那士兵也不过是装装样子,看了两眼就胡乱叠起来塞进口袋,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和你们说,如今县里出了状况,监狱里跑出一个杀人犯,名叫柳长生,身上可是带着重罪的。还有县长的拜把子老哥刘老爷原本要娶的小妾也从娘家跑了,好像是叫……鱼什么的……听说要往省城去呢,那是必然要路过咱们县的。你们若是遇到这两个人,可要据实上告,若有包庇罪犯的,那就是掉脑袋的死罪。”

老关吓得连连点头,“可不敢包庇,不敢!万万不敢。”

“料你也不敢。”士兵把话都说完了,这才转到正题上,“路上遇到排查的了没有?”

老关点点头,“遇见了,穿得也和军爷一样的衣服,检查的非常仔细。”

士兵听说已经遇见过检查的,知道再查也不会有什么好处,顿时一脸老大的不乐意,“既然都查过了还挤在这里做什么?这不是瞎耽误我的功夫吗?若是因为你们放走了杀人犯,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老关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些零钱塞过去,“孝敬军爷的,给军爷的抽烟钱。”

那士兵挑着眉头看了一眼,似乎嫌钱少,但后来一想,这群人已经都给搜刮完了,实在也没什么油水。蚊子肉到底也是肉,这才笑嘻嘻地把钱揣进了口袋,“还算你会做人,年纪没白活,到底懂事。过去吧!”顺顺利利放了行,趾高气昂地走了。

大关见自己亲爹年纪这么大了,又是作揖又是说好话的,心里老大的不愿意,不禁有些忿忿不平,“我看他不过是最低级的小兵,竟然也敢这么欺辱人?这群人到底讲不讲理,明明是他们扣住了咱们,让我们在冷风里站了个把时辰,末了还怪我们耽误他们的功夫。”

老关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道,“这世道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你连虾米都不算,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骑到你的脖子上,你和谁讲理去?能走就是老天保佑祖宗积德了,还废什么话,赶紧上车吧。”

他牵起马缰,又看了鱼莹一眼,“姑娘,如今到了县城,你要往哪儿里去?”之前田婶偷偷把他叫到一边,说了关于鱼莹的怀疑,他也觉得有理,原本打算进了县就赶紧分开的。可刚才她又阻止大关犯混,让他十分感激,因此走前特意问了一句。

他这个老实人又哪里知道,田婶把他叫到一边说悄悄话的一幕,早给鱼莹注意到了,知道自己处境尴尬,因此才极力拉拢大关,又知道老关胆小怕事,最担心大关冲动,刚才稍加阻止,为的就是让老关对她印象稍稍改观些。若不为此,她自己尚在危险之中,又怎么会有闲心思管别人的事?至于大关会听她的,自然也在预料之中。她心下暗笑,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成想就又给自己铺了一条方便之路。

鱼莹见他上当,还故意装作思索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说,“老关大叔,我原本是来这边投奔亲戚的,亲戚本就不太欢迎,如今天色也晚了,这个时候过去,怕也不会给什么好脸子看。我心里想,能不能跟你们挤一晚,明儿一早起来了,好歹买点东西再过去,亲戚也能欢喜些,您看行吗?”

老关为人谨慎,沉思了一下,似乎还是不太愿意。大关却已经在一旁说道,“行,那有什么不行的,上车吧。你看看这县里乱成了什么样,你一个姑娘家单独走,我们也不放心,明儿一早我送你去亲戚家。”他倒没那么多想法,只是想着能再和眼前这个漂亮姑娘多待一晚也是好的。

老关瞪了他一眼,没搭腔。

田婶一路上也不见多心急,如今到了县里,反倒恨不得插上翅膀早点看到自己的儿子,也顾不得鱼莹,只着急道,“赶紧上车吧,先找个地方歇脚,我好打听牢房在哪儿,也不知道大栓吃了苦没有。”说到最后,眼角也都湿润了。

老关这才冲着鱼莹点了点头,“那就上车吧。”

这一次把车赶到了一条胡同里,也是之前总来歇脚的地方。县里人到底和乡下人不同,态度完全不似老王夫妇那般热络,待人冷冰冰的,进门先把老关叫进屋里交了钱,这才让他们歇下,别说火盆,热水也不送一壶,大关去要,还被人骂了回来,“乡下来的东西不知道羞,炭火热水不用钱啊?怎么好覥着脸就张嘴要呢?”

大关气鼓鼓地走了回来,骂道,“什么东西!”

老关叹息一声,“这是县里,可不是咱们乡下了,人家不讲人情,只认钱。”田婶把东西收拾好,打了些凉水洗了两把脸,换了一身稍干净些的衣服,就心急的与老关说,“咱们赶紧走吧,一会儿天色更晚了,怕办不成事。”

老关点点头,对大关吩咐道,“我和你田婶去牢房探探路,看能不能见着大栓一面。你晚点睡,听见敲门声过去给我们开门,可别睡得太实。”似乎尤其不放心,又嘱咐他,“你留在这里安安稳稳的,可别惹事,听见了没有?”

大关闷声答应了,“知道了。”

老关见他还是憋着气,自然更不放心,“忍就对了,可别听人摆弄,当什么出头鸟,要是有事,就等着我回来。”又深深看了鱼莹两眼,似乎觉得她是个极大的危险,唯恐她挑拨大关几句,拿大关当枪使。

鱼莹何等聪明,一眼就知道他的心思,倒也不做作,笑着站起身,“老关大叔你尽管放心,大关哥要是冲动了,我们也会多劝慰他的。我虽不是你们村子里的人,到底还有你们的人在,他们也会帮忙的。”

这话倒说到了老关的心里,他看了同车而来的另几个人一眼,他们立刻说道,“大叔你放心,你前脚走,我们后脚就把大关用绳子捆了,看他还能不能生事?”

“你尽管放心去吧。”

“没事,大关也不是小孩子了,哪就那么容易惹事?再说还有我们,这边变不了天。赶紧见见大栓情况如何才是正经。”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拍着胸脯保证起来。老关常年拉脚,以后往家里捎些东西,都指着他,因此都极力的讨好他。

老关得了保证,又把大关叫到角落里,认真说道,“离那个姑娘远点,可别走得太近,你不听我的话,回来我老大耳刮子抽你。”大关抿着嘴不说话。老关叹了口气,这才和田婶急匆匆的走了。

鱼莹见他和田婶把自己当狐狸精似的防备着,不禁觉得有趣。趁着大家都收拾东西的时候,就悄悄捧着青花瓷坛来到了后院,四下安静极了,她里外都仔细打量过了,见真是没人,这才把瓷坛盖子掀开,伸手将埋在坛子下面的九块大洋逐一摸了出来,吹干净上面的灰,格外小心地贴身放好。那个口袋紧贴着肉皮,如今秋日里衣服又厚,想来不会被发现。

她收拾好一切,低头看了坛子里的骨灰两眼,心知是不能再带着它赶路了,但就这么扔在这……

也算她办事利落有主见,只想了一小会儿就有了主意,干脆把坛子里的骨灰都倒了出来,铺在地上,夜风一扫,没一会儿就吹得干干净净。

随风去吧,总归比埋在黑漆漆的地下要好。虽不知道月梅的爹妈怎么活过来的,想来也是不由自主小心翼翼吧?如今人都没了,就都自由些吧。

这事若放在别人身上,肯定是不能这么干的,但鱼莹自小就不惧怕关于死亡的一切,也从不把这当做一回事,她望着四下扬起的烟尘,心里想,“月梅的爹妈,好歹也靠你们保住了大洋,当初月梅就要带你们来县城里的,如今你们也算到了,我不能带着你们继续走,只好把你们留在这里,若是你们觉得我处置不当,心有不甘,午夜梦回只管找我吧。”

一切处置完毕,她把坛子收好,一脸平静地回到屋子,找了个角落坐下了。同车而来的几个人大多是要在县里找活做工的,此刻聚在一起正商量对策,都说要团结起来,可不能给人欺负了之类的。鱼宁听的无聊,索性盯着墙面发呆。

大关见她一个人坐着,又知道过了今夜,再见面也难了,颇有些伤感的凑过来问道,“月梅,你家亲戚是哪儿的?能对你好么?”

鱼莹一愣,抬头看了看他格外认真的模样。这世上,自己的亲爹都能为了利益将她嫁给近六十的老头子,还说什么亲戚?

对你好……

这个世上,真正能对你好的,也只有你自己了。

无论心里作何感想,脸上的表情却始终波澜不惊,尤其肯定地点了点头,“嗯,到底是血缘近亲,能对我好的。”

大关听了答案,似乎极为放心似的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像是肯定,又像是安慰自己。

★☆★

快到午夜的时候传来了几声闷闷地拍门声,大关立刻跑了出来。不一会儿,老关和田婶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田婶眼睛肿的吓人,显是刚刚哭过的。她刚迈进门槛,身子一软,就砰地栽倒在一旁,昏厥过去。一旁人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她扶了起来,按人中的,顺胸口的,乱成一团。

先前听到拍门声,屋子的主人也醒了,走过来一瞧,顿时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就算要死,也别死在我的院子里,赶紧拖出去。”

大关恨他无情,直接把他推了出去,“你别死呀活的瞎嚷嚷,人还有热乎气呢。”话音刚落,田婶嘤地一声,缓缓醒了过来。屋子主人这才放了心,瞪了大关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呸,什么东西。”大关对着他的背影啜了一口。田婶缓过神来,又呜咽着哭了起来,大关大是不解,好奇地问道,“爹,怎么回事?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回来怎么成了这样?难不成是大栓不太好?”

老关也没了主意,眼神空洞洞的,连连摇头叹气,“何止是不好,我和你田婶好容易找到牢房,守门的人说过了探视的时间,不许我们进去看,我们塞了钱,又是作揖又是磕头的,说尽了好话守门的才一脸不情愿地放了我们进去。进去一瞧,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刑具摆得一排排的,闻着就一股血腥味,大栓住的牢房又暗又潮,角落里都是死老鼠,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大栓也受了刑,身上血肉模糊,说话都不利索了。”

“什么?不过是打伤了人,怎么竟然用了刑?”有人惊叫起来。

“我的天啊,可怜的大栓。”

同村几个人都是打小看着大栓长大的,知道他憨厚老实。这次出行时就知道了这件事,但人人都没太放在心上,只当是打了人关几天,到日子自然就会给放出来。何止他们,连田婶都是这么想的,因此来的路上也不见多心急。这个时候听了老关的话,都意外的不成样子,又是安慰田婶,又是痛骂警察局。

老关缓缓道,“原说打伤了人,或是判刑或是交点赔偿金也就是了,谁知道大栓打工的地方正好是警察局局长小舅子的家,他打伤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局长的亲外甥呀。听大栓说,之前用刑的人只说上面放了话,要活活打死大栓,瞧这个架势,怕是要他死在牢房里呢。”

“啊?这还有没有王法!”大关怒气冲冲地吼道,“警察局怎么可以随意处置犯人?爹,你和我再去一趟牢里,我看看大栓去。”

老关气得火冒三丈,“你去?你顶个屁用,就是一百个你去看了,也不顶上头一句话。趁早给我老实的待着,你再敢乱说一句话,我先打断你的腿。”

田婶嗓子都哭哑了,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我早说不许他来县里做工的,偏他说县里大,机会也多,总要趁着年轻拼出点前程来。谁承想拼来拼去,把自己的命拼进去了……难道要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众人听她哭得凄凉,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倒是鱼莹在一旁听了半天,这时候突然插口问道,“牢房那边有没有松口,说有什么办法能救出大栓来?”

田婶突然听到她问,竟是愣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回答。

老关跟着田婶走了一趟,他一辈子没去过牢房,第一次见到各式各样的刑具,吓得魂不守舍,顺口回答道,“只说是要送过去一块大洋疏通关系,才能放人。”

“什么?一块大洋?这是要吃人么……”

“真是狮子大开口,老田家去哪儿凑这一块大洋去?”

田婶闻声,眼泪又掉了下来,“便是把我卖了,也不值一块大洋,我可怜的大栓啊……”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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