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老虎与病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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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乔走到他面前,停下步子,面色阴沉地望着他。她知道自己眼下心里怒气冲天,怕一开口就和他吵起来,故而竭力压下火气,等着他的说辞。

殿内静极,连丹炉底下明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祐樘缓缓起身,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随即一言不发地越过她,径直往殿门口走去。

漪乔微怔,站在原地暗暗攥紧拳头,猛地回头,目光锐利地睨视他,正要叫住他,却听他对着外面一众人等淡声吩咐道:“都到山畔的延和殿候着。”

广寒殿外被晾了许久的众人如蒙大赦,口中连连谢恩,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又朝着帝后规矩行了礼才趋步离开。李广从始至终都将头埋得低低的,生怕被瞧见一样。

尔岚跟随众人一同退下,心中却是隐隐担忧:娘娘如此面色不善,万一出言不逊,不知陛下会不会怪罪。陛下眼下将众人遣退到山下,也不晓得用意何在。

望了一眼晚霞如火的天际,祐樘侧首对丹炉旁的道童道:“你继续,莫让火熄了。”

那小道童哪见过这等阵仗,早被吓得呆若木鸡,连手里扇火的蒲扇都掉在了地上。听到帝王之令,他唯唯连声,然而俯身捡蒲扇时又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动作生生顿住,小心翼翼地抬头一看,见另一边的皇后正目光凌厉地睥睨着他。他心下一惊,伸出去的手竟就那么僵硬地停在空中,进退不是,下意识地往屏风处看去。

祐樘眸光微敛:“你自做你的事,不必管旁的。”

道童小心应了一声,壮了壮胆子捡起蒲扇,缩着身子继续给丹炉扇火。

“陛下这炼的什么仙丹?炼好了记得给我瞧瞧,我还没见过呢。”漪乔嘲讽一笑道。

祐樘容色难名地凝视着她,半晌才开口道:“我并未服食丹药。”

漪乔愣了愣,继而面色一沉:“陛下让我如何再相信陛下的话?”

祐樘知道她是想起了她之前曾经问过他是否事情很多才忙成这样,他当时给了肯定的回答,并且为了打消她的疑虑,补充说近来政务繁杂。但他暗中做的这件事也是被算在“这许多事”内的,只是被他隐去了,未尽其详而已。

不过归根结底,他也算是骗了她。

祐樘低叹一声道:“我承认,我是有意瞒着乔儿的。但眼下既然被撞见,我又何必再出虚言。”

漪乔挑了挑眉:“所以陛下并非潜心于修炼服食之术了?”

祐樘笑道:“修炼?乔儿认为我为何要修炼?”

漪乔瞧着那犹自冒着轻烟的炼丹炉就来气,忍着上前一脚踢翻的冲动,也笑道:“这可难说,万一陛下想成仙呢?这广寒殿位处山巅,又潇爽清虚似隔离人境,倒是个修仙的好去处。要是再辅以金丹,想来是事半功倍了。”

“我记得我曾和乔儿说过,我还不想这么早成仙,”祐樘面上恢复了一些平日的轻松之色,含笑望着她,“乔儿真是句句不饶人。成仙哪有呆在人间好,我舍不得乔儿和孩子们。乔儿快些回宫吧,我再过会儿子就回去。”

漪乔好笑地看着他:“陛下把我当小孩子哄呢?陛下既然说未曾服食丹药,那为何又要刻意瞒着我?”

“我怕乔儿误会,”祐樘注视着她,一步步走至她面前,“况,乔儿难道认为我会迷信烧丹炼药么?金石之药,性多酷烈,一入肠腑,性命堪虞。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因醉心此道而殒命,先帝的驾崩也和服食丹药脱不了干系。我又怎会再步后尘。”

漪乔敛容,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不放过他面上的任何一个神情变化。然而她盯得眼睛都酸了,却是找不出一丝一毫敷衍扯谎的嫌疑。

她不由蹙眉道:“陛下倒是说得头头是道,那么想来定然深谙丹药之害了。可我想问一句,这炼丹炉又是怎么会一回事?”

祐樘敛容道:“乔儿只需知道我并未服食丹药便是了。”

“不说?又不说,”漪乔忽然一笑,心头窜上一股无名火,“当初我们一起坠落崖底时陛下便答应我,日后有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我,可结果呢?你之后又瞒了我多少事?你自己恐怕都数不清了吧?”

“如未记错的话,我当初说的是‘若是日后再遇到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会知会乔儿一声’,而有些事,是不被囊括在内的。”

“你!”漪乔怒瞪他一眼,随即又是一笑,“陛下玩文字游戏真是好样的,陛下一路到底给我留了多少陷阱?我怎么有一种被陛下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

“乔儿如此说便有些伤人心了,”祐樘凝望着她的眼眸愈加幽深,“我做事从来都自有分寸和道理,我们夫妻多年,这一点乔儿当最是清楚。”

“是啊,陛下从来都是最有理的那个,”漪乔嘴角挂着一抹讥诮的笑,压了压胸口的闷气,朝他扬唇一笑,“不是要回宫么?好啊,我就在这里等着,等这丹炉打开,仔细瞧瞧里面是什么稀世金丹,然后和陛下一道回去,反正我不急。”

祐樘眸光微闪:“乔儿还是不信我?”

漪乔挑眉:“说实话,确实不信。但要我相信也很简单,陛下把那丹炉打开让我瞧瞧。”

祐樘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乔儿为何如此执拗。”

“其实呢,我骨子里真的是个执拗的人,只是有些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深究罢了。但我一心坚持的事,定会执拗到底,”漪乔朝他微微倾身过去,目光灼灼,“比如,眼下这件。”

祐樘偏头看了看一旁的八卦炉,垂了垂眸,忽而转首迎视她:“若我不允呢?”

漪乔面上的神情滞了滞,继而毫不退让地逼视着他,唇角一勾:“若我执意不走呢?”

“乔儿不要挑衅。”

“挑衅?我不过是想确定一下我的夫君有没有犯浑自戕而已,”漪乔往前逼近一步,“我可明白地告诉陛下,那些所谓仙丹里全是重金属,还记得我当初醉酒时背的化合价口诀么?其中提到的就有不少是重金属元素。这些东西在体内积蓄到一定剂量便能使身体衰败,要人性命。那些丹药实则与□□无异,陛下若是妄图以此延年益寿,倒不如直接吞金来得实在些,如此一来说不得还能升仙呢,到时候百病不侵与天齐寿岂不是更好?”

祐樘几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微微苦笑:“我说过了,我没有服食丹药。乔儿的话我虽听不太懂,但想来与我方才所言道理是一致的。我在明知丹药害处的状况下,为何还要服食呢?乔儿真的多虑了。”

“打开丹炉就知道我是否多虑了。”

“我就这么不值得乔儿相信?乔儿不是说对我深信不疑的么?”

漪乔似是想到了什么,缓缓一笑道:“是啊,我确实说过,但那是分情况的,你不知道吧?有些事是不被囊括在内的。”

祐樘自然听出她是在报复他方才那些话,轻叹口气,截住话茬:“天色不早了,乔儿快回乾清宫吧。”

“陛下一定觉得我在无理取闹吧,”漪乔紧紧盯着他,眼神数变之后,最终沉淀下一抹黯然颓唐之色,“陛下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

她拼了命地想改变他的宿命,挖空心思地在绝望中寻找希望,没想到有一日会出这样的事。她确实不愿相信他会做出荒谬的事,但他连日来的异常和眼前的场景,都形成了同一个指向。若真的有隐情,为什么不愿意说出来?明明答应了要和她分享他的事,却又总是这样。她知道他瞒着她的事不止这一件,只是以前的她都不想追问,而眼下这件,她却不能再装糊涂。

祐樘看到她眸底流露出的愀然之色,瞬间感到心头一揪。但眼下却不是心疼的时候。他笼在衣袖里的手慢慢收紧。

“你也是挂心于我才会如此,本意是好的。只是你真的该回宫了,”他面色略略沉下,“我不想再说一遍。”

漪乔愣了一愣,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原本也不是来找他吵架的,只是来确定一下传闻的真假。待到看见广寒殿内的光景才心头火起,但她仍然顾及着他的颜面和感受,想听他的解释,可没料到他竟然继续让道童给丹炉烧火,她才忍不住开口。之后她虽然心中火气越来越旺,但为了不让自己做出过激之事,始终都做着忍耐。

他平日里对她一直都是柔声轻语的,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现下这样的他令她觉得有些陌生。

漪乔怔愣之后又自省一番,暗想或许还是自己的态度不太好惹得他心中不快了,虽然他也知道她的初衷是好的,但人总是有脾气的。

她深吸一口气。

只是,若她今日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心里还是梗着一根刺,终归是安心不了,这件事也别想搞清楚了。

对峙片刻后,漪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试着把语气放缓:“方才我情绪激动,言辞有些过激,陛下不要介意。我只是想要一个交代,又气愤于陛下之前的欺瞒,才会如此的。这满宫里,恐怕我是最后一个得知此事的吧?这滋味实在是不怎么好受。陛下说并未沉浸于修炼服食,但这又是斋醮又是烧炼的,让我如何相信?”

“这宫里头原本便多有崇道者,我本身也不例外。乔儿怀长哥儿之前,我还在内廷建了个祈圣嗣醮求子,乔儿也是知道的。我如今偏重于道教,很奇怪么?”

“那为何会突然如此崇信,”漪乔极快地接话,“并且,祈圣嗣醮多半是建给外人看的,当初因为没有子嗣,内外逼着你纳妃,你需要有所动作。我回来之后知道祈圣嗣醮的存在,曾经问过你,这些都是你当时亲口说的。”

自己五年前说的话她竟然清楚地记到了现在,对于此,祐樘感到心头一阵烫贴。他复又在心里叹息一声,掩藏起自己的情绪,神色不动道:“前几年忙于革故鼎新,如今朝堂已稳,国库逐渐充盈,大明国力也日益强盛,我总是可以抽出工夫做些以往顾不上的事。”

胡说!

漪乔心里这么想着,就顺口说了出来。她顿了顿,索性就继续说下去:“陛下这种走一步看百步的人怎会生出这样的懈怠之心?何况,陛下明知北边还有个贼心不死的巴图蒙克,一年到头又不断有地方闹灾……”

“并非懈怠,”他出声打断她的话,“谁说崇道就一定会怠政。”

“好,”漪乔点了一下头,“那陛下这图的是什么呢?延年益寿?祛病禳……”言至此,她忽而心里一动,生生愣住。

他自幼体弱多病,但或许是因着这身体的亏损是从娘胎里带的,幼年又在安乐堂吃尽了苦头,调养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根本上的起色,他的身体底子总是比一般人要差许多。他做太子时连着熬夜看一阵子的奏疏便会病一次,登基之后更是日理万机,重开午朝和日讲经筵,早起晚睡,不要命地连轴转,她光是想想他每天的日程都头疼,何况他这样坚持不懈地度过了八年。这么大的负荷,就是一个体壮如牛的健康人也吃不消,何况是他……

可他不能垮掉,大明正是蒸蒸日上之时,盛世之局刚刚形成,太子尚年幼,这个庞大的帝国不能没有他。

那么医术不能让他的身体好起来,就只好转投道术了。

很可能是这样。

漪乔心里一沉。

想到这里,她反而更担心他在服食丹药。万一病急乱投医了呢?

她一把抓住他宽大的衣袖,神色凝重地逼视着他:“把丹炉打开。”

“我方才便说了,不允。”他面色微沉,斩钉截铁地回绝。

漪乔和他僵持一阵,定定地看着他:“今日陛下说我恃宠而骄也罢,说我刁蛮任性也好,我定要弄个明白。”她话音未落便一下子松开他,迅速转身,几步奔到丹炉前,抬脚运足力道就要踢下去。

那道童吓得一下子跳起来,往后躲开好几步。

祐樘脚步瞬移,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她那一脚便踢了个空。但由于用力过猛,她那一下落空之后便失去重心往后倒,这一倒便倒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怀抱里。

祐樘从背后稳稳地接住她,刚扶着她站稳,却不想她突然用空出来的一只手臂屈肘朝后猛地一击,他本能地迅速侧身躲开,却趁势牢牢抓住了她另一只手臂。

漪乔本想趁着他躲避的空当补上方才落空的一脚,却不曾想居然被他抓得更紧。她挣扎了好几下都无济于事,咬了咬唇,方才屈肘后击的手臂即刻变换招式,身体迅疾逆时针旋转,挥出一个弧度极大的摆拳朝他钳制住她的那只手臂击过去。她舍不得下重手,只想让他手上松一松放开她,故而下意识用了五分力,只努力将那一拳挥得极快。然而她再快却终究快不过他,他在她那一拳落下之前,就以电闪之速用另一只空闲的手臂握住了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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