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 2)
“润生侯,前面口子停一下。”
润生停下三轮车,弯腰伸手将刹车把提起。
李三江从口袋里掏出钱,也不数了,递给润生:“去那边买点包子,再去隔壁店里给我买瓶酒。”
“啥,大早上地喝酒?”
“叫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好嘞。”
润生把包子和酒买回来。
李三江用牙咬开瓶盖,甩头的同时吐出,然后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
“额……额……呼……”
大早上的这一口闷后劲太大,他不得不连咬了好几口包子,这才压了下去。
“你咋不吃?”
“大爷,早上走得匆忙,我没带香。”
“那你还买这么多包子,等带回去都凉了。”
“凉了也好吃,这可是肉包子!”
“走走走,归家,归家去。”
“那您坐好喽,别喝到兴头上摔下去。”
李三江白了他一眼,又举起酒瓶入了一口。
再想咬一口包子时,却打了个酒嗝儿,然后整个人忽的,神情落寞了下来,眼里也噙着泪,只得扭过头,伸手拉过润生的背心,擦了擦。
润生回头一看,问道:“大爷,你不该高兴么,怎么又哭上了?”
“高兴,我高兴个屁。”
“小远不落大爷你户口了么,这还不叫高兴?”
“老子户口有个屁用,能比得上城里户口,能比得上京里户口么?”
“京里户口怎么了?”
“怎么了?就像是好不容易鲤鱼跃龙门上去了,结果他娘的又从龙门跳下来变回鲤鱼了。”
“做鲤鱼也挺好,这样小远就不用走了。”
李三江叹了口气,抬起手,给自己来了两记嘴巴子。
自己一早就被村长喊去了民政局,一进去就被几个工作人员围住,文件摆面前,说是小远侯他妈要求的,要把孩子户口转自己这里。
自己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虽然他是真心喜欢这孩子,可绝对不可能干这种断孩子前程的事儿!
但人家的意思是,小远侯她妈好像出了啥事,这孩子户口问题必须得解决,他今天要不签字,文件退回去,那小远侯就得成黑户,以后学都上不成。
这红脸白脸的一逼一急,李三江晕乎乎地就把字儿给签了。
现在虽然喝了酒,可脑子经风一吹反而清醒了些,就算孩子北爷爷那边不要,要落下去也得落李维汉那儿啊,落自己这儿算个什么事?
虽然孩子现在住自己这里,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不过,现在是有关系了。
李三江低头看着脚下的袋子,里头装的是户口簿等文件。
“他娘的,今儿个公家单位的工作效率咋这么高?”
抽出户口本,翻开,看着自己户头下面多出的一个名字。
李三江心里是五味杂陈,这老李家好不容易出了只金凤凰,飞到京里去了,还下了个蛋,结果这蛋又丢老家来了:
“唉,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
“得,才一夜,怎么就都回去了。”
柳玉梅手里端着茶杯,茶凉了,也没喝。
看着坐在门槛后一动不动的孙女,她只觉得嘴里发苦,这茶喝进嘴里,就更苦。
昨晚她还喜极而泣呢,早知道留点眼泪了,现在她想哭都哭不出来。
抬头看向二楼露台,男孩坐在藤椅上,认真看着书,只是偶尔会在翻页时,低头往下看一眼阿璃。
柳玉梅心里很想骂人:你小子别只光看呀!
要是普通孩子之间闹个架,互相喊一声:“哼,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然后就赌气似的互相不理,这倒挺常见也挺正常。
可柳玉梅却知道,这种事儿不会出现在自己孙女身上,更不可能出现在那男孩身上,那孩子又聪明又沉稳,干不出这么幼稚的事儿。
所以,俩人到底怎么了?
犹豫再三,柳玉梅还是站起身,走入主屋。
平日,她是不会进这里的,更不会上二楼,可今天,她不得不破例了。
眼瞅着阿璃一切稳步向好,忽然间又回到最初的状态,她这颗心就像石头被烧得滚烫后被浇了一盆水,快痛裂开了。
她必须得问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也不是她厚此薄彼,出了事儿就一定要找男孩问,她要是能从阿璃嘴里问出话来,还用住到这儿?
她走近时,男孩也拿着书站起身。
“小远,奶奶来找你聊聊。”
“奶奶,您坐。”
柳玉梅在以前阿璃的那张藤椅上坐了下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男孩手中的书,只觉得一片鬼画符,根本看不懂写的是啥玩意儿。
“看书呐?”
“嗯。”
李追远很有礼貌地将书放在自己身侧,半侧身朝着柳玉梅做认真倾听状,嗯,他刚刚看的是《柳氏望气诀》。
“你和阿璃,是怎么了?”
“奶奶,是我的错。”
他昨晚受打击很大,因为李兰电话里的那些话。
李追远低下头,看着被自己包扎过的掌心。
自己是阿璃的阳台,她鼓起勇气走出黑暗,来到阳台上,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和接触这个世界。
就在昨天,阿璃发现阳台上出现了砖,意味着这座阳台,可能要被封死。
难以想象,女孩昨晚在看见自己掌心自残出的伤口时,她到底有多绝望。
她已经自我囚禁在漆黑的枯井下,有一天上面放下来一根绳子,还有个人在井口不停地和她说话聊天,正当她准备顺着绳子往上爬时,却发现头顶上,那个一直鼓励她的人,抓着绳子下来了。
李追远知道,因为女孩曾满眼都是自己,所以自己的沉沦,对她的伤害打击也就更大。
不,她昨晚上来了,她是想陪伴自己的,她不是怕自己消沉,她是无法接受自己放弃。
像李兰那样,放弃挣扎,自暴自弃。
她眼里的光,是自己,可自己昨晚,却将它熄了。
“嗐,现在较真谁对谁错做什么,奶奶是想问你,小远,你还有办法么,让阿璃变回前些天那样,可以么?”
“有的。”
柳玉梅面露激动:“真的么,要怎么做?”
“现在还做不了,奶奶,我需要点时间。”
“你需要时间……那个,具体做什么呢?”
“看书。”
“看书?”
柳玉梅微微皱眉,她怀疑面前的男孩是在消遣她,可转念一想,忽又觉得很有道理,在她的印象里,好像之前就是男孩在这二楼看书,看着看着,阿璃就主动走向他了。
难道自己孙女,喜欢书生气息?
柳玉梅思忖起来,是因为自己喜欢让阿璃穿古装自己平时也喜欢看《西厢记》这类话本的缘故么?
“奶奶,阿璃已经回屋了。”
“什么?”柳玉梅向下看去,发现阿璃还坐在门槛后面,根本就没动,“不还在那么?”
“得想办法把阿璃再喊出来,我才好当面对她道歉。”
柳玉梅有些无法理解,但看男孩说得很有条理,她又莫名感到心安。
“那你,好好看书吧。”
“好的,奶奶。”
柳玉梅下去了。
李追远再次拿起《柳氏望气诀》,这鬼画符般的字啊,视线挪开一会儿,就又得重头找感觉,要不然根本就看不懂。
又读了一页,翻页时,李追远看向楼下的女孩。
对女孩的忽然“离开”,他没有丝毫的不满,他很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自己终于有一副,无法摘下来的面具了。
李兰,你找寻失败的,我找到了。
回到楼下的柳玉梅,神情也变得轻松了一些,给自己重新泡了一壶茶。
恰好这时润生骑着三轮车上了坝子。
“大爷,到家了,咱们到家了,大爷,你醒醒,你醒醒。”
柳玉梅上前问道:“怎么了?”
“太爷喝醉了。”
“哟,这是出门喝早酒去了?”
“喝着喝着就醉了。”润生将车里的空酒瓶拿出来,瓶口向下,是真没一滴了。
“你背他上去吧。”
“哎。”
润生左手抓住李三江肩膀,右手顺势一顺,整个人随之一颠,李三江就上了他的背。
柳玉梅问道:“谁教你这么背的?”
“啊,没人教啊?尸体背多了也就习惯了。”
“下次记得别这么背了,晦气的。”
“哎,晓得了。”
柳玉梅挥挥手,驱散面前的酒味,同时也示意润生赶紧把人背走。
润生跑进屋,一口气上了二楼。
柳玉梅则走回自己茶几前,习惯性用食指和无名指夹起茶杯。
提到半空,杯身忽晃,可里头的茶汤却没洒出去一丝。
柳玉梅惊讶道:
“这是,又被倒满了?”
……
“小远,帮我开下门,你太爷喝倒了。”
李追远打开纱门,陪着润生将李三江安置在床上,李三江熏红着脸,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
随即,李追远又和润生走出房间来到外面。
“到底怎么回事?”
太爷爱喝酒,可也没到早上就开喝的地步。
润生挠挠头,说道:“小远,你户口被迁到大爷这里了,好像什么学籍这类的,也都转过来了。”
李追远愣了一下,这么快的么?
昨晚电话里,李兰说要把他户口转过来时,他说他现在住在李三江家故意做了暗示,很显然,李兰听懂了。
当然,她听不懂才叫奇怪,他们母子之间对对方的脑子都是认可的。
不过,这次不仅效率高,学籍还能转过来,看来李兰这次要参加的项目确实很重要,家属安置被特事特办了,连那帮老教授都无法阻止。
“小远,我先下去吃包子了。”
“嗯,你去吧,润生哥。”
润生下去后,李追远拿脸盆洗了条毛巾,然后重新推开李三江的屋门,走了进去。
李三江躺床上,左臂横在额头上,双脚叉开。
李追远将毛巾挤干,递给了李三江。
“太爷,擦擦脸吧。”
李三江没动。
“太爷酒量好,没醉呢,真睡着了也会打呼噜的。”
“咳咳……”李三江睁开了眼,看着床边的李追远,“小远侯,太爷做错事了。”
“不,是太爷收留了我。”
“你还小,可能还不知道京城户口意味着什么。”
“太爷,那个没那么重要。”
“你这细伢儿懂什么,等以后你长大了,肯定会怄气后悔死,听太爷的话,想办法找找你北爷爷那边,让他们给你弄回去。”
“太爷,我现在姓李。”
“唉,你说说,你妈弄的这叫什么事儿,你不心疼,太爷我心疼啊,太爷觉得对不起你,真是对不住你,我家细伢儿的前程,就这么给毁了。”
“太爷,没事的,大不了我跟李……跟我妈妈一样,考上大城市的大学就是了。”
“对了,上学的事,差点忘了!”
李三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下来,然后快速跑到凳子上,将那个装有户口簿档案袋等东西的袋子打开。
“太爷还得托人给你找学校呢,石南小学行不?算了,还是石港的大一些,咱去石港念小学。”
“小学……”
“我跟你说啊,小远侯,暑假随便你怎么玩,但正式开学上课时,可千万不能落下,得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太爷,你学校里有认识的人么?”
“没认识的不能找么?就算找不到直接的,找到能间接的能安心送钱的就成。
我听说学校里也分好班差班的,咱使使劲,怎么着也得给你送进好班去。
对了,小远,你上几年级?”
“太爷,上次那位谭叔叔人挺好的。”
“谭叔叔,哪个谭叔叔?”
“就是派出所的谭队长。”
“就见过两次而已,不熟啊,再说了,人又不是学校的。”
“石港镇就这么大,他出面肯定更方便,他上次还邀请我去他家里玩的,我过阵子把档案带去,问问他。”
“行,那太爷我到时候跟你一起去。”
“不用,万一他办不了,您再去了,得多尴尬,还是我这个小孩子适合开口。”
“那就先这么着吧,你去他家时问问,我这里也找找人。”
见李三江答应了,李追远心里也是舒了口气。
他现在舍不得离开这里,但也不想被太爷一下子给弄到小学去。
谭队长虽然接触次数不多,但他上次欠自己人情,应该会帮忙的,主要是要帮自己跳级,最好跳到高三去。
这样一年后,自己就能参加高考了。
想缩短时间的话,还可以参加每年冬季举行的全国奥数比赛拿保送名额。
不过,该去哪里上大学呢?
既然李兰不想见自己,那自己就不去她在的地方了。
李追远忽然想到了一个学校,这个学校从名字到专业,都很适合现在的自己……海河大学。
一念至此,李追远不由在心里笑道:
亮亮哥,看来我们以后,真的要做校友了。
太爷抓耳挠腮地想着他那人际关系网,李追远则走了出去,继续看书。
等到中午刘姨喊开饭时,才放下书下楼吃饭。
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看着身侧空着,桌上也没摆上女孩的小碟,心里确实感到空落落的。
扭头看去,发现阿璃的小餐桌被端到了东屋内,柳玉梅一边给她分拣着菜量一边对她进行着劝说。
终于,阿璃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了。
柳玉梅欣慰地点点头,再站起身时,只觉有些腰酸,以前男孩一句话阿璃就吃了,哪用得着自己劝这么久。
一时间,她心底忽然产生了一种紧迫感,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了,要是等自己走了,阿璃的病还没好,那谁来照顾阿璃?
李三江也下来吃饭了,坐下来后,瞅见李追远一个人坐那儿,再找找,发现女孩坐屋子里去了,当即一摔筷子不满道:
“我说,要这么现实么,我们家小远侯不就是没了京城户口么,好家伙,这就不愿意同桌吃饭啦?”
话音刚落,就看见潘子和雷子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太爷,太爷,不好了,四海子家鱼塘出事了。刚起塘时,里头忽然翻出好多红水,跟血一样,四海子和那几个下鱼塘布网的,身上都烂了!”
“太爷,那边人叫我们俩过来请您去看看。”
“啥?”李三江蹭的一下站起身,“润生,走,去看看!”
李追远听到描述后,心中默念:地阴红煞么?
柳玉梅抚了一下自己鬓边,也是疑惑,这地界,怎么会有地阴红煞?
润生恋恋不舍地放下饭盆,跟着李三江去了。
李追远没去,在确认自己身上福运问题解决之前,他不会去水边。
回到二楼,李追远重新翻开书,继续看了起来。
只是地阴红煞的话,太爷那边应该没什么危险,因为地阴红煞这种格局,只会出现在饵穴位置。
古往今来,不是只有名山大川吉脉之处才能埋东西,事实上有不少古人会选择将东西埋在河道里,诸如墓葬、庙宇、宝藏之类。
泥沙淤积,河道变动,更容易快速形成“沧海桑田”的变化,让人更难以寻觅。
地阴红煞则是比较传统的一种风水机关格局布置,一旦被触破,其内部的东西很快就能随着水滚涌四散,对窥觑者造成伤害。
但基本都用在饵穴,也就是故意布置出来的陷阱,专门来钓水猴子的。
不过,这也能说明,附近很可能存在一座主穴,就是不知道里头到底埋的是什么东西。
李追远也没兴趣去找,因为有条件布置地阴红煞的,当年修建的肯定也是“活埋”,不是指的生埋活人,而是指其修建的水下建筑,能随着水文格局变化产生移动。
因此,可能当年修建时,几个饵穴和主穴之间是标准的,但现在,早不知道乱七八糟到哪儿去了,你就算知道一个饵穴,也没办法推算出主穴位置。
四海家也是倒霉,也不知道是他家鱼塘正好挖在了饵穴上,还是饵穴自己移动到了他家鱼塘下。
当然,要不是上述两种情况的话,那事情性质可能就变了,就可能真的是有水猴子被钓上了钩。
整个下午,李追远都在看书,太爷和润生直到晚饭时才回来。
吃饭时,李三江说了些四海家发生的事。
有俩外地人想高价承包四海家的鱼塘用来养甲鱼,所以虽然还没到起塘的时候,四海还是决定把塘给清了好租出去。
结果中午四海和他儿子下塘布网时,就出了事,一同出事的,还有当时在塘子里一起帮忙的那俩外地人,四个人身子都跟被石灰水滚过一样,烧烂了一大片,人虽然还没死被送医院了,可那模样着实吓人。
附近村民都被吓得不轻,李三江下午就在那儿做了法事,法事一做完,那满塘红色的水就下去了,村民都说是三江大爷镇住了邪祟。
说到这里时,李三江还自我感觉良好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顺便压了一口酒。
李追远则猜测,那应该是地阴红煞被触碰释放干净后,饵穴开启,塘子里的水最后都倒灌进饵穴了。
另外,那俩外地人还真是热心肠,不仅高价承包鱼塘,还能帮忙一起清鱼塘。
饭后,李追远准备上楼扎马步,却被润生神秘兮兮地拦住。
“小远,你过来一下。”
李追远跟着润生来到三轮车旁,润生掀开了上面的白塑料布,里头躺着一把有年头的铲子。
“小远,你看,这铲子是不是和咱们的黄河铲有点像?但也只是有点像,却没咱们的好。”
李追远接过铲子,尝试了几下折叠和变形,核心构造和黄河铲确实一样,但细节设计上,差得太多。
不过这玩意儿,确实有年头了,有不少修补痕迹,算是个老物件。
“润生哥,这是你今天在鱼塘边捡的?”
“嗯,我没敢跟大爷说,自己偷偷捡回来的,因为我闻到了这上头有股子尸臭味儿。”
李追远凑过去闻了闻,他没闻出来,但他相信润生的判断,因为专业捞尸人对水尸臭味儿,往往有着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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