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水一方(1 / 2)
天色渐渐深了,院子里其他几家也陆续回来了人,一个个轻手轻脚的,唯恐弄出太大的声响。鱼莹还觉得奇怪,这里怎么和小渔村这么大的差别,人人都像是昼伏夜出似的,又或者半夜三更才回来。
阿曼和鱼莹使了个眼色,往身后的屏风瞄了一眼,“润珍是个极泼辣的主儿,这院子里的其他几家都给她骂过,因此都夹了尾巴做人,唯恐惹到了她。”
她说话的声音极小,润珍也没听见,否则现在就得吵嚷起来。她们看似好姐妹一样亲密无间,但到底只是表面功夫,内里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有时候为了客人也是红过脸的。大家不涉及到彼此的利益,自然太太平平姐姐妹妹的,若有了利益相争,就是亲娘也要拼出个高低来。
润珍刚换了睡衣,这一天累得腰酸腿疼,就想赶紧在床上趴一会儿。想着阿曼还答应要给鱼莹找事做,忍不住冷笑了两声,你当自己是什么厉害角色吗?上海滩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如今大家自顾不暇,谁还往身上揽事?出力不讨好,何苦呢?
她笑着整了整自己柔软的发丝,站起来说道,“做什么丫鬟呀?真想赚钱,就和我们一样当个舞女,陪客人随便跳跳舞,钱自然就到手了,回头攒够了钱潇洒走人就完了,何苦受那个罪?”脚步轻缓地绕过屏风瞄了鱼莹两眼,“我见你长得也不错,好心劝你,仔细打扮一下,肯定是出彩的,说不定能成为在水一方的头牌呢。”说到‘头牌’时,看阿曼的眼光明显有些奇怪。
阿曼听了她话,有些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少在这乱放厥词,我看你晚上又没少陪酒,准是喝醉了。既然醉了,就赶紧睡了吧,别再这儿胡言乱语。”找了条帕子把脸上的妆容一点点擦了,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好好的姑娘当什么舞女,这是什么光宗耀祖的行当吗?咱们自己知道是干干净净的,外面几个人知道?都以为咱们这身子给多少个男人睡了,说得不知道有多难听呢。”
润珍哼了一声,“外面人知道与否又能怎样?他们说他们的,咱们活咱们的。谁吃苦遭罪、谁逍遥自在都是自己心里有数。总之就是各走各的路,各有各的命。他们嘴上骂着咱们,心里指不定怎么羡慕嫉妒呢!”
阿曼把帕子扔到一边,低下头叹了口气,“我是给逼到没其他路走了,才没办法当了舞女,当初但凡还有个活路,绝不会做这个……”
润珍撇撇嘴,一脸不屑,“如今说这个有什么用?当初要是没有个难处,谁会作践自己呀。你还算好的,在水一方的舞女里,你也算拔尖的。之前我听春心他们几个还聚在一起偷偷嘀咕呢,说是你高贵自爱,不肯再往前走一步。否则金枝那样的位置,你也当得起。”
阿曼一愣,脸色瞬间变了,气的身子都抖了起来,尖声叫道,“你再敢胡说,我就撕了你的嘴。你要是缺钱就和秀姨说一声,自然预备好房间给你住,不必这么踩着别人,自己又爬不上去。”
润珍见她真动了气,好像也不想真惹怒了她,急忙笑了笑,口气也软了下来,“瞧你,火一样的脾气,我不过是随口开个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再说了,我不过是你替你不值罢了,必欢那样的货色都敢去后院,要是你去……”
阿曼的脸色更为难看,狠狠瞪了她一眼,润珍赶紧闭嘴,“算了,我不说了。今晚上酒劲儿有点大,你只当我放了个屁,我还是早点睡了吧?”讪讪转过屏风,在角落里的床上躺下了。
阿曼对着她的背影瞪了一眼,仿佛余怒未消,双手握得死紧。鱼莹趁机上前,一副知心妹妹的模样握住她的手,眼神也含满了鼓励,一眨不眨地看着阿曼。
过了好一会儿阿曼才松了口气,颇为感动地笑着对着鱼莹说道,“我没事了,你去必欢那张床睡吧,好在她把被褥也都留下了。你不用介意,必欢这个人很干净的。”
润珍在屏风后面听她们说到必欢,冷冷哼了一声。
鱼莹知道眼下阿曼是要好好利用的,因此对她更是上心,悠悠点了点头,“我原本还想再和你说会儿话,不过见你忙了一天,肯定是累坏了,早点休息吧。”
阿曼嗯了一声,疲惫地倒在床上,“帮忙把灯关了。”
鱼莹答应了,在墙边摸索到拉绳,轻轻一拉,屋子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
过了一会儿,润珍翻了个身,她身子丰满,每动一下床都要吱呀呀地发出声响,她咳嗽了一声,小声问,“阿曼,你睡着了吗?”
“还没,你不是喝多了酒吗?怎么还不睡?”
“不知道!坐台的时候困得眼皮子直打架,真回到屋子里,反而睡不着了。”润珍声音很低,不似她平时那般张扬,“你还记着咱们刚到这个屋子的时候吗?当时必欢就在这里住着了,要不是有她,咱们肯定坚持不到今天,从前她也帮了你我不少的忙。”
阿曼笑笑,“你这人真是,心里感激她,嘴上又竟说狠话,刚才何必说那些话气她?大家和和气气的分手不好吗?”
润珍哼了一声,“不知道,就是气不过。”
“怎么?你羡慕她?”阿曼也翻了个身,似乎对此颇有兴趣。
“说不出来,反正就是不大舒服,知道她今后肯定住得好吃的好,又有下人伺候,又有人护着,钱也赚得多,那些话就想也不想的说出来了。”润珍又翻了个身,床板子吱呀一响,随时都要塌了的模样,“说是羡慕也好,说是嫉妒也罢,总之看着一个屋子里住的人忽然飞上枝头了,自己却还在底层拼着,心里就不舒服。”
阿曼叹了口气,显得极为无奈,“各人活法不一样,追求的东西也不同。必欢走到今天这一步,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若没遇到极大的难处,绝不会这样的。”
润珍不屑地哼道,“难处?还能是什么难处,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肯定又借了钱抽大烟,最后没办法覥着脸过来求必欢,又哭又嚎的,必欢给他闹得没办法,又是自己的亲哥哥,也不能真眼睁睁看着他死,最后就答应了呗。”
“你亲眼看见了?”阿曼听她说得仿佛事发时就在跟前儿一样,激动地坐了起来。
“还用看见,猜也猜得出来。虽说什么时代不同了,男女平等,到最后也平等不了。爹妈想法没变,不管儿子什么样,到底也比姑娘强。当初若非要顾念着下面几个弟弟妹妹,我又何必当舞女赚钱?将来弟弟妹妹们大了,说不定非但不会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只当我是自己图着高兴的,骂我辱没了门楣也说不定。”润珍说着,嗓子也嘶哑了,就要哭的模样。
阿曼安慰她说,“你这人是最乐观的,今天怎么伤春悲秋的,那么久远的事,你想它做什么?准是必欢走,你有些感慨了。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吧,明儿还得开工呢。”
“是,天天都这么忙着,要是不死,就停不下来。”润珍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鱼莹听她们不说了,又等了半晌,听着润珍均匀的呼吸声,看来是睡着了。她轻轻呼了口气,也闭上了眼。
★☆★
第二天她早早就醒了,见阿曼和润珍还睡着,就慢慢站起身,想把身上的睡衣换下来洗干净再还给阿曼。眼下事事都要依靠阿曼,非要装得知礼懂事才行。谁知她走了两步,阿曼就醒了,看到她有些发怔,“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没事,早起惯了,到这个点就睡不下了。”鱼莹冲她笑笑,伸手去拿自己的衣服。
阿曼也坐了起来,扫了那件脏衣服一眼,淡淡说道,“这件衣服别穿了,我给你找件我不要的,你就算出去找活做,也是要打扮一下的,上海滩这个地方,是最看重身份的。”说着,从床上下了地,走到衣柜前抽出一件浅蓝色的旗袍,“这是去年的款式了,但衣料还行,你穿着试试。”
“这种衣服我从没穿过,怕是穿不惯。”鱼莹摇了摇头,没有伸手接。
阿曼把衣服塞进她的手里,“你要真想留在上海,这些都是要学的,总不能一直穿着这些衣服吧。”指了指那件旧衣服。
鱼莹想了想,把衣服拿在手里,“那等我赚了工钱,再给你买一件新的。”
阿曼一笑,“这是旧款式了,不值什么钱,何况我早就不穿了,你不用当做一回事,还把它放在心上。”她微微一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她说,“金龙这个时间差不多要回来了,你回去看一眼,可别让他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再四处找你。”
鱼莹答应了,把旗袍换上,她虽从没穿过这样的衣服,但这几日也见过了,衣服穿在身上,也不觉得怎么不舒服,倒像是早就穿习惯了似的。阿曼看了看她的背影,笑说道,“嗯,这衣服颜色适合你,还挺好看的。”
鱼莹装作害羞地笑了笑,又道了谢。阿曼只是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了,又指了指屏风后面,怕吵醒了润珍。鱼莹点点头,轻声开门出去了,还没走到金龙房的房门口就听到一阵响亮的呼噜声,她悄悄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只见金龙只穿着一条底裤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看来昨晚上是真累坏了。
鱼莹看着他冷笑了一下。
阿曼说的对,老乡这种东西,放在这样的城市里,真是一毛钱都不值。还说他顾念着同乡的情谊,肯定着急四处找寻自己。什么情谊?在这偌大的上海滩,情谊又能当什么使?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