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4 东游(下)(2 / 2)
周温行还没开口,其他几个人就已纷纷向他解释。这支靠研究经济数字挣钱的队伍里竟潜伏了好几个精通迷信的八卦讲师。
“硬币正反是指阴阳的。”那个姓杨的男生很是热衷地说,“抛六次就可以形成一个易经里的卦象。”
“你们都算过了?”罗彬瀚问,“算的是什么呀?”
所有人都算了事业,至少声称是算了事业。罗彬瀚又瞄了眼算命的摊主,心想你们的事业成败才不在那几枚硬币上,而在那只握着硬币的手上。“也给我来一卦吧。”他说,“怎么玩的?需要我自己来抛吗?”
“只要本人心意真诚,我来代掷也可以。”周温行说。
“我自己亲手来。”罗彬瀚说,“得有点仪式感嘛。”
他从对方的手里拿过硬币,按照众人七嘴八舌的要求扣住掌心,闭上眼睛想着所求之事,然后抛掷六次。他不知道这三枚硬币的正反意味着什么,但周围的人嘴里都念着什么少阳少阴,居然还有人在拿着笔画横线,仿佛突然间所有人都变成了算命大师。周温行倒什么也没记,只是静静地端坐着,视线落在硬币上。
罗彬瀚数着抛完了六次。“怎么样?”他无所谓地问,“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呢?”
那个杨姓男生还对着草稿纸算得起劲,看来他的玄学业务也不大娴熟。周温行只闭眼想了一想,随即平静地念道:“乾上兑下,天泽履。六爻无变,直取主卦。即:履虎尾,不咥人,亨。”
“什么意思?算吉卦吗?”
“是履卦,大体还算是吉利的卦象吧。已经到了踩着老虎尾巴的处境,最终却没有遭到猛虎咬噬,是有惊无险的意思呢。虽然如此,毕竟是行于沼泽之上,稍不谨慎小心就有陷身之困。除了卦辞的内容以外,本卦中客方为乾,应象于天,其力强而势威,是居于上位而有利者;主方为兑,应象于泽,主刚中而柔外,是和悦包容之象,或许也有阴潜机变的意思吧——具体应该怎样解读,要取决于卜卦时所求的内容。”
方秾用手撑着脸颊,笑眯眯地问罗彬瀚:“罗经理,你刚才心里问的是什么?”
“事业!”罗彬瀚也笑眯眯地回答。
“真的吗?我看你的表情不像呀。”
“假的。”罗彬瀚说,“其实我刚才想的是下午玩摩托艇的时候会不会翻车。别怪我事先没提醒,那玩意儿要是翻了样子可是很丑的。”
他的话肯定给在场的人都留下了点担心,并且还传播到了不在场的人那里。下午坐船去云珠岛的时候,好几个人已经在偷偷摸摸地搜索玩摩托艇的事故视频。罗彬瀚故作不觉,只语气轻松地说会有职业教练陪着一起开。方秾不怀好意地把自己的手机递到他眼前,给他瞧了一个鬼叫着把教练给甩飞出去的家伙。
“别胡想,”罗彬瀚推开手机说,“教练都是会水的,还穿着救生衣。你只要保住你自己的小命够了。”
“我也会游的。我参加过马拉松游泳赛呢。”
“太棒了。”罗彬瀚夸奖道,“记得把我捞起来。我只会在泳池里狗刨。”
他不算是最糟糕的,因为还有人连狗刨都不会。施禹力自称一生没有进过及腰的水,除了有回盘点存货时下池塘去数乌龟。罗彬瀚建议他好歹跟着教练去海上兜一圈。
“去试试嘛,”罗彬瀚说,“反正我钱都付了。照着人头数雇的教练,你们要是有谁不去,那也不过是叫他们躺着数钱。小容,你去不去?”
小容眼巴巴地抢着要去。于是罗彬瀚又扬着脖子问:“小周老师呢?我瞧你也是不大在户外走动的。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周温行远远地坐在船尾,表情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法。“好啊。”他微笑着说。
他们到地方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太阳已经有点毒辣,好在云层也厚密,时不时的就有一阵阴。海面上的人不少,不过玩摩托艇的位置相对空闲。他们早就预定过了,所以也没有排队买票的问题。十几名教练在塑料浮桥边的遮阳棚底下等着。其中有两三个人是罗彬瀚非常眼熟的。他们大部分人都坐着不动,只有一个年轻的上来招呼,引他们去更衣室换装备。有些人不知是怎么想的,好像以为在洋流暗涌的海上狂飙只要穿条泳裤就够用了,直到看见那堆小山似的装备时难免大吃一惊:救生衣、防护服、防护手套、防护鞋、口哨、防水手电筒、安全头盔——方秾用指头勾起一个头盔,满脸质疑地打量。
“干什么?”罗彬瀚说,“安全第一。”
“可这个不会影响视野吗?”
“这是特制的,专门给新手玩这个用的。上头还有定位呢。”
“可我看外头的人戴的都是防水眼镜。”
“我可不管外头的人死活!”罗彬瀚说,“真要出了事,说一句‘别人都这样做’又不顶用。我要是没把你们几个整须整尾地带回去,你们卫老板可不知道会做什么。”
他们只好按他的意思戴上装备,再费劲地走上浮桥去跟教练汇合。那笨拙的样子怪好笑的。罗彬瀚很想坐在沙滩椅上,手中拿一杯插小花纸伞的冰镇混合饮料,细细欣赏周温行把摩托艇教练甩飞出去的精彩时刻——那是剧本里不可或缺的一环,如果周温行不肯单独出海的话——但他没有那个时间。他刚穿上那套繁琐的装备,跟着和他体型年龄都大略相似的教练出海遛了一圈,就趁其他人不注意时回到了岸上。
上了锁的员工更衣室里放着一套额外的装备。跟他那个摩托艇教练今天穿的一模一样。罗彬瀚去确认了东西,但没有急着换上,而是最后一次整理了随身携带的物品。他把遮阳帽、衣物和自己的一支防水手表留在原处,方便稍后扮演自己的人去沙滩高处睡觉。然后他从后门晃出了摩托艇的停泊区,在不远处的特色餐厅前被人拦住了。那是个有些年纪的黑皮肤女人,相貌平平无奇,穿着员工制服,指头皴裂干皱,肚子上赘肉拉耷,手捧的托盘里是许多插着缤纷小花伞的纸杯。她看上去和天底下任何一个处境恶劣的餐厅保洁没区别,简直就是这类岗位的灵魂化身,再加上一勺渔村特色。
只有她的眼神很不同。是种清楚自己正在干什么事的眼神,令罗彬瀚又一次感到奇怪。同样的疑问他已有了好几遍:李理是怎么让这些家伙帮她干活的?
“先生要试喝我们的新品饮料吗?”她机械地发问,像被下午的暑气蒸晕了,连笑容也懒得给。
“行啊,给我一杯试试吧。”
女人把托盘最靠里的一个纸杯给了他。罗彬瀚假装没注意到杯口上被指甲掐出了小小的印痕,三五口就把杯子里的紫色饮料全灌进嘴里。
“要命,”他做了个鬼脸说,“像牛奶腐败后的酸臭味,你们这饮料卖得出去才怪。”
推销的女人一点也不尴尬,非常流于形式地跟他道歉。罗彬瀚丢掉纸杯,返身回到更衣室里坐下。他默默无言地等了半个钟头,时不时用手按一按自己的脉搏,估算心跳的频率。他感到异样却珍贵的平静慢慢笼盖住自己。他的心率越来越平缓稳定,而一切情绪都如此遥远,纵然存在也如钻进深水里听岸上的人说话,怎么努力都不真切。他暂时不再受神经递质那一套的摆弄——药效已经上来了。他要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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