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人生一世莫空过(2 / 2)
火光升腾之中,他在恍然之间,隐约的又想起自己师傅在生前的样子,有一段时间,他似乎明白自己大限将至,连带着酒量也变得不行了。
喝着半瓶五块钱的汾酒,就能够絮絮叨叨一整天,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打赢的名家武师,说自己年少时鲜衣怒马,说自己横行京畿的威风气概,有时候也会说自己早死的妻子和夭折的女儿。
最后,他会醉眼惺忪的和魏宰搭手,一套拳打得歪歪扭扭的,好像风吹就倒,可是魏宰却不敢反击,只是任由他打。只感觉到他越来越没力气,也直到这个时候,魏宰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个阴沉而严苛的老人就已经快要死去了。
他似乎并不像是其他老人一样的怕死,生前常说:我死后,年年忌日你须多烧些纸钱和元宝予我,否则下去之后,怕不够花。现在一斤鸡蛋一斤米也涨了价,我怕阴曹里物价也不低。做人我潦倒了这么多年,死后做鬼,也要图个富贵。要不然,我可不饶你。
魏宰想到这里,心里忽然有些发酸,烧完了手中的纸钱和元宝,就从身旁的袋子里抽出一把有些年头的板胡。
稍微的挑了一下音,他抬起头看了墓碑一眼,然后执着弓,有些生疏的拉了起来,曲子是师傅生前最常拉的秦腔曲牌《柳青娘》。
刚开始还有些生疏,到最后再一次想起往日的情形,动作也变得娴熟,而曲调却越发的萧索。
周离静静的站在不远处,认真的听着,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看到在这个平日里少有表情的男人身上的另一面。
魏宰察觉到背后有人,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之后,便收回了目光,全神贯注的将精神倾注在那一曲《柳青娘》的里面,直至最后,板胡的声音缓缓低沉,余音消散。
放下手中的板胡,他扭头看向身后的周离:“怎么到这里来了?”
“过年了,想要找人拜个年,结果找来找去,也只找到你一个。”
周离有些无奈的摊手,看了一眼墓碑之后说道:“不过看起来,这个年拜得有些不是时候。下次吧。”
“没关系,师傅生前不在乎这个。”
魏宰缓缓摇头,也没有从地上起来,只是示意他随便。
周离微微的笑了笑,走上前给他师傅上了几柱香,然后和他一样的坐在地上,视线落在魏宰身旁的乐器上。
“这个是什么?”他低声问:“看起来和二胡不大一样。”
“板胡。”魏宰把它从地上拿了起来,熟练的试了几个音:“很长时间没拉了,有些手生。”
周离愣了一下,摇头感叹:“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以前学过。我师傅教的。”
魏宰看着手里的板胡说道:“师傅以前带着我跟着一个草台班子讨生活,有时候会全国各处跑。每到一个地方,如果能揽到活计,他就拉胡,我敲梆子;有时候他还会客串武生,可是后来老了,就再没上台。但是一些东西,我都学过。”
周离没有想到魏宰以前竟然做过这个,心中顿时有些诧异,但是也什么都没说。
魏宰沉默了片刻之后,低声说道:“大过年的,因为我跑到这里,不好意思。”
“没什么。”周离摇头:“反正我也闲得慌,你不觉得我在这里碍事儿就行。”
魏宰无所谓的摇了摇头,放下板胡,起身开始拔墓前青砖里长出的青草,清理着附着在上面的苔藓。
没有让周离帮忙,只是口中像是缅怀一样的自言自语:“师傅生前,说自己是过年的时候出生的,也要在过年的时候咽气。我一直都没有想到,虽然潦倒成那个样子,可是他骨子里还是这么讲究。”
他丢开了指间的草茎,回想往日的时光:“几年前,大年夜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看春节晚会,然后睡着了;半夜惊醒,问我外面响鞭炮了没有?
我说有,他就点头,让我打拳给他看。”
说到这里,魏宰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黯然的低声呢喃着:“我打完了,他就去了。”
周离沉默的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微微的感觉到一丝悲凉。
魏宰继续拔草,良久之后,擦干净手,端起了墓碑前面的那一瓶老酒。
拧开盖儿,他给墓碑前面的酒杯倒满,然后将剩下的都洒在墓碑的周围。最后还剩一口,他自己仰起头喝光。
几分薄酒入喉,他在寒风里吐出一道热气,将酒瓶丢到远处。
“师傅,你听好!”
他抬起下巴,神采之中顿时透露出一股睥睨四方的气概,端起架势,宛如立在寂静的舞台之上,场下观众万千。
踏着记忆中的曲调还有梆子声,虽无花脸和披挂,但依旧有着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慷慨悲凉。
学拳十数载,养得一口丹田气,开口便是如金铁般高亢惨烈的的秦腔。
“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累累旧坟多。”
宛如回到了往日简陋的窝棚之中,他放声高歌,踩着早已经消散的鼓点,在这个寒冷的风里举起不存在的武器,方寸之间踏步转身。
一口老酒入喉,眼神便亮得像是在烧。
声如磨铁,虽不饱满,但是却有着骨子里的凄凉和精神在,宛如金戈铁马。纵使嘶哑,也令人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随着魏宰的声音微微颤动,仿佛被扯进兵荒马乱之中。
“……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前埋诸葛。”
魏宰踏着青砖,神情凛冽而威严,宛如将军百战,陌路豪杰,纵使一步悬崖,也带着宛如燃烧一样的血和魂。
往昔的记忆,心中的悲凉,似乎都随着血被酒意所点燃,化作肝胆豪气。张开口吐出的不是明月清泉,而是仿佛长戈血染一般的嘶哑的豪迈声音:
“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至此,一折《苟家滩》悄然谢幕,无人拍掌。
只有观者一人,逝者一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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