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城(1 / 2)
没错,她应该早点发现的。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至于朝玉的目的是什么,她却怎么想都没有明白,而如今唯一能为她解惑的也只有朝玉本人了。
所幸辽对附近一带很熟,他说照朝玉离开的方向,她最可能去的就是渡口,而结果如他所料,他们真的在渡口找到了朝玉。
她的脚没有事,此刻正与一个穿着质朴的年轻男子紧紧相拥,脸上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或许可以称之为“幸福”的东西。
“啊!果然在这儿呢!”一边的辽长大了嘴巴,在再一次见到朝玉后,他又歪了下头,低声喃喃了句,“咦?……这个姐姐也好面熟啊。”
听到了动静,朝玉抬头看到了出现在眼前的两人,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是眼底的情绪已不再是之前那样,或许是已经不需要再掩藏什么。
“朝玉小姐……”
稍微动下脑筋,她就能想明白些什么,朝玉找借口独自离开的原因应该就是这个与她紧紧相拥的男人,爱情的力量也许就是这么伟大,但是她不懂的是为什么朝玉要瞒着她和夜斗?逃离吉原回到父母身边与跟他的情郎在一起并没有本质的冲突。
现在并不是可以坐下来从头说起的好时机,但她仍想弄清楚一些问题,直觉告诉她有些事或许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只是那些疑问尚未出口,朝玉先一步发了声——
“咎音姑娘,真的非常感谢你。”朝玉从男人的怀抱中抽离,她轻拭眼角,然后笑着向男人介绍道,“游助君,这就是帮我逃离蝴蝶楼的咎音姑娘。”
“原来您就是朝玉说的大恩人!真是太感谢了!”
那个被称为游助的男人向她走了过来,再三地鞠躬道谢,那幸福和感激的笑容太过真实,真实到令她一时哑口无言。
“如果可以的话,我和朝玉真的想好好答谢您跟另一位恩公一番。”游助有些抱歉,思索片刻后从腰间拿出一个钱袋子,“这些钱不算多,但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希望您能收下。”
“诶?”她有些没回过劲儿,这个展开好像要跑偏了,赶忙摆手回道,“不不,不用了。”
“您就不要推辞了,不然我们走得也会不安心的。”游助硬是把钱袋子塞进她的手里,拉过身后朝玉的手,“时间不早了,我和朝玉得尽快离开,这份恩情我们定然永生不忘。”
她往后看去,果然已经有艘小船停在了那里,看样子他们确实要就此出逃。虽然很想说一句祝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她可没有忘记自己这次的目的到底是干什么的。
于是游助带着朝玉才转身不过两步,上一秒还在身后的少女忽然如凭空出现一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比起游助的惊愕与不解,朝玉的脸色显然是冷情和淡然了很多。
“咎音姑娘你……”
“非常抱歉。”她打断了男人的话语,伸手拦住了去路,“两位要走也可以,不过在那之前朝玉小姐是不是忘了件应允我们的事。”
“应允的事?”游助显然是不知道有关朝玉父母的事,完全一派状况外,转而问朝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朝玉掩下眸子,口气淡淡的,“说起来稍微需要些时间呢。”
就在此时,渡口以外由远及近传来了零散急促的脚步声。
她歪了下脖子,目光越过了朝玉和游助,有些懊恼,也有些意料之中,这些人是时候出现了:“不过没想到会来这么多。”
追上来的人约莫有三十人,个个都是精壮的青年,手中依旧拿的是棍棒,只是穿着与刚才那些不同的衣着,看样子不是蝴蝶楼的人,那就一定是那位今天的新郎官派来的人了。
“朝玉你果然在这里!”为首的男人年龄稍大些,两根粗眉毛倒是很有特色,他横眉竖目,对着朝玉大声喊道,“你可真是胆大妄为!还好和茂老爷猜到你们要是离开走的一定是渡口!”
“啧,你们退后。”她把一副想要上去拼命的游助和没多言语的朝玉掩到一边,再作势捏了下拳头,眼下的情形很显然,在跟朝玉算算没了的账前得先把眼下这群人撂倒。
可是如果再像刚才那样……
她用力摇了摇头,现在也容不得细想了。
她一步越到追兵之前,一拳头打在了走得最近的男人鼻子上,对着他们喊话道:“要动手先来这边!”
“哇唔!我的鼻子啊啊啊啊!!”
“咦!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被个女人打成这样!你还敢叫!给我上!”
于是在一片混乱中,她的拳头又有了用武之地,只是脚下刚发了力,身后忽然传来了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和一声巨大的惊呼,这足以令她的拳头一顿。
“……”
她眼前的那些打手也全部停下了动作,高举的棍棒也被定格,直直盯着她身后,完全为所见的一幕所惊呆。
发生了什么?
她收回了拳头,在回头去看之前想过各种可能,却从未想过是眼前这一幕——
朝玉紧紧握着匕首,而锋利尖锐的另一端此刻已插入了她的爱郎胸膛,游助的惊愕困惑在巨大的痛楚下显得那么悲伤无助。
“朝玉……”他低头看了眼埋入了胸前的匕首,而后又不敢置信地顺着那只握着它的手看向心爱女人的脸庞,“为什么……为什么你要……”
朝玉眼底同样满是悲伤痛楚,仿佛这一刀刺向的是自己,但她却没有说一句话,握着匕首的手继续发力,将它从游助胸前拔出,温热的血星星点点溅了她一脸。
游助用力捏着自己的伤口处,但又怎么可能止住切断了动脉的出血口,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他或许是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仅是几秒的沉默,他松开了手,伸过去捧住了朝玉的脸,温柔深情地看着他爱了一生的女子——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朝玉没有回答,没有解释,或许还是想说什么的,但嘴巴张合了几下还是闭上了,她放下了手臂,仍是握着匕首,属于爱人的血一滴一滴由刀尖落到地上。
男人轻笑了一声,像是已经懂了什么,失血过多已经无法支持他的站立,迎面靠在了朝玉的身上,这或许就是最后的一个拥抱,搁在她肩膀的头轻微转动,想离她的耳畔更近一些,然后轻轻说出一声——
“我爱你。”
话语落下,他亦缓缓顺着她的身体摔到了地上,沾满了鲜血的手掌在朝玉脸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眼前的一切发生地太突然,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来不及做了,她跑到倒下的游助身边,两手用力捂着他胸膛仍在冒血的创口,大声对着双目失神的他喊道:“喂!喂!你别闭眼!撑一下啊!”
“…………”
“喂!游助先生!”
“没用的,咎音姐姐。”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辽忽然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男人,似乎在确定着什么,而片刻后便肯定地说道,“这个哥哥马上就要死了。”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游助的死只是时间的问题,只是从辽的口中以这种口气说出来有些怪异,但她没能多想,只是固执地用力摁住创口喊着再坚持下去。
可惜,生命力这种东西并不是她可以唤回的,男人终究是慢慢合上了眼睛,只有牵起的嘴角没有落下——
游助死了。
朝玉由始至终都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男人,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直到他真的没了气息才缓缓地抬起头,她看向那些追她而来的人,忽然粲然一笑:“太好了,你们终于来了。”
手中的匕首随即落到了地上,哐镗一声,震得在场所有人从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中回过神。
“朝、朝玉小姐?”为首的粗眉毛男人先发了声,他惊愕之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向自己走近的美艳女人,只觉得心里发凉。
“我可是被逼迫离开蝴蝶楼的。”朝玉表现得惊魂未定,抚着自己的胸口说道,“要不是你们来了,我都没有机会逃开,真是万分感谢。”
“啊……嗯。”他愣了愣才点点头,干咳一声定下神说道,“原来是这样,我就说朝玉小姐怎么可能会与男人私奔。”
朝玉温婉笑着,拭了下眼角:“那我们快些回去,别让和茂老爷误会气恼。”
“好。”他点了下头,又对身后的手下喊道,“把朝玉小姐送回府上,再把活着的人绑回去!”
“不劳烦动手了。”
被忽然从身边冒出的声音吓到,男人往后退了好几步,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忽然出现在身侧的古怪少女:“咦?!你什么时候——”
朝玉脸上虚伪的表情又一次消失了,她不自然地挺了下身体,背上抵着的匕首正由少女握着,正是刚才她拿着刺入游助胸膛的那一把。
“或许我们该好好谈谈,朝玉小姐。”
“喂!你个女人!”
“没有关系。”朝玉挥了下手,制止了那些又要动手的男人,“这位小姐只是跟我说说话,我相信她不会伤害我的。”
她眼下了眸子,也没有否认,只是拖长了调子在朝玉耳边说了句:“是这样吗?”
但见到朝玉都这么说了,那些人便没再敢轻举妄动,在对方的示意下,他们后退几步拐进了不远处的巷口,只能看清她们二人,却听不见交谈的话语。
等确定了和茂派来的人走远了,朝玉才放下了方才做作的表情,甚至轻松地笑了起来,背上的利刃对她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谈?有什么好谈的?”
她拿开匕首丢到了地上,这种东西也只是给那些追兵看看,对于朝玉她还没有到想要杀死她的地步:“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说些什么吗?”
“没有什么好说的。”朝玉低下头,话语里甚至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我只是想同游助一同离开,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游助为我牺牲了自己,我是从心底感谢他。”
“不是的。”她看着满身血迹的女人否定了她所说的话,“那些人是你暗地里放出消息引来的,杀死游助先生的匕首也是一早备下的。”
朝玉一怔,这才抬眼正色看着眼前的少女:“这可真是令我吃惊,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我相信夜斗,他不可能会这么快被识破。”她说的笃定,没有丝毫犹豫,“就算他的装扮再怎么差劲没办法骗到和茂那些人,也不可能在我们才离开蝴蝶楼时就有人追来,所以只能是有人放出了消息,而我和夜斗都不会这么做,那就只有你了。”
“很笨的猜法。”朝玉忽然笑了起来,揉着好似发酸的肩膀,好像又变回初见那会儿没穿衣服放肆笑着的女人,“不过确实猜对了。”
“所以你到底……”
——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啊。”朝玉撑起下巴,慵懒地说着,“我爱游助,但是更爱锦衣玉食的生活。”
是的,这就是朝玉的答案。
“我是吉原的游女,游助只是个卖杂货的,我们在偶然的机会下相遇又相爱,他不止一次说要替我赎身,但我都拒绝了,后来我被和茂老爷看上,说要纳我做妾,日子也很快定了下来,游助知道后就托信得过的人带给我一封信,说是要带我私奔,他会一直一直在渡口等着……对,他说要带我私奔——”朝玉说这些的时候一直看着灰蒙蒙的天,好像这话与自己无关一样,直到最后才忽然露出有些幸福的笑容,但很快又面色一变,恢复原来的面无表情,她垂下眸子看向眼前的少女,反问她道,“可是你说怎么可能会答应?让我放下拥有的一切去跟他过苦日子……我绝对不要再去过那种日子!每天都是有一顿没一顿,还要看着阿爹阿娘被催债的混蛋打骂!你知道这种日子过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吗?!!”
朝玉越说越激动,最后就像在责问她一样,只是给出答案又是她自己:“我告诉你,最后会变成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那就把我卖掉换点钱吧……啊,这样就可以勉强活下去了吧?没错,就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但是你不去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真是奇怪呢。”朝玉反而不解地看向她,扬起嘴角理所当然地说道,“都说了我很爱游助,那我怎么能接受他离开我之后,又再跟其他的女人在一起。”
她无言以对,此时终于明了,这个女人或许早就已经疯了,从被卖到吉原的那一刻起。
“我一直在等机会,然后你们就出现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但是确实可以帮到我,那我干脆就答应配合你们的出逃计划去找游助,不过我又怎么可以真的逃婚,所以一早安排了人适时地去喊人,让他们可以看到是外人,以为我是遭到胁迫的,我也终于可以及时来见游助,亲手结束一切了。”朝玉说完后忽然放声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又流出了眼泪,“我终于可以自己选择人生了。”
“是的,你的人生确实是你自己选的。”她看着有些病态的女人,不知道该恼怒还是该同情,“但这却是最糟糕的选择。”
“你懂什么!”
“不是吗?明明可以跟父母团聚,跟爱人在一起,却偏偏要为那些最无关紧要的虚荣毁了一切。”
“咎音姑娘到现在还要骗我吗?”朝玉睁大了眼睛,瞳孔剧烈得紧缩着,姣好的面容此刻变得狰狞可怕,她指着眼前的少女,忽然又激动了起来,就好像是她害得自己沦落至此,“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打了什么主意!又是谁派来的!但是神明之类的可笑言论还是早点收起来吧!”
她有些无奈,原来朝玉还是没有相信夜斗是神明这一点:“我们确实是受了你父母的委托来找你回去——”
“我的父母早就死了。”
“………………诶?”她一怔,有什么东西忽然在脑中崩塌,“你在胡说些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有必要说这样的谎话吗?“朝玉垂下了手臂,双目无神地看向地面,那些年发生的所有事都历历在目,”我的父母在把我卖掉的第二年就被活活饿死在了家里,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让你们来找我?“
朝玉的父母……都饿死了?!
她一怔,眼前出现了那两位瘦弱质朴的夫妻二人,想要求得女儿原谅的话语还在耳边,可现在他们的女儿却亲口说出他们早已经饿死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早失了魂魄的女人,仍在辩驳道:“你的父母明明都还健在,就在城南外的破——”
后半句话断在了口中,因为她忽然想到了,生活再如何贫穷困苦,住所再如何破败不堪,他们的小屋子也太过寂静、没有人气了,仔细回想下,除了他们生火煮饭的样子,其他地方就连使用过的痕迹都没有。
所以说……他们早就死了?
“死了……死了,全部都死了。”朝玉晃了几下身子,伸手扶住了墙壁,她一步一步地向和茂派来的人那儿走去,嘴上仍旧念着,“死了死了死了……”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把朝玉拉回来,却被忽然出现的另一人搭住了手腕,她回过头,看到的便是来人深色的发丝一掠而过——
“夜斗?”
“啊。”夜斗淡淡地应了声,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不过看他衣服和假发都东倒西歪的样子,来得挺凌乱定是真的。
“朝玉她……还有那对夫妻……”她信息量自己都没有整合过来,一下子真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我来这里有一会儿了,而那对夫妻早就死了的事,我也一开始就知道。”他站在她边上,转身看向一步步走向远处的朝玉,“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迟钝。”
“我迟不迟钝这不重要啦!”她有些焦虑,打心眼里仍想要喊住要离开的朝玉,再面对夜斗的阻止唯有说道,“可不管那对夫妻是死是活,是人是鬼,他们是真的想要再见女儿杏子一面,而且这不是你接到的委托吗?要是没有做到,不是更没人相信你是神明了。”
如果说听了前面一半理由还算接受,那等听完她的后面半句,夜斗是真的一愣,没想到她是想到了这上面,他有些无奈,又有些气恼,但心底下又生出些奇怪的感觉,纠结了好一会儿便一指头弹到了她的脑袋上:“什么叫没人相信!没人相信我就不是神明了吗?!”
“可是!”
“别可是了!”
夜斗呼出口气,视线再转向已经跟着那些人离开的朝玉,那些妖物开始毫无忌惮地攀附在她身上,蝴蝶楼被妖盖天的缘由似乎也找到了。
他收回了目光,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这个女人了,他转过身拿手背蹭起了脸上那堆白乎乎还未干净的粉末,再开口时语气里已不带任何情感,只是直白地说出他所看到的现实:“就算硬带她去了也没有意义了,他们的女儿杏子大概在进吉原的那一天就死了,现在的朝玉或许连活着都不能称之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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