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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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人眼里,思乡是一坛窖藏的老酒,不举起那酒杯似乎都不配说一声乡愁。

可有时候,它更像是一罐健力宝。

打开瓶盖,“啪”的一声情绪伴着气体一起宣泄,泪水和汽水一同溢出;喝一口,气泡就在舌尖上跳舞。

一如寄宿的学生每到学校放假就急忙忙往家跑,小孩子被送去别家,白天玩得好好的,晚上就哭着喊着要回家。

谭文彬是家里出去的这帮孩子里,最类人的。

因此,他的反应也最激动。

仿佛只有踩上了家里的坝子,再用力给李三江来一记拥抱,再听李大爷喊自己一声“壮壮”,他才能自心底盖棺确认:

呼,自个儿终于回来了,一路上所遇的那些惊险可怕的事儿,真就告一段落了。

这种感觉,自己亲爹亲妈那儿,还真给不了。

李三江是喜欢壮壮的,当然了,最喜欢的,肯定还是自己的曾孙。

“小远侯!”

熟悉的方言腔调,像是最好的催化剂。

李追远眼里,也流露出了特殊的神采。

李三江弯腰,打算把男孩抱起,第一次没成功,第二次提前吸了口气才得偿所愿。

不是重得抱不动了,而是没以前轻了。

柳玉梅坐在椅子上喝着茶,天气转凉,她身上已经披上了一件小袄,瞧不见在山城时的威风凛凛,此刻真像一个农村里的精致小老太太。

刘姨笑着说:“都没吃饭吧,等着,这就给你们下面条去。”

李追远从李三江身上下来,走进屋,上了楼。

李三江左手夹着烟,右手撑着腰,走向柳玉梅,感慨道:

“伢儿长得快哟,可能用不了多久,我就抱不动喽。”

柳玉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纯当这老家伙放屁。

死沉的漂子你都背得动,还背不动一个活人?

老家伙纯粹是见曾孙回来了,心里又活络开了,想挑个话头说媒。

见柳玉梅没接茬,李三江又自顾自地说道:

“老了啊,真的,一眨眼的功夫,啧,人啊,真假。”

柳玉梅:“那还不赶紧准备寿材?”

李三江有些尴尬地抖了抖烟灰:“嗯,对,好像确实该考虑了。”

“可不能只考虑,得抓紧,现在土葬抓得越来越严,要是走晚了,就没空子可钻了,就只能被拉去火葬场火化喽。”

李三江讪讪一笑,摆手应了声:“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李大爷,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阴萌,川渝人。”

李三江听着谭文彬给自己的介绍,越听越皱眉,啥,以后就要住家里了?

不过,在听到阴萌说她只需要一个吃住的地方不用工钱后,李三江心里才算舒坦起来,不仅答应其留下,还说会按照润生、刘姨那样给她开工钱。

他的买卖本就需要人手,正常小工他还是要的,怕的是家里进尊大佛。

柳玉梅瞧见了阴萌行李里露出的铲头,对她招招手:“丫头,过来说话。”

阴萌笑着走了过来。

“喝茶不?”

“好。”

阴萌抓了一撮茶叶放进去后,拿热水瓶加入热水。

柳玉梅有点后悔,早知道让小远给自己泡了茶再放他去楼上了。

“哪儿的人?”

“涪陵人。”

“涪陵哪里?”

“丰都。”

丰都,姓阴。

柳玉梅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靠码头的?”

“嗯,家里在县城开棺材铺的。”

“鬼街?”

“奶奶,您去过我们那儿啊?”

柳玉梅摇摇头:“没去过。”

寻常插坐码头的捞尸人,搁以前,都没见她面的资格,但她确实是知道丰都阴家。

因为阴家祖上很有名,但也就仅限祖上,其实早就没落了。

“怎想着跟这儿来了?”

“爷爷走了,我在那儿也没亲友了,就跟着小远哥……跟着小远来这儿了。”

“伱就和阿婷住西屋吧。”

“嗯,好,我手艺挺好的,能干活。”

“别和我说这些,我又不是主家。”

“那您也是和我一样投奔这儿来的么?”

“算是吧。”

“面条好了,快来吃吧。”刘姨站在厨房门口喊了一声。

柳玉梅抬了抬下巴:“吃面去吧。”

“哎,好嘞。”

等阴萌离开后,柳玉梅一个人陷入了沉思。

刘姨走了过来,在边上坐下,小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触景伤怀了。”

“因为阴家那丫头?”

“是,也不是。我在想啊,到底什么才算是家族传承,是姓氏,还是一些真正的绝活东西,亦或者,是某种信念。”

“你怎么琢磨起这些了?”

“从山城回来后,这些东西就在我脑子里打转了。”

刘姨捂嘴轻笑,她晓得,老太太这是在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阿婷,你在笑什么?”

“我这是在笑您拧巴。”

“没规矩,掌嘴。”

“行行行,我打,我打。”刘姨做样子轻轻给自己脸上来了几下。

柳玉梅也被逗笑了,摆手驱赶道:

“去去去,别在我面前现眼,忙你的去。”

“哎。”

刘姨起身,经过正吃面条的仨年轻人身边时,热情地说了句:“慢点吃,锅里还有,姨再给你们煎几个蛋。”

进了厨房,揭开锅盖,刘姨边轻哼哼着边给锅里下油。

老太太,看你还能拧巴到什么时候。

一想到未来有一天,高贵的主母也得放下身段,商量第几个孩子跟谁姓。

刘婷嘴角就有些压不住,她还挺期待的。

天凉了,纱门已经卸下。

李追远推开门,看见站在里面的阿璃。

先前在楼下没看见门槛那儿有人,他就知道女孩在自己屋里。

画桌上,有好几幅已完成的画作,画纸四周是门框,底端是门槛,中央画的都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可怕存在。

李追远一幅一幅地欣赏过去,渗人的画卷,却让他看得越来越开心。

这意味着,阿璃开始直视过去那些她一直逃避的恐怖。

她的病情,又向康复阶段,迈出了一大步。

“嗯,这里怎么还压着一幅?”

李追远把上面那幅画揭开,露出了这幅画的真容。

画的视角是自下朝上,二楼露台边,坐着一个手持古籍正看得津津有味的男孩。

阿璃,居然还画了自己。

“为什么不把自己画到上面去?”

阿璃把这幅画也挪开,下面那幅画,角度平齐,是男孩坐在藤椅上正在看书的侧脸。

接下来,还有两幅,一幅是夜里,家里坝子上,男孩站在那里,背后有一道穿着黑色旗袍的长发阴影。

最后一幅,则是山城丁家灵堂前,丁老二跪着,男孩对丁老二行门内上位礼的画面。

女孩的眼里,全是自己。

寻常的阳台是不会动的,可自己是活人,所以女孩的视线会跟着自己移动。

再抬起右手掌心,先前的烫伤因敷过刘姨的药膏已经看不见了,但上次的教训仍在。

女孩的病是越来越好了,可哪天要是自己再出了什么问题,那必然会带着她一起崩塌。

只是,男孩并不觉得这是责任的累赘,更像是自己行走于狂风中的配重。

牵着女孩的手,坐回二楼露台的藤椅,二人很自然的隔空开了三盘围棋,同时李追远也开始对她讲述起自己离开山城后的有趣见闻。

讲着讲着,着重点就放在了阴长生身上,男孩很笃定地说,等自己长大了一定会再去丰都,争取能见到那位丰都大帝,无论他是仙还是尸。

女孩手撑着下巴,眼里带笑,男孩的期待,本就是她的期待,他如果觉得未来有趣,那自己对未来也会有憧憬。

“那小姑娘是谁,天呐,好好看。”

虽说不乏小时候长得好看但长大后就残了的例子,但阴萌觉得楼上的那位小姑娘肯定不会,她现在的模样容错实在是太高了,而且,容貌能变,气质这东西很难改变。

润生:“阿璃,姓秦。不过你不要靠近她,她不喜欢生人。”

阴萌:“认真的?”

润生:“认真的。”

俩人吃完了饭,就坐坝子上编起了纸人框架,阴萌以前能做小棺材,这种活儿就更简单了。

她甚至还饶有兴致地问坐在那儿抽烟的李三江:

“李大爷,不考虑再开个棺材铺么,我会做。”

李三江将抽到屁股的烟头丢地上,用鞋底踩了踩:

“不搞,这一行在咱这儿,兔子尾巴长不了。”

顿了顿,李三江又道:“倒是可以定做。”

阴萌很豪迈地说道:“成,给您先做一个备着。”

李三江一拍手:“不错,可以。”

恰好这时刘姨走过,李三江招呼住了她,问道:“要不要给你婆婆也定做一个?”

“定做什么,棺材?”

“对啊,自己买料,还是自己人做,便宜划算。”

“不用了,我们家的人不土葬。”

阴萌忽地抬起头,看向刘姨。

刘姨继续道:“我们响应时代风气,都打算火葬的。”

阴萌低下头,继续做活儿。

“那行吧,我想想还能给谁做,给山炮做一个?”

润生高兴地看向李三江。

“不成,山炮饭都吃不起了,哪有钱定做棺材。”

“大爷,从我工钱里抵扣吧。”

“嘿,大爷逗你这小子呢,他就算没钱,咱送他口棺材还是送得起的,他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出身,没祖坟,以后就跟我埋一起,埋隔壁,我嘴闲时就找他唠唠。

润生侯,你觉得咋样?”

润生沉默了,他爷爷以前在家时,可没少背地里骂李三江。

说这些年每次跟着李三江出去做活儿,苦他吃罪他受,出风头的都是李三江。

爷爷说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认识了李三江,下辈子肯定要离这老东西远点。

这要是埋在一起当了邻居,润生真怕自家爷爷会气得诈尸。

“润生侯,我问你话呢!”

即使面对李三江的催促,润生也不敢敷衍着回一个“好”,因为虽然李大爷年纪比自家爷爷大很多,但他总觉得自家爷爷大概率得走在李大爷前面。

自己这会儿要是应下了这一茬,等自己爷爷两腿一蹬,就没办法更改了。

谭文彬这时候从屋后厕所走出来,一边系裤腰带一边说道:

“我说李大爷,您家祖坟有什么好的,要我说,还是得重新选一个风水宝地,这样也能旺后人呐!

至于咱山大爷,除非他求咱,否则别想跟咱靠一起分咱小远以后的福运。”

“对头,可不能让山炮占了这便宜。”

李三江站起身,招手道:“来,壮壮,陪大爷我去村里散散步,顺便挑挑谁家的坟头好。”

“要嘚,这可是大事,我可得给您好好参谋参谋。”

“去看地儿前,还得先去刘瞎子家。”

“那得去,得让她先定做一口,刘奶奶有钱。”

爷俩并排走下了坝子,有说有笑。

阴萌用胳膊撞了撞润生,问道:“不是彬彬么,怎么又叫壮壮?”

润生:“认的干亲。”

“那我要不要也认一个?”

“那你得好好做棺材,干活儿别偷懒。”

“李大爷喜欢勤恳踏实的孩子?”

润生犹豫了一下,联想起平日里李三江对自己的称呼,说道:

“大爷喜欢骡子。”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

李追远以前还只是怀疑,现在可以说是确认了,大胡子家桃树林下埋着的那位,改变了本村甚至是本镇的风水。

起初死倒跟韭菜一样,一茬接一茬地冒,让人应接不暇;

现在好了,已几个月没听到有关死倒的消息,让人甚是想念。

估摸着这种情况还得持续个好些年,等那位彻底消磨干净消失了,附近死倒才能重现那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

不过,虽然暂时失去了死倒,但李追远的生活却很充实。

他没再去学校,日子过得却跟排了课表一样。

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欣赏阿璃今天的服饰风格。

然后和阿璃下几轮棋,再去吃早饭。

白天大部分时间,李追远都在看书。

齐氏先人的书,现在破解了三分之一,他是故意悠着点放慢了节奏,每天只用富余精力来破解。

阴家族谱,他全部看完了,真的很精彩。

里面不仅有阴家人对阴长生的各种研究求证,还有很多人自己的游记,虽然只是一姓,却因为是自东汉以来代代相传,所以等于是很多个捞尸人的事例与经历。

这种普通且正统的捞尸人视角,对现如今的李追远帮助很大,魏正道的书固然准确且高大,但多少有些不够接地气。

竹简已经复原好了,但薛亮亮说他要亲自送来,所以现在一时到不了自己手里。

读书之余,李追远就和阿璃下下棋、吹吹风,再玩一玩二人间的私密小游戏。

现如今,李追远已经能很平静地站在“阿璃门槛视角”里看“风景”了,不刻意拖延时间,及时苏醒,也没什么剧烈的副作用,至多有点头晕。

阴福海那老头就说过自己“结实”,想来经过这段时间的特训,自己应该能变得更结实。

而且,阿璃的特训,其实才只是开了个头,因为自己现在还是站在门槛内,想再进一步,只需迈过那门槛。

但这太危险了,李追远不敢,他还没长大呢,可不想给自己玩出了个早夭。

阴萌几乎是无缝衔接融入了本地生活,做纸人做棺材都是一把好手,平时也会陪着润生去白事上送桌椅碗碟。

她和润生的关系很好。

因为彬彬每天都得上学,他都不在家里吃早饭,要赶去上早自习。

不过他晚自习还是不上的,要不然他人虽然住在这里,但家里就基本见不到他这个人了。

晚上,他会跟着阴萌一起扎马步练功夫。

虽说家学不可外传,但阴家就剩下她一个人了,传不传不还是她说了算?

润生有时候也会跟着一起练练,大家基本都开始走阴家捞尸人的路子,好歹,有了个正统路径。

这也是历史原因,最早期的阴家路子肯定很高端也很难走,但谁叫阴家没落得早且传承够久呢,一代代阴家人自己琢磨减配降低难度,好歹把基础的功夫传下来了。

秦家的功夫,倒是维系着高配,非专人独门指导不能瞎练,现在也就李追远一个人继续修习吐纳。

没办法,秦叔一走,就再没出现过,好似一下子就断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牵扯。

每晚都是阴萌先教完后,再由润生来教从李追远那里“归纳总结”下来的魏正道招式。

阴家负责打基础,魏正道则负责拉高上限。

起初三人还是在二楼露台上练,被李三江骂了说吵到他睡觉后,三人就跑田里去练。

事实再次证明,优秀的教辅资料搭配优秀的资质,效果绝对不会差。

阴萌现在身手变得极为灵活,招式打得收放自如。

润生就更吓人了,现在一拳一脚都带起了音啸,以前的他只能凭本能对付死倒,动辄得扑上去像野兽一样咬,现在的他,能做到更加从容,像是野兽学会穿西装打领带,更有压迫感。

一同练习的谭文彬,对他们俩的进步,可以说羡慕得流口水,同伴们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可他自己却只练出了个锻炼身体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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