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兄弟叙情(2 / 2)
“朕就是想听你说说,怎么个难碍法的?”皇帝好整以暇的端起康熙五福捧寿的蓝磁盖碗,小口的啜着,“说说,可有什么难处?”
“是。要说这难处嘛,第一节就在于,旗下人家众多,从世祖章皇帝到今天,已历贰佰余年,京中内外,各省旗下人家,若细细牵扯进来,不下百万之众。这其中哪一家的祖上不曾有过从龙入关的血战功勋?哪一家认真上溯,不是和王公贵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有哪一家,和朝中宗室亲贵,不能扯上关系?彼此相托,不但是臣弟的府中往来奔走者不断,就是怡王、郑王、肃王、礼王等诸多王爷的府上,这一年多来,都是门庭若市,忙个不休。”
奕䜣说道,“事情办得成办不成且不说,只是花在打通门路上的银子,就如恒河沙数,那家境富足的,总还好一点;家境窘困的,又要求人帮衬,又要想法子弄钱。不瞒皇上说,臣弟有时候看到他们那一副穷措大的样子,也真是觉得心疼得慌。”
“嗯,这是你说的第一节,还有其他的吗?”
“有的。第二节就是,旗下人家,大多每月拿着朝廷的一份公出银子,有的还在朝廷中领着一份钱粮。虽然不能算多,但终究是可以勉强果腹。如今听朝廷有意,要将他们发往龙兴之地,又是害怕日后生活没有了着落,又是担心到了地头,不知道面对着的,是何等处境。每每和臣弟言及于此,都是满面苦涩,惶惶不可终日。”
不等皇帝发问,奕䜣叹了口气,又说,“再有一节,旗下百姓心中大有委屈,皆以为,黑龙江、宁古塔之地,是犯官流属发往之所,这些人自问并无过错,却给皇上……所以,言辞中大有怨怼委屈之感。”这番话他说得吞吞吐吐,皇帝能够猜得出来,不会有什么好话,也不好多问,堂上一时间沉静了下去。
“老六,你说的这几件事,本来也早有人和朕奏陈过,朕不瞒你,有时候想想他们的难处,也未尝不想就此放过此事——数百年的日子都这样过下来了,怎么就到了咸丰朝,就不能让这些人在京中、外省留存,一定要将他们赶回到关外龙兴之地,去受那一番雨雪冰霜之苦呢?但你想过没有,二百年以降,关内的百姓,不论满汉,总人口翻了五六倍之多!圣祖临朝之初,人口不过六千万,而到了今天,超过三亿!这么多人,国家能够用以耕种的土地有多少?每年出产的粮食有多少?在田里耕作的百姓又有多少?在这些人中,又有多少是旗人?朕可以告诉你,连万分之一的比例都达不到!”
一连串的话将奕䜣问得呆住了,“这……”迟疑了片刻,他沉重的点点头,“皇上说的是。臣弟虑不及此,实在惭愧。”
“京中大半旗人,于旁的事情,早已经忘乎所以,只有一节,仍自以为根本。就是旗人不善耕种。反倒把田间劳作之事,全数扔给汉人,老六,你虽然是皇家血胤,但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咱们这些兄弟之中,以你是学业为最佳,你说说,这公平吗?”
“……如今朝廷推行新政,这些人就左支右绌,抵死不从。表面上看起来,你说的这些话,在在成理,实际上,根本不值一哂。便说这第一层吧,一心想着抗拒朝廷法度,花上无数的银钱,用来打通关节,在朕看来,全数是咎由自取,自讨苦吃!第二层,担心到了关外,生活无着;那些为生活所逼,被迫出关的汉人又怎么说?故土难迁的观念,怕是汉人仍自重过旗人吧?人家能够做到的,为什么我旗人就做不到?再说第三,有人以为,并无过错,却给发遣到苦寒之地,那也不过是有心人借机挑事。朝廷的举措,是不分满汉,尽数北迁,用意是在兴旺关外一片广袤土地,又怎么能和那些犯了罪,被发遣出去的官员并家眷相提并论呢?”
皇帝辩才无碍,侃侃而谈,说到动情处,离座而起,“老六,当年你还很小,朕随皇阿玛他老人家出关去过一次,大大的领略了一番东北龙兴之地的风土人情。那里只有到了冬天,天气比之关内冷一些,除此之外,可称物华天宝,锦绣江山。关内十数行省所有的物产,不论煤、铁、金、银,都有所盛产;还不必提土地肥沃,地势广袤。……”他看奕䜣面带不以为然之色,不好再继续说下去,知道不论怎么和他形容,于关内的人来说,那里终究是一片蛮夷烟瘴之地,不可久呆。
“……朕只是想和你说,将京内外的旗人并各省的汉人北迁,乃是我朝国策,朕断不容许为任何人的劝谏打消了这个主意。这一层你要记住。”
“是,臣弟当以百折不回之心,推行皇上的善政。”
“有些事啊,没有走到那一步,总还看不到任何成效,自然的,反对的声音也会日渐高涨。”皇帝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又说道,“不过呢,朝廷于肯于北迁的民丁,也不妨给一些奖励的措施。朕想,凡是咸丰十年年底之前,肯于北迁到东北三省的百姓,每家每户一亩土地,由各家自行划定界址,并免除三年钱粮赋税,并一次奖励官银每家每户二十两;咸丰十一年六月三十日之前,动迁起身的,奖励土地减半,银钱减半,免两年赋税;到咸丰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被朝廷强逼动身的,则分毫不给、不减。”说完他问,“老六,你以为如何?”
奕䜣脑筋转动得飞快,“皇上,这样说来的话,到咸丰十一年的年底,皇上就要将这些人全数驱赶出关吗?”
“朕知道你心软,但为了日后长久,我大清福祚绵延,也不得不下这样的重手了——每年只是各旗公署公出的银子,总数就超过三千万两,这怎么行呢?你想想,这不等于朝廷白白拿银子出来,扔到水里去吗?”
“只是……”奕䜣不死心,还想再求一求,“皇上,物有本末,事有始终,两年之期,臣弟以为,是不是太过仓促了一点?”
“凡是总有个开头,若都是像你这样宽大的话,还谈什么清理积弊?”皇帝冷笑着,斜睨着奕䜣,“老六,若是说别的人不知道、不清楚,朕不会怪罪他,你也可算是局中人,你拍着胸口说,我天朝经过这二百年的递嬗而下,……”他忆起久藏于心中的一个念头,转而说道,“不提朕这几年,只是皇阿玛在世的时候,又有哪一天不是为天下各省烽烟四起,百姓如水深火热而忧劳圣怀的?老六,你说,是不是?”
奕䜣不能也不敢昧着良心说话,先皇一生清苦,连天家的富贵也未得安享,心中着实为他老人家疼得慌,又一转念,思及自己前年为一点小事所遭受的委屈,眼泪落了下来,“是,”君前不能失了仪注,强自忍着眼泪,用难听的哭腔答说,“皇上……说的是。”
皇帝倒觉得有点奇怪,老六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哭了开来?
过了半晌,奕䜣才猛然发觉,自己流了满脸的泪水,赶忙擦了擦眼角,起身行礼,“臣弟失仪。”
“老六,朕这一次到你府上来,并不是为旗人生计这件事,而是为了朕即将西幸,京中留任监国大臣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是。”奕䜣不自然的苦笑起来,“臣弟略有耳闻。总是臣弟当年非行之事,再难有砌词处,其实,此事也怪不得倭大人的。”
“老五是个疏略人,本性不坏,只是书读得少,做事没有那么多章法。宗室之中,除了朕之外,也就是你的话他还能听得进去。故此朕想,虽然你不是监国亲王,但有些时候,你也要从旁为他筹划一二。”
“是。”
“还有,上一次大妞进宫去,和朕说起来,想和朕一起到西北去一次,领略异域风土,朕答应她了。”皇帝笑了开来,语气中满是宠溺,“你这个做阿玛的,可不要舍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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