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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上那套漂亮的礼服,原来是为了纪念这最后一课!现在她明白了,镇上那些老年人为什么来坐在教室里。这好像告诉她,他们也懊悔当初没常到学校里来。他们像是用这种方式来感谢她们老师四十年来忠诚的服务,来表示对就要失去的国土的敬意。
奉书正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见老师叫她的名字。轮到她背书了。天啊,如果她能把那条出名难学的分词用汉语从头到尾说出来,声音响亮,口齿清楚,又没有一点儿错误,那么任何代价她都愿意拿出来的。可是开头几个字她就弄糊涂了,她只好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心里挺难受,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她听见文天祥对她说:
“我也不责备你,小奉书,你自己一定够难受的了,这就是了。大家天天都这么想:‘算了吧,时间有的是,明天再学也不迟。’现在看看我们的结果吧。唉,总要把学习拖到明天,这正是中国人最大的不幸。现在那些家伙就有理由对她们说了:‘怎么?你们还自己说是中国人呢,你们连自己的语言都不会说,不会写!……’不过,可怜的小奉书,也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我们大家都有许多地方应该责备自己呢。”
“你们的爹妈对你们的学习不够关心。他们为了多赚一点钱,宁可叫你们丢下书本到地里,到纱厂里去干活儿。我呢,我难道没有应该责备自己的地方吗?我不是常常让你们丢下功课替我浇花吗?我去钓鱼的时候,不是干脆就放你们一天假吗?……”
接着,文天祥从这一件事谈到那一件事,谈到汉语上来了。他说,汉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明白,最精确;又说,我们必须把它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它,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说到这里,他就翻开书讲语法。真奇怪,今天听讲,她全都懂。他讲的似乎挺容易,挺容易。她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细心听讲过,他也从来没有这样耐心讲解过。这可怜的人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在他离开之前全教给她们,一下子塞进她们的脑子里去。
语法课完了,她们又上习字课。那一天,文天祥发给她们新的字帖,帖上都是美丽的圆体字:“大宋”、“华夏”、“大宋”、“华夏”。这些字帖挂在她们课桌的铁杆上,就好像许多面小国旗在教室里飘扬。个个人那么专心,教室里那么安静!只听见钢笔在纸上沙沙地响。有时候一些金甲虫飞进来,但是谁都不注意,连最小的孩子也不分心,他们正在专心画“杠子”,好像那也算是汉字。屋顶上鸽子咕咕咕咕地低声叫着,她心里想:“他们该不会强迫这些鸽子也用蒙古话唱歌吧!”
奉书每次抬起头来,总看见文天祥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瞪着眼看周围的东西,好像要把这教室里的东西都装在眼睛里带走似的。只要想想:四十年来,他一直在这里,窗外是他的小院子,面前是他的学生;用了多年的课桌和椅子,擦光了,磨损了;院子里的胡桃树长高了;他亲手栽的紫藤,如今也绕着窗口一直爬到屋顶了。
可怜的人啊,现在要他跟这一切分手,叫他怎么不伤心呢?何况又听见他的妹妹在楼上走来走去收拾行李!——他们明天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了。
可是他有足够的勇气把今天的功课坚持到底。习字课完了,他又教了一堂历史。接着又教初级班拼他们的ba,be,bi,bo,bu。在教室后排座位上,杜浒已经戴上眼镜,两手捧着他那本初级读本,跟他们一起拼这些字母。他感情激动,连声音都发抖了。听到他古怪的声音,她们又想笑,又难过。啊!这最后一课,她真永远忘不了!
忽然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祈祷的钟声也响了。窗外又传来蒙古士兵的号声——他们已经收操了。文天祥站起来,脸色惨白,奉书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大。
“我的朋友们啊,”他说,“我——我——”
但是他哽住了,他说不下去了。
他转身朝着黑板,拿起一支粉笔,使出全身的力量,写了几个大字:
“大宋万岁!”
然后他呆在那儿,头靠着墙壁,话也不说,只向她们做了一个手势:“放学了,——你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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