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2）

原本只是惊鸿一瞥有些好奇，想知道是谁家的小姐，竟扮作男孩儿模样。揆方明明那样失礼，她竟完全不生气，还反过来哄着他。看着也不过六七岁，却真是好涵养，从容不迫进退有度，难得还不做作，行事利落坦荡，若非女子，揆叙定然是想要结交的。

谁知时间长了竟时时想起那一日的情形，几番午夜梦回，都是如画眉眼、灿烂笑靥、潇洒挥别。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连揆叙自己都觉得可笑，不过是个毛都没张齐的小丫头，怎么就这样住进了心里，怎么赶都赶不走？

更令人绝望的是，这丫头竟然是个公主。揆叙的理智告诉自己，撞破公主出宫的事儿应该完完全全忘记，那种心思就更不能有，都是到了年纪开始胡思乱想，过些年娶了亲就没事了。可越是命令自己不要想她，脑子就越是控制不住地想起那日的情形。连那给了揆方的孙悟空都回到了揆叙手里，珍而重之地摆在一个箱子里收好。

然后就有些收不住了。阿玛去了台湾，大哥又要当值，家里不少事儿揆叙已经开始接触了。毕竟揆叙自幼看着就是成熟、稳重、让人放心的。可这一回，却真心被冲坏了头脑。手上甫一有人，揆叙就开始派人查她出宫来做什么，查她平日喜欢看什么书，查她与谁交好，查她喜欢什么物件儿。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放不下。她竟比看上去还小许多，还不如筠姐儿大呢；她爱读史，也爱讲史，说起故事来皇太后都会痴迷；她在慈宁宫里跟二公主一起见外命妇，多少夫人交口称赞四公主周全和气，说话贴心，最是没有架子……

一切就像魔怔一样，知道她爱读史家之言，便想着将来能进国史馆，能让她看到自己的文章；知道她安排福克都去找西医的书籍，自己也开始着意收藏这些；知道她将来要嫁到蒙古去，揆叙也开始学习蒙语、了解蒙古习俗，想象着将来要是真能再见，也能和他多些可聊的东西。

待得知道苏勒拜了兄长为师，要到自家小住，揆叙更是几日难眠。害怕自己在她面前露了破绽给家里带来什么麻烦，又有些期待她能记得当日在琉璃厂的一面之缘。揆叙只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这么忐忑不安过。

苏勒要来的那天，揆叙早早就起来等着，那天很冷，他没来由就担心起来。冒着被大哥看破心思的风险，央了他去给四格格送些热食、炉子，心里才安定不少。眼看着她进来的时候，到二门下了轿子，扶着宫女的手，步子里都带了轻快。一身大红绣云纹的鲜艳旗装，宽大的箭袖里露出苍白的小手，身上披了一件白狐皮的大氅，裹在旗装外头，瞧着真是玉雪可爱。个子也比二月里长了一大截，那落落大方的样子、通身的皇家的气度实在让他心折。

可惜，苏勒不记得他了。

揆叙将心里的一切都藏起来。他甚至不敢在苏勒面前表现得像侄子侄女一样放肆，似乎只有这样恪守本分，每一次对着她行礼，对她自称奴才，都像是在告诉自己，那不是自己所能肖想的。可哪有那么容易呢？

也不知是皇上疯了还是大哥疯了，这么小的一个姑娘，怎能安排这么繁重的功课！揆叙眼见着苏勒一日一日勉力支撑，眼神之中却透着一股子倔强不服输的劲儿。骑在马上的动作那么不自然，明显是受伤了，大哥难道看不见么？为何不让她歇歇？她明明只是个姑娘，还能让她上阵打仗不成？

更何况，她的功课已经很好了，书只要看过就完全明白，解题几乎不会出错，心算简直快极了，不上千的数，都没见她动过算盘。有时候还能提出一些书里没有的奇思妙想。揆叙尤记得自己学算学的时候挨过多少打，才勉强算是学通了，那本几何原理，更是完全靠背的，才得以过关。那时的自己比现在的苏勒还大一岁呢。可苏勒在这个年纪，已经能触类旁通，大哥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好不容易找了机会，劝大哥把格格的功课安排得少一些，可大哥竟然特意去问苏勒。想也知道，四格格这样的人，掐尖儿要强到了骨子里，怎么会肯呢？为着这个，揆叙都有些记恨大哥了。只觉得大哥给他带来如山的重压也就罢了，何苦还要为难苏勒一个姑娘？

性德年轻的时候是读书、习武极为刻苦，又是天赋极好的。别看现在揆叙在同龄的八旗子弟之中算是顶拔尖儿的，比起性德当年来，可还差着些许呢。那时候他还没改名字，还叫成德。这个名儿满语里是“考试”的意思。所以当年还有个人如其名的笑谈——他十八岁就过了会试，要不是生病错过的殿试，可就是当年最年轻的两榜进士了，可不是个会考的嘛！

揆叙虽然一直得性德教诲，却也是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是次子，在家里地位本就有些尴尬。阿玛关注兄长，额娘疼爱幼弟，为了不被性德的光芒遮住，揆叙自幼就要求自己，万事做到最好。他家里这个情况，原是可以直接授个侍卫的，但揆叙始终要求自己好歹也要考到进士出身；他身体底子并不好，反而是读书更加擅长一些，可他却硬逼着自己长时间骑马，甚至在马上看书锻练骑术，个中辛苦，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心酸。

可格格这又是何苦呢？

谁成想，苏勒非但对他好意不甚领情，竟然引以为生平奇耻大辱。此时，正恨恨地盯着他，让他坦白，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别扭，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揆叙，说话呀？”苏勒见揆叙沉默许久，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让我把宁楚支出去，不就是为了解释么。我听着呢，你不是瞧不起我，又是什么？”

揆叙收敛心神，不敢将情绪有丝毫的外露：“奴才正是知道格格的厉害，所以不敢不心存恭敬。”

“狡辩也要稍微考点儿谱吧？把我当小孩子糊弄你当我听不出来？”苏勒只气得笑了，原本就觉得揆叙不可爱，现在简直讨人嫌了。这种牵强的理由，竟然也好意思说出来。谁不说苏勒是个和气人，就算跟宜妃学了几分泼辣劲儿，那也够不上厉害的程度。

揆叙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格格二月份微服去过琉璃厂吧？”

苏勒“噌”地站起来，俯首看着揆叙，上下打量了一番，记忆终于唤醒：“你是那个送我面人儿的？是了，当时那小孩儿叫‘方哥儿’，揆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