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节雷霆处置(2 / 2)
“太太,”他说:“趁我还有一口气,我交代交代后事。”
于是子孙一齐入室,跪在地上,听他的遗嘱。杨昌浚的壮硕是有名的,又当悲愤之时,嗓音更大,从他服官如何清正勤慎说起,滔滔不绝。讲了有个把钟头,亲戚来了。亲戚已经到得不少,立山不放进来,及至越来越多,阻不胜阻,放进一个,其余的接踵而至,很快地挤满了上房。
“这都是朝中有佥壬之辈害我的!”杨昌浚向亲友说道:“我的命送在他们手里,冤枉不冤枉?九十三岁的老娘,还要遭这么一件惨事,我真是死不瞑目!”说罢放声大哭。
哭声响得在大厅上的立山都听见了。先当是杨昌浚毕命,家人举哀,赶紧往里奔去,到得垂花门,才知道是杨昌浚自己的哭声,中气十足,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他是将死之人。
看看复命的时刻将到,立山不免烦躁,将杨府上一个管事的帐房找了来,沉着脸说道:“这是拖不过去的事!到底怎么样,请你进去问一声,如果不愿遵旨,索性明说,我对上头也好有个交代。”
“不愿遵旨”就是抗旨,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杨家帐房赶紧答说:“请大人不要误会,决不敢不遵旨。不过,大人明鉴,这件事实在很为难,已经吞了金屑了,只为敝东翁体气一向很强,一时还没有发作。”
“没有发作是力量不够!你们要另外想法子啊!”
“另外想什么法子呢?”
“嘿!”立山是哑然失笑的样子,“一个人想活也许很难,要死还不容易吗?大烟、砒霜,那样不能致命?”
“那,那就服大烟吧!”
不知是分量不够,还是杨昌浚的秉赋过人,竟能抵抗烟毒?吞下两个烟泡,依然毫无影响。这时杨昌浚的母舅薛允升到了,见此光景,便向立山说道:“豫甫,石泉的情形你都看见了,罪非必死,情亦可矜,似乎也可以复命了。”
“复命?”立山大声问说:“人还没有死,我怎么复命?”
薛允升默然。他原是一种含蓄的请托,希望立山将杨昌浚吞金、服鸦片皆不能死的凄惨情形,据实奏闻,皇上或许心中一软,可望贷其一死。谁知立山毫不理会,答得这样决绝,以薛允升的地位,就不能多说一句话了。
立山也觉得很有些恻然,杨昌浚和他并无深交,偶尔的几次席间相遇,还是在肃顺府上。这一次皇上派自己这样一个差事,心中为难,却不敢抗旨:皇帝这一次的铁了心要杀人立威,即便是自己应承下薛允升的请托,到御前也休想能够为他挣回一条命来,反而还会落一个大大的排头吃!所以言辞峻厉,滴水不进。
“也罢!”薛允升站起身来对杨家的人说:“服砒吧!”说完,掉头向外走去,不理立山。
砒霜不比鸦片那样方便,等弄来已晚上八点钟了。立山在窗外监视着等杨昌浚服了下去,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开始呻吟了。这是毒性发作的初步,立山不必再看,仍回大厅坐等。
这时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荣禄到了,他是监视胡瑞澜自尽的大臣,和杨昌浚比,胡瑞澜则是痛快的多,一锁绳套,片刻毙命;进宫交旨完毕,得知这边至今不能复命,亦不愿接受杨家款待,一直枵腹坐等的消息,赶紧派人备了食盒来‘办差’,立山吃得一饱,问左右从人:“怎么样了?”
“还没有咽气,只说胸口难过,要人替他揉。”
“大概也快了!”荣禄说道:“杨公身体太好,平时大家都羡慕,不想今天反受了身体好的累了。”
立山不答他的话,看一看表说:“九点钟!”
复命的时限早就过了,立山对杨家没有决绝的处置,深表不满。但亦无法打什么官腔,发什么脾气,因为杨家上下都不理他,人来人往皆以仇视的眼光相看,若不知趣,很可能会吃眼前亏,唯有忍着一口气,耐心等待。
看到这种情形,荣禄当然不愿多作逗留,当他起身告辞时,立山突然一把拉住他说:“仲华,你不忙走,我跟你商量件事。”
“是!”荣禄无奈站定:“请大人吩咐!”
“杨家不知道在捣什么鬼?”立山放低了声音说,“钦限是酉刻,如今过了四个钟头了,到十一点子时,就是明天正月初八的日子了,复命迟几个钟头,犹有可说,迟一天,公事上就交代不过去了。这件事,你看怎么办?”
荣禄心想,要人性命的事,自己就有主意也不能出,免得一则造孽,二则结怨。因而很快地答说:“大人何不请幕友来商量?”
“来不及了!而且也不便张扬。”立山说:“拜托,回去以后马上找人问一问,有没有什么人死而无痕迹的好法子?问清楚了以后,赶紧派人来告诉我。”
“是!”荣禄答说:“我派司狱来,请大人当面问他。”
“不!”立山说,“你一定要问明白,如果他没办法,来亦无用。”
“是了!我让司狱去问狱卒,问清楚了,让他当面来回禀大人。”
“好!叫他穿便衣来。”
荣禄答应着走了,而立山却真有度日如年之感。到了十点多钟,在杨家门外看守的门下人,领进来一个穿便衣的瘦小中年人,向立山行了礼,说是荣禄派来的,自报履历:“步军统领衙门司狱燕金台,河南陕州人,监生出身。”
“荣总兵跟你说了没有?”
“说过了。”
“你有法子没有?”立山问。
“有是有个法子,不过只听人这么说,从来没有试过也不知道灵不灵……。”
“你不必表白!”立山在杨家呆了一天,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知道你没有试过,你只说这是个什么法子好了。”
“这个法子叫‘开加官’……。”法子很简单,一说就明白。燕金台的话刚完,自鸣钟当当的敲了起来。
“十一点,是子时了!”立山大声吩咐:“到里面去看一看!”
看了回来报告,杨昌浚依然未死,又哭又嚷,妻儿陪着淌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了局?
“这可不能再拖了!把杨家管事的人,请一个出来。”
来接头的仍是那位帐房。立山这一次的话很容易说,但也很厉害,他说他虽奉旨监视杨昌浚自尽,但也仅止于杨昌浚咽气之后看一看而已,决没有逼人去死的道理。如今已交初八子时,无法再等,只有据实复命,请他转告杨家。
所谓‘据实复命’,无非奏报杨昌浚应死而不死,既然‘赐令自尽’办不到,那就只有‘赐死’,换句话说,是由朝廷派人来杀杨昌浚!这不但是自取其辱,而且家属亦可能因此而获罪。杨家帐房识得其中的轻重,转而请教立山,如何才可以使杨昌浚毕命?
“倒是有个法子,”立山指着燕金台说:“这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司狱老爷,燕老兄,你和他说说吧?”
立山这一手很不漂亮,燕金台深为不悦,但碍着他的官大,只好公开了‘开加官’的方法。杨家帐房回进去细说缘由,杨夫人垂泪点头。可是,谁来动手,却又成了极大难题。最适当的人选,自然是燕金台,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最后还是杨昌浚的大儿子出来下跪,恳求‘成全’,燕金台方始很勉强地答应下来。
到得上房,只见杨昌浚躺在床上,面如猪肝,辗转反侧地呻吟不止,只嚷‘口渴’。杨夫人上前说道:“老爷,你忍一忍,马上就会很舒服了。”
“啊!啊!”杨昌浚喘着气说:“有什么法子,快点!别让我再受罪了!”
杨夫人点点头,闪身避开,立山使个催促的眼色,燕金台便将预备好的桑皮纸揭起一张,盖在杨昌浚脸上,嘴里早含着一口烧刀子,使劲一喷,噀出一阵细雾,桑皮纸受潮发软,立即贴服在脸上。燕金台紧接着又盖第二张,如法炮制。杨昌浚先还手足挣扎,用到第五 张,人不动了,燕金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室中沉寂如死,只听得自鸣钟‘滴答、滴答’作响。好不容易看钟上长针移动了两个字,燕金台上前摸一摸杨昌浚的左胸,轻声说道:“杨大人归天了!”
就这一声,杨家忍之已久的哭声,一下爆发。立山走上前去,细细检视,那五张叠在一起,快已干燥的桑皮纸,一揭而张,凹凸分明,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这才明白‘开加官’这个名称的由来。
到第二天立山进宫复命时,才知道杨夫人也仰药自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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