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采花大盗(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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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公救小女脱出苦海,老汉无以为报,请受老汉和小女一拜!”

周晋两手各托住一人的臂膀,扶起他们:“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何敢受此大礼!”老人道:“恩公大恩大德,老可无以为报,恩公若是连这一拜都不肯受,老可心中着实难安啊!”周晋道:“晚辈若是受了老人家的大礼,乱了尊卑之序,我的心中才难安呢。”老人为难道:“这……”

那少女抿嘴一笑道:“爹,既然恩公执意如此,咱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呀。”

她虽然满脸泥污,却难掩其娇美,一件宽松的水田服,也掩不住其婀娜的身姿。周晋不禁怦然心动:“还是姑娘说的对,不过不要再唤我什么‘恩公’了,我叫周晋,老伯叫我小周即可。”

老人道:“这可折煞老可了,甚是不妥,还是叫公子吧。怜儿,还不答谢公子大恩。”

怜儿盈盈下拜道:“多谢公子。”

周晋作揖回礼:“此地人多口杂,不是说话之处,我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再说。”

老人道:“周公子若是不弃,就请移步老可的寒舍如何?”

周晋道:“那便打搅了。”

老人口中的家,其实不过是三间极其简陋,勉强能遮挡风雨的茅草屋罢了。怜儿把桌子抹干净,周晋和老人分宾主而坐。周晋道:“对了,还未请教老伯的高姓大名呢!”老人道:“老可姓徐,单名一个综。”周晋道:“徐老伯,方才那五个人是谁家的仆从,竟然如此狂妄,胆敢在光天化ri之下欺男霸女,简直目无王法!”徐综道:“什么是王法?天高皇帝远,在这里,苏万良苏老爷就是王法啊!”周晋道:“苏万良?此人我略有耳闻,他不是致仕的工部右侍郎,表字以善的苏万良?听说他为官时并非大jian大恶,岂料道貌岸然,背后是这副嘴脸!”徐综长叹一声:“谁说不是呢!苏家乃是本县大户,和本县权贵多有攀附,多行不义之事。县太爷倒是个菩萨似的人物,可畏惧苏家手眼通天,也不敢多言。这帮人狼狈为jian,在本县一手遮天,谁也吃罪不起。苏老爷此番吃了公子的亏,必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寻公子的晦气。公子为老可父女惹祸上身,老可于心何安啊!”周晋道:“徐老伯不必介怀,我又不怕他。”徐琮道:“老可知公子非比常人,可那苏老爷也不是省油的灯,手底下养了一批手段高强的武师,尤其是一位姓胡名未灭的大汉,长得是钢筋铁骨,人送外号无毛狮子,着实厉害,据说曾是洪都飞鹰镖局的镖头。唉!”周晋道:“在下不过一羁旅之人,不会在此盘桓,随时可以远离此地。倒是徐老伯,如何会摊上这一帮强人?”徐综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和老婆子福薄泽浅,膝下无子,年近不惑,才养得这么一个女儿。殊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小女长到十二三岁,已出落得娉婷玉立。几年来上门提亲的不乏其人,也怪老可吃了猪油蒙了心,一心招一个上门女婿,好延我徐家烟火,一直未应此事。

也是小女命里有此一劫,去年端阳节往镇里看龙舟,竟被花船上的苏老爷瞧见了,便起了歹意,yu纳小女为妾,没几天便派媒人上门提亲。正所谓一入豪门深四海,老可和老婆子心想小女过门之后,见一面都难,况且他家主母又好生厉害,动则对妾侍百般凌辱,小女嫁过去焉有好ri子过?一怒之下,将媒人赶了出去。提亲不成,苏老爷又生一计。老可先祖原非本县人氏,逃难到此,所以无寸亩田地,世代为佃户。苏老爷探知这些,便暗中从老可的雇主李老爷手中买断了方圆数里之内的土地,成了老可的雇主。偏生老天无眼,今年洪水滔天,庄稼尽被淹了,颗粒无收,老可一家老小生计都成了问题,又何来余粮交租?苏老爷趁火打劫,借口老可拖欠租金,屡次yu强纳小女为妾!老婆子忧愤成疾,五月里辞——辞世了!”徐老汉禁不住潸然泪下:“今ri若非公子,小女已被他掠了去。”正说着,怜儿拎着一壶水来,给两人各斟了一碗,歉然道:“家中唯有清茶,让公子见笑了。”一双杏眼红通通的,显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触动心事。

周晋谢过,见她已洗净了脸庞,愈发清丽秀美,宛如出水芙蓉,虽算不上绝美,但农家女子的淳朴,又岂是庸脂俗粉可以比拟,心道:“怜儿怜儿,我见犹怜,难怪苏老匹夫发脱齿落的年纪,冒着折寿的危险,也要收她做妾。呸呸呸,我想到哪里去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今ri既然让我撞着此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徐老伯父女俩再受苏老匹夫的sao扰了。”便问徐老汉道:“徐老伯在外乡可有亲友?”徐综道:“尚有一姑表兄弟在福建泉州府落户。”周晋道:“如此便好。我想苏老匹虽然吃了亏,暂时不会再来,但早晚还是会卷土重来的。他财大气粗,我势单力薄,未必再保的了你们。徐老伯和怜儿姑娘宜立时收拾细软,抢在苏老匹夫的大队人马到来之前启程去泉州府。”

怜儿道:“公子这便要走了么!”言语中竟颇为不舍。周晋心神一荡,微微一笑:“总要送你们出了这虎口才走。”怜儿会心一笑,忽又悲从中来,待他们父女平安以后,他终归是要走的。

周晋让他们抓紧时间收拾行李,自己则潜入农户家中,留下些银两,“买”了一辆牛车。一齐把行李搬上车,便即启程。

这一路专捡人迹罕至的小道走,一直送到南昌与九江交接处,都平安无事。周晋休书一封,并解下腰间的玉佩交给徐老汉,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在下也该和徐老伯和怜儿姑娘分别了。徐老伯到了洪都之后,将此信和玉佩一并交给安临巷的萧洋,他一见便明白小侄的意思,自会妥善将老伯送至泉州府”,又将所剩银两悉数取出,大的小的,足有百两之数,交到徐综的手中,“小侄所剩的银两不多,徐老伯勿要嫌弃。”

徐琮道:“我和小女连ri来受到公子的照顾,这辈子也报答不了。公子的银两,我们是万不能收的。”周晋道:“徐老伯若再推辞,便显得见外了。且这些银两即便不给你们,我花天酒地,没几ri也该挥霍一空了。”

“公子”怜儿面se苍白道。周晋正要上马,回首应道:“姑娘还有何事?”怜儿yu说还休,最后还是鼓足勇气道:“公子将玉佩给了我们,腰间便无物可衬,这个香囊虽然粗陋了些……”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今ri她面se苍白憔悴,原来她是为了绣这个香囊,一夜未眠。周晋看着她呆了半晌,才接过香囊,郑重道:“多谢姑娘,我一定会永远将它戴在身上的!”于是上马,扬尘离开。周晋与徐家父女别后,策马径到婺源县,想找苏万良算账,替徐家父女出一口恶气。他想苏万良乃是本县大户,住处应该不难打听。走到一个卖烧饼的摊前,道:“小哥,来两个烧饼。”那摊贩将烧饼用纸包好,周晋付了三个铜板,顺便问道:“小哥,你可知苏万良苏老爷家住何处?”那摊贩听起他问及苏万良,笑容尽敛,没好气道:“我不知道,你问别个人去。”周晋讨个没趣,想来是苏家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百姓都对他已到谈虎se变的地步,这摊贩见他打听苏府的去处,误以为他是苏家的亲朋故旧,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对他避而远之。周晋吃了个闭门羹,只得转而向一个卖菜的老翁问路,道:“老人家,小生姓周。小生为筹措现银解燃眉之急,曾将百亩水田抵押给贵县苏老爷,今ri凑足了银两,yu将祖传的田地赎回。只是不知苏老爷现居何处?”那老翁古道热肠,劝他道:“小伙子,任你是什么东西,一旦落入苏老爷之手,好像肉包子打狗,便无收回之理。你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周晋道:“我们立有字据,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只是抵押,不曾出让,他还能抵赖不成?”老翁道:“整个县城,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就是告到官府去,他使些银子将各处都打点好了,一口咬定田地是你买给他的,你就是有字据又能怎么样?”周晋道:“老人家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只是将祖传的田产白白地拱手于人,小生如何对得起黄泉下的列祖列宗。既然已经来到此地,怎么着也得试试。还望老人家成全。”老翁道:“你这个后生,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苏老爷的居所倒不难找,就在城外的紫竹林里。唉,那宅子是龙潭虎穴,岂是轻易出入得了的?”

周晋谢过老翁。先寻一家客栈饱餐一顿,又让店小二烧了锅滚水,一洗这几ri的风尘。他躺在房中静息宁神,直到傍晚才出城去,然后在紫竹林中耐心等到亥时时分,料苏家老小十之仈jiu俱已入眠,在夜se的掩护下,悄然展开行动。他折到西北方的院墙下,抬眼一望,那墙高达一丈两尺,暗骂道:“苏老匹夫倒也识趣的很,晓得自家多行不义,生恐遭人报复,将院墙修得这般高!”他不会轻功,尽全力一纵,双臂堪堪挂住墙头,双足上吊似的乱蹬,爬上去墙头,矮身跃入院中,不小心踩着几根枯枝,咯咯作响,夜深人静中听来格外的响亮。周晋心说晦气,就地一滚,静悄悄地伏在几株盆景之后,四下打量,但见此地花草丛生,碧树成海,必是座花园。

过一会儿,他见花园中空无一人,便壮着胆,蹑手蹑脚地出了花园。才出得园门,便有一个僮仆打着盏灯笼,巡逻经过,灯笼上用朱笔勾描着“苏府”二字。那小厮执了大半夜的勤,困得哈欠连连,只盼快些换班,好钻入被窝美美地睡上一觉,此时毫无戒备之心。周晋就拿一块粗布裹了脸,潜行至那小厮身后,一把将他的嘴捂住,拖曳至暗处,抽出匕首抵着他的咽喉,然后放开他的嘴道:“求生还是求死!”那小厮吓得屁滚尿流,颤声道:“好汉高抬贵手,饶小人一条命!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周晋不耐烦听他废话,将匕首一比划,骇得那小厮将下半截话咽回肚子里,道:“饶你无妨。实话告诉你,本大爷正是那梁上君子,盗中元帅,今夜披星戴月,千辛万苦进来一趟,不为别的,就是求财。你有老娘、孩子要奉养,大爷我也有一家老小得吃饭。告诉大爷你们家老爷的书房在哪,大爷发了财,心里高兴,自然不跟你为难。如若不然,大爷这把刀下有亡魂二十八,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瑞全怕他言而无信,事成之后还会杀人灭口,犹豫不决道:“你说话算话,只要我说出老爷的书房的所在,便不杀我?”

这时,又来了个巡逻的小厮,见同伴不见踪影,只道是又跑哪里去偷懒了,喊道:“瑞全!”周晋示意他别多嘴,道:“我在这儿!”声音与瑞全分毫不差,他老娘亲至,也未必辨得出真假,别说是外人了。那小厮道:“你鬼鬼祟祟地藏那儿去做什么!”周晋说起谎来从来不假思索:“晚上吃坏了东西,忽然间闹肚子,来不及去茅房了,只好找个清静处就地正法了。”那小厮哈哈笑道:“你在花园里拉屎,别给老爷知道了才好,否则非扒了你的皮不可!”周晋道:“好兄弟,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谁又知道了!”那小厮道:“我不说不难,那你如何谢我?”周晋道:“你这个贪嘴的猴儿,来ri请你喝几钟便是,你千万莫和别人说。被罚事小,丢脸事大,此事若是传言出去,我哪还有脸面见人啊。”那小厮道:“我担保守口如瓶。你尽兴啊,兄弟先行一步了。”

打发了那小厮,周晋道:“本大爷最缺的便是耐心,可没时间与你磨嘴皮子,下一刻你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瑞全只道他这回是来真的,为了保命,只得招了:“前面这条走廊的尽头右拐,过了一道拱门便是老爷的书房!”周晋道:“你是这儿的巡夜,这里你最了解,附近可有什么终南捷径,可以避开巡夜的小厮?”瑞全道:“是有一条,从这边的假山,可直通老爷的书房,”瑞全不大好意思道,“还有内眷的卧房,就是不好走。”周晋笑声:“你小子可真不是个东西,食人之禄,还玩人女人,不过我很欣赏你。多谢你了!”一掌将他拍得昏死过去。

按那小厮的指引,一路上果然畅通无阻,不见一个巡夜的。走到书房之前,还得经过几间厢房,照瑞全的说法是内眷的卧房,周晋隐隐听一间房中有戏水声和年轻女子的嬉笑之声,料想是苏老匹夫的妾侍在沐浴更衣。周晋咽了几口唾沫,还是决定直奔主题,别节外生枝。

他摸到了书房门前,半蹲身子,掏出匕首正想劈开铜锁,蓦地一股yin风袭来,脊梁一阵发毛,知是有人暗施偷袭!周晋临变不乱,就地一滚,背后那人的武功颇为了得,只听咔嚓一声,一脚将门踢破了个窟窿。周晋心说:“此人腿下毫不留情,还好我见机的快,才未中招,不然那门板便是我的下场。”那人手撑在门板上一个劲地往后推,周晋一看便明白了,他是因为用力过度,所以脚卡在那里,一时间拔不出来。周晋大喜:“让你如此心狠手辣,这下子自食恶果了吧!你不仁在先,须怪不得我不义!”反转匕首,飞身向那人扑上。那人一直背光面对着周晋,待周晋扑到他身前四五尺,那人猛然回头,沉沉的斜月,将那人的一张脸照得分明,但见他方脸浓眉,怒目圆睁,竟是在岳阳城外误认周晋是采花贼的莽撞捕头云麒!周晋见是他,硬生生顿住身形,一把扯掉面罩:“这世界还真小,云大捕头咱们又见面了。”云麒亦是始料未及,喝道:“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在这里做什么!”周晋道:“我也正大惑不解呢!云大捕头何时改行做锦衣卫了,夜半三更不睡觉,却有闲情逸致四处体察民情。”云麒抽出脚来,道:“你又不是我的上司,我做什么你应该不必向你报告!”周晋针锋相对道:“那么我做什么属于个人**,也无可奉告。”

云麒正想说:“你携带兵刃,夜闯民宅,非jian即盗。我身为公差,有权将你带回衙门严加审问。”忽闻东方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兵刃相击之声,云麒陡然变se:“今ri有事在身,算你走运,下次再让我见到你,定然严惩不贷。”展开轻功,径往东方奔去,不多时便看不见人影。

周晋循声追去,翻出围墙。院子外,竹林中,十数个家丁各擎一支火把,照得四周亮如白昼;中间立着一个戴东坡巾,穿褐衣的老人,一脸的焦虑,想来便是苏府的主人苏万良。一旁的空地上,三个人正斗得难解难分,其中两人身着公服,正是云麟兄弟,联手围攻一名白衣男子,多半是近来名声大噪的雁南飞了。雁南飞约摸四十来岁,焦黄脸,眉目稀疏,颔下更无一根胡须,猥琐之极,令人望而生恶;手中还抱着一名少女,不是苏万良的女儿,便是他的孙女,此刻一动不动,估计已被雁南飞的尊容吓昏了过去。周晋心道:“云大捕头是什么眼神,竟将我与此人相提并论!这人半人半鬼,夜叉见了都要嫌恶他三分,我好歹也蛮讨女孩子欢心的。”

林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人,有公差也有家丁,周晋蹲下来看,见其中有四个人正是那ri在岳阳城外和云麒一同围堵他的捕快,周晋伸指探了探他们的鼻息,发现皆已气绝。他们的身体还未僵硬,身上的伤口兀自汩汩地淌血,显然死还不久。周晋叹了口气,长身而起,背着手观看战况。

云麟、云麒兄弟二人生恐伤了苏小姐,不敢尽力一搏,功力大打折扣,十成中只能使出六七成;雁南飞则完全没这些顾虑,一有危险便将苏家小姐挡在身前作肉盾,来化解兄弟二人的攻势。此消彼长,虽然雁南飞一手抱着那少女,只能以单手迎战云家兄弟的联手进攻,却非但不落下风,还占尽便宜。二十余招过后,云麟和云麒二人的肩头、手臂上都已中了好几剑,伤口虽不深,但他们无暇包扎,不消片刻便会因失血过多而jing疲力竭,少不得亡于白袍客的剑下了。

苏万良心急如焚,他这小女已许以臬台大人的公子为妻,只待年后及笄,便要出嫁,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他捶胸顿足道:“胡师傅、蓝师傅、马师傅呢,怎的到这时候了还不见他们的踪影!”他身旁的一个小厮战战兢兢答道:“回禀老爷,蓝师傅方才寻那贼人厮斗,哼都未及哼一声,便被那贼人一剑结果了xing命;马师傅见了,吓得魂飞魄丧,脚底下好像抹了油,一溜烟便跑了;胡师傅自打晌午几位公人到访之后,便没见他人,依小人愚见,怕是早走了。”苏万良啐道:“天杀的乌龟王八蛋!一个个都是骗子啊,平ri里吹得震天响,我当他真有通天的本领,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事到临头跑得比兔儿爷还快!什么无毛狮子,我道是鸡毛掸子还差不多!两位官爷,你们务必小心啊,莫伤了我家闺女。小女若能平安无事,老夫重重地赏你们。”周晋见云家兄弟渐渐不敌,原有助他们一臂之力的意思,听得苏万良如此说,便先不忙着帮忙,而是踱到苏万良面前,笑嘻嘻道:“苏老爷若是看的起,再下倒是愿鼎力相助。只不过嘛,这无本的买卖,在下却是向来不做的。”苏万良疾病乱投医,忙道:“若公子能让小女脱得此难,什么都好说,好说!”周晋一双眼睛在他腊肠似的的手指上游移不止:“苏老爷的话在下自然信得过……”苏万良能够在官场左右逢源,平步青云,关键便在于擅长揣摩人意,当下忍痛割爱,将手指上四五枚戒指褪下,双手奉上,单留下右手大拇指的玉扳指。周晋观那玉扳指的沁se,绝对是三代前的古物,值钱虽是值钱,但上了千年的古玉多半是从古墓里盗掘所得,死人身上的东西他也不稀罕。当下将戒指小心收好,从官差的尸体旁拾把刀,先在火把上烤得通红,一招“地螳刀”,径取一雁南飞的下盘。

周晋这一招不论是从时机上还是方位上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计算已定,雁南飞此刻受到云麟和云麒的夹击,一把剑只能护住胸前的要害,无力援救下盘,要化解这一招,雁南飞唯一的选择便是冒险一搏,在周晋的刀锋砍到之时骤然抬腿,避过刀锋,然后将刀踩在脚下,以防周晋使出第二刀,而周晋也确信他有这能力。雁南飞不知这正是周晋的陷阱,一脚踩住刀身,棉鞋遇到刀身,即被高温引燃,他痛呼一声,待将棉鞋踢掉,脚踝以下尽已被火焰灼伤,甚至都能闻到肉被烤焦的焦臭味。雁南飞大怒,一招“会当绝顶”,手中三尺剑前指后点,瞬息之间疾刺十余下,云家兄弟被这雨点般的剑势逼得退开,雁南飞随即挥剑直斩周晋。周晋早弃了刀,换匕首在手。两刃相交,只听乒的一声,雁南飞那口剑断为两截。周晋这匕首削铁如泥,大有来头,乃蒙元时期的宫廷之物,是他祖父从一没落的大户手中重金购得,那人先祖的兄弟曾是前朝宫里的宦官,这匕首便是大都被明将徐达攻破时他逃难从宫城里带出来的。周晋虽仗着神兵之利,侥幸削断了雁南飞的剑,但功力毕竟与他相差悬殊,虎口被震得发麻,被雁南飞飞起一脚,踢中小腹,平平地倒飞出去。云麟脱口道:“周兄小心!”说时迟,那时快,雁南飞将那半截断剑做暗器朝周晋掷去,必定要置他于死地,以泄心头之恨。周晋料得雁南飞不会善罢甘休,早有防备,在倒飞而出的瞬间伸出长臂在地上一拍,身体向右侧翻了半周,那断剑贴着他的背脊掠过,可怜他身后的一个苏府的仆役猝不及防,被断剑透个对穿,仰天倒地而亡。苏万良大惊失 ren墙,挡在他身前。

周晋飞出一丈,在地上连滚三周才停下。这一跤摔得他七荤八素,灰头土脸,衣裳擦破了几个洞,手脚上均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所幸的是并未受内伤。

云麒见雁南飞失了兵刃,心中大喜,举刀便劈。云麟素来谨慎,想以荆州府“铁面判官”关玉虎之能尚且命丧于雁南飞剑下,只怕雁南飞还未尽全力,刚想出言提醒,云麒死xing不改,便已贸然行事!雁南飞冷冷看着云麒,手按在腰间的革带上,骤退两步,但见白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四尺长的软剑,双臂一抖,剑刃如一道白练,漫天飞舞。云麒眼睛一花,手中的刀已被雁南飞的剑身缠上,犹如被铰链牢牢锁住。雁南飞一招“玉门飞雪”,转手后拉,剑刃蓦地松开刀身,点点剑光犹如随风乱舞的雪花,在云麒的腕上划了两道血口;不待这一招“玉门飞雪”使透,右掌抵在剑首推送出去,这一剑贯注真气,软绵绵的剑身竟笔挺僵直起来,不再颤动。云麒平ri里对付的都是武功粗浅的小喽罗,未曾见过如此jing妙的剑术,一时竟惊得愣住了,浑然不知自己危在旦夕。而这一切又发生的太快,云麒和他相距甚远,根本来不及救他,不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便在众人已做好了给云麒烧纸的准备,忽然一件黑se的东西自竹林中激she而出,一声叮响,正中剑身,雁南飞虎口迸裂,剑拿捏不住,脱手而出;那黑se的东西打落雁南飞的手中剑,亦被反弹出一丈开外,便在落在周晋的正前方,一半已没入松软的泥土中。周晋定眼一看,此物原来是枚不到两寸长、乌黑se的菱形铸铁镖。他暗舒了一口气,云麒这人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他虽不大喜欢他,倒也不愿他死,经过今ri的教训,希望他能够有所收敛。

雁南飞大吃了一惊,他吃惊,不是因为这一枚小小飞镖震落了他的剑,而是因为这镖来势如此凶猛,竟能够无声无息。雁南飞朗声道:“是哪位高人暗藏林中,可否现身一见。”他说这话时潜运内力,足足将声音送出数里远,其目的有二:一是表示尊敬,他不敢存轻视之心;二是表示威胁,让那人莫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云麒听到这啸声,不禁面如土se,回头一想,适才确是不自量力,若非有高人相助,此刻焉有命在。

啸声方止,竹林出现了三个人。当先一个少年,弱冠之年,长眉入鬓,方脸阔口,目光沉静如水,面无表情,他身形魁梧,头戴平巾帻,身披白布袍,穿着白布鞋,背负一把古琴,雨后初晴,道路泥泞不堪,而他的鞋上却不带一点泥泞;一个是俏生生的姑娘,一张娃娃脸略显稚嫩,眉目如画,鼻尖微翘,樱桃小嘴,光彩照人,她梳着少女的双鬟髻,着紫领淡粉se对襟襦,紫se披帛,纯白长裙,紫se的绅带长垂至地,翘尖履半隐半现,皓腕上各戴一只ruse的玉镯,坐在一个紫面大汉的肩上;那紫面大汉铁骨铮铮,头裹包巾,衣襟敞开,胸膛黝黑似铁,襦裤卷至膝头,小腿粗壮,足登草鞋,若非背上用紫藤负着把重剑,人们只怕会误以为是个杀猪宰狗的屠夫,那把剑与众不同,剑身上没有剑尖,并且只有一刃,另一面则钝如铁板。走到近前,那大汉才将少女放下。

众人见了那少女,都是一叹,雁南飞一对se目,更是毫无顾忌地啃噬着她,道:“我与诸位井水不犯河水,何以无故坏我的事?”那白袍少年道:“那倒也未必。”雁南飞道:“我等素未谋面,何来瓜葛?”白衣少年道:“黎冰阳你还没忘记吧?”雁南飞面如死灰,左顾右盼,似乎怕那叫黎冰阳的会突然出现:“你说黎老头,他现在哪里!”白袍少年道:“如你所愿,他已经是个废人了,自不可能会在这里。”雁南飞立时恢复了神采,似乎只要那黎冰阳不在,他便无所畏惧,不过他脸上的忧se却仍未散尽,因为此时的情况对他还是极为不利的,他心中琢磨道:“此人虽年纪轻轻,但看他方才的一击,实力不在我之下;他身旁的两人虽未曾出手,恐亦非等闲之辈。我若想全身而退,便不可与他们多做纠缠。”他大喝一声:“人还给你们!”一把将苏小姐抛向那少年抛去,三颗石子分打苏小姐背上的三处死穴,自己却向后跃去。雁南飞常年做飞墙入室的勾当,轻功何等了得,否则焉能在官兵的屡次围捕之下全身而退?一起一落,便跃了出五六丈之远。那白袍少年身边的大汉见他要逃,反腕掣剑在手,一声呵斥,犹如狮吼,那重剑少说也有四五十斤,却被他轻而易举地甩出十几丈,直奔雁南飞而去。那少年轻脚不点地,轻轻一跃,笔直升高一丈有余,轻功不在雁南飞之下,而且看着甚是赏心悦目,他袍袖一展将三颗石子一齐扫落,伸臂揽住苏小姐的腰肢将其托在怀中,五枚菱形镖一字排开,同时she出。雁南飞身后竟似长了眼睛,因右脚有伤,左脚下意识地用力,向右一跃,恰好避过那大汉的重剑的追杀,不想这剑只是诱饵,那五枚菱形镖才是真正的杀招,被其中三枚打个正着,直透肌骨,身子兀自向前飘了两丈才扑倒在地,抽搐两下便气绝身亡。

雁南飞虽是个十恶不赦之徒,但众人见两人杀人如此凌厉,却也不禁心惊胆颤。云麟深感惭愧,江湖中何时出了身手这般俊的后起之秀,他竟然闻所未闻。

那少年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姐?”苏万良看着如此血腥的场面,忍不住干呕,听他如此说,这才道:“正是老夫的闺女!”少年将苏小姐交给他抱了,径直走到云麒身前,迅速点了他右臂上的几处穴道,云麒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少年道:“剑上有毒!”他不说还好,云麒一听有毒,登时发觉一条手臂已全无知觉。少年抬起他的手,在伤口处嗅了嗅,道:“是酥骨散。”一边的云麟se变道:“莫不是关外参帮的独门秘药?”参帮顾名思义便是挖参客为反抗官商盘剥而组成的帮派,因常年穿行于深山老林,多与毒虫打交道,擅长使毒一直都是他们的优良传统。云麟接着道:“听闻该药毒xing甚烈,若是未能及时解毒,中毒者数个时辰内便会全身麻木,进而瘫痪,变成一个活死人!此毒最厉害之处便是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在下一向只听过世上有这般残忍的毒药,未曾亲眼目睹,不想第一次见,却是……”却是他的胞弟,他的弟弟好容易从生死边缘中挣扎出来,云麟心里悬着的一颗巨石方才落地,想不到剑刃上还有剧毒!那少年道:“兄台不必过分忧虑,在下手上有一瓶解药。只须将药粉洒在伤口处,让毒血自行流出,早晚一次,十ri内应无甚大碍。”云麟既惊又喜:“这酥骨散的解药唯有参帮才有,而且从来密不外传,恩公如何会有?”他对这个少年的身份愈发的好奇了。那少年道:“一个朋友给的。”参帮帮规森严,云麟不信有人胆敢将解药交给外人,何况是酥骨散解药这等帮中至宝,还以为他不想说,便作揖道:“恩公既有难言之隐,云某也不好强人所难。”他招呼云麒过来,二人齐声道:“恩公救命之恩,我兄弟二人没齿不忘,ri后倘有用得着我们的,恩公只管吩咐一声,我兄弟二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少年还礼一揖道:“在下受朋友所托,本为除去此人而来,此乃分内之事,二位不必言谢。”

周晋道:“你们单谢他一人,难道我便无尺寸之功了么?”云麟笑道:“周兄说的是,周兄冒死相助,我们兄弟二人亦是感激不尽。云麒,还不谢过周兄。”云麒心中百般不情愿,但他是个恩怨分明之人,还是黑着脸向周晋抱了个拳。

周晋讨了云麒的便宜,却又故作正经道:“不必多礼,大恩不言谢么!”那紫衫少女抿嘴一笑:“好不要脸,明明讨着要功劳,这时倒谦虚起来了!”听她的口音似是苏杭一带的人氏。

白袍少年道:“表妹,不得无礼!”紫衫少女道:“好啦好啦!你不过是比我早出生两ri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却总要倚老卖老,跟爹爹一般,说东道西,处处约束于我。有你这样的表哥,算我倒霉啦!”

周晋见过不少的闺中女子,但她们大多是三从四德,循规蹈矩的乖乖女,像这种天真浪漫,不受教条约束的姑娘倒是少见,他觉得这少女有趣极了。白袍少年待她说完了,才道:“舅舅让我和安叔出来办事,本没你的事,是你自己死皮赖脸地跟来。若是不想回去,便得听我的。”大汉拾回重剑,道:“表小姐你甭争了,少爷素来说一不二,你要是再胡闹,他真会送你回去的。”紫衫少女跺脚,哼声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同气连枝,只会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周晋有意结纳那白袍少年,走过去躬身一揖:“小生周晋,表字靖北,人送外号小周瑜,未知兄台高姓大名?”白袍少年少年得意,却并不倨傲,还礼道:“周兄,在下张夜书,表字歩青。”他的话甚是简短,介绍完自己,便不再开口多说一字。紫衫少女扬起下巴:“什么小周瑜大周瑜,人家周公瑾羽扇纶巾,何其儒雅潇洒,何曾有你这叫花子般的亲戚。”张夜书道:“表妹!”少女捂住嘴:“我不说了行了吧!”张夜书掩袖取出一只瓷瓶:“靖北兄受伤不轻,这一瓶药,对跌打损伤最是有效,希望用的上。”周晋道:“瞧不出来歩青兄身上的药倒挺多,仿佛是个可以移动的生药铺似的。”张夜书道:“靖北兄取笑了,有备无患罢了。”

紫衫少女又忍不住讽周晋道:“白送你药还说那么多做什么,不想要便直说!我们还不想给呢。”周晋周身痛痒难忍,忙将伤药纳入囊中:“谁说不要了!那便多谢歩青兄了。”

苏万良忽道:“这位少侠,可否替小女也诊一诊脉,她一直昏睡不醒,别是为那贼人伤到哪里了才好!”周晋有些恼火,苏小姐只是吓晕了而已,这里每一个人都比她伤的重,况且还有许多公差为救苏小姐而牺牲,他们的后事还需要料理,这无良的大老爷俱都视而不见,却只想到他那点鸡毛蒜皮大的小事。张夜书瞄了苏小姐一眼,道:“令爱并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昏了过去。”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瓶霜露jing,拧开瓶塞,飘出一缕清香,送至苏小姐鼻端,她闻了香味,不多时便悠悠转醒,一睁眼望见苏万良,哇的一声哭出来。苏万良忙不迭劝慰她道:“莫哭莫哭,那贼人已死,再无人能伤害我儿了。”

张夜书见这里已没什么事,便对云家两兄弟道:“在下告辞了,此处便劳烦两位差大哥处置了。”云麟道:“恩公哪里的话,这本是我兄弟分内之事,只会料理妥当,何消恩公吩咐!”苏万良挽留道:“少侠救了小女的xing命,老夫感激涕零,好歹喝杯水酒再走。末了,老夫还有一封银子要拜上。”张夜书道:“老丈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要谢便谢几位因公殉职的公差吧。”说罢转身向周晋拱了下手,拔腿便行。那大汉弓身伸出一掌,紫衫少女提起裙摆,踏上他的手掌,那大汉手掌宽厚,她的两只玲珑的小脚并拢起来还没他的巴掌大,那大汉将她托举到肩上,待她坐稳了,快步跟上张夜书。苏万良在此颐养天年,好多人登门造访他都懒得见,今ri亲自邀请别人进府用膳,可算是莫大的荣幸,哪想到想张夜书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他的好意!他身居高位,虽然已经致仕了,但门生故旧仍遍布朝野,平常人奉承他唯恐不及,而这少年却视他如无物,苏万良心里多少有些不适应,啐道:“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运气好救了小女一命,有什么可神气的!”

周晋小跑追上张夜书三人,招手道:“歩青兄,等等我。敢问常季兄这般风尘仆仆,不知是要去往何处?”张夜书道:“云南府。”周晋喜道:“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不瞒你说,我家住在贵阳,自去年至今,离家已近一年,恰巧也准备回家一趟,也省得家严和家慈挂念。歩青兄若真是去云南的话,我们正可以结伴而行。”紫衫少女道:“什么家住贵阳府,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你是想赖着我们吧。只怕表哥若是说我们去的是广州,你的家大概又会变成在桂林了吧?”周晋道:“姑娘真是神机妙算,在下在桂林府还真有一处别院。”紫衫少女道:“你就吹吧。就你这副尊荣,能有片瓦的栖身之所已是难得,还别院呢!”

正说间,几人已穿过那片竹林,林外的石道上赫然停着一辆马车。紫衫少女道:“我们走了,恕不奉陪!”那壮汉将紫衫少女托入车厢内,张夜书请周晋先上车。紫衫少女道:“表哥,你不会真的让这叫花子跟我们同行吧。”张夜书道:“既是同路,又有何妨。”紫衫少女道:“你让他和我们同行我不反对,但不许他上车。你看他,又脏又臭的,非把我熏死不可。”周晋道:“这点请姑娘宽心,小生平时最闻不惯脂粉气,也怕被姑娘熏死了。我自己也有一匹马儿,还拴在林子里呢。烦请诸位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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