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1 老鼠药(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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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觉自己正颤巍巍地往前挪步。关于回家的想象反倒使他被逼迫着走向夜色深处。最坏的结果,他对自己说,就是会早早地死掉,就像没能变成飞蛾的蚕。死是很可怕的东西,然而没有具象的形体,还让他的父母也避讳不谈,这就使得这个词变成了一种证明自我的武器。只要他不畏死,就得以在某种程度上凌驾于父母之上。他还想到了蔡绩的叔叔,那个误食老鼠药而死的人。据说他死得很快,那过程也许会很难受,可是只要够快,怎么也比十年或一百年要短!

小刍慢慢地走出了住宅区。他把记着路线的笔记本抓在手里,时不时借着灯光核对路线。在手机地图上,这条路线不过跨越了一条区线,弯弯折折地竖穿两个半屏幕。他没有想到自己记下的那十几条路名与岔路实际要走上好几个小时。幸好城市里的夜不像乡下那么黑,等他从居民楼走到了闹市区,各种夜间营业的商铺使黑暗也稀薄了。有时凌晨下班的人与他擦肩而过,或是路过车辆上的乘客从窗口望向他,他们诧异的眼神会叫小刍的心口被紧紧攥住。他努力地想自己要是被拦下来要怎么办,要怎么解释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在夜里乱走。但最终并没有一辆车为他停下,也没有一个人向他发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而且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看上去非但不像失魂落魄的离家出走者,反而镇静得像个正在回家路上的人。

渐渐地,他不再觉得害怕了,而是回想着过去生活中的种种小事。他一会儿想起同学讨论某个他根本不知道的球星和跑鞋品牌,一会儿想起奶奶生前站在灶台前的样子。她总是在土灶前咕咕哝哝地说话,抱怨所有的子女都不管她。她唯一的儿子和一个外地女人去了城里,从此就没了良心。她生前一直是对小刍最好的人,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严厉的话,仿佛小刍做任何事都是好的,是令她骄傲和高兴的。可是每次提起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妈妈时,奶奶的声音就变得很陌生,叫他非常害怕,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就是小刍一直以来的感觉。他总是在做错某些事,总是给别人造成麻烦,让别人感到不快,而他自己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情由。过去的生活就是如此混沌而不可知,仿佛他只是一只不小心闯入闹市区的流浪动物,无论做什么都引起人们的惊叫。只有在很少的时刻他感到自己是平静的,安全的,不必惊惧于大人们随时爆发的愤怒与厌烦。

但是今天过后事情就会不同了。有个声音在心底对小刍说。那个声音是亲切而平静的,是可以理解的。他告诉小刍一切最终都会过去,就像一场长跑总会有抵达终点的时候。终点,但不是像他父母那样的终点,而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一个全新的自我。他走着,走着,渐渐地忘记了一切忧愁和恐惧。他像个刚出生的婴儿那样观望周围的一切:两株巨大而相互依偎的银杏树;天空中团团破碎的云朵;远方传来的仿佛是船笛的悠长鸣声。他以前从来没对这些东西感到疑惑——或许在他记事前曾有过吧,但是后来他就不再关心了。他有许多作为“小刍”这个身份而需要关心的事,因此不和他相干的事物便被遗忘了。而今夜他不再是那个小刍了。他是一个出走的孩子,一个没有名字又对世界毫无成见的人。现在黑夜和白天都是一样的了。刚出生的婴儿对什么都不惧怕,对它们而言并不存在超自然的边界。那时它们能公正地看待世上的每样事物,觉得它们都同样值得惊奇。它们在思想的脱俗性上超越了一切成年的哲学家,唯有一样东西是大人哲学家拥有而婴儿做不到的:认识自我。

可自我有什么重要的呢?那不过是整个宇宙中最微小的一种视角,把周遭呈现的客观事物予以有偏向的、中心化的解读,使之呈现如漩涡般自内而外的扭曲——后来工程师把这一观点告诉了小刍,他才明白自己内心的困惑究竟该怎么描述。但在那个出走之夜,他只是感到常年伴随着他的恐惧消失了,因为他的“自我”已消失了。他只是融入在沉沉夜幕中的一阵没有名字的风,一双不带任何旧思想的天真眼目。像这样没有姓名的人走在黑夜里是无可惧怕的,鬼怪或是恶徒都一样。他就这样一路走去了旧船厂里的工程师面前。就如吉他少年所说的那样,工程师接纳了他,教导了他,使他过去的困惑全都一扫而空。然后,工程师向他提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如果那一晚他在半途中意外死去了,对于世人而言或许会是出悲剧,只有小刍自己明白这并没有什么可惜的。他想到在自己活着的时候人们并不如何在意他,只有死的时候才会扼腕叹息,那并不是因为多么关心他,只是“死亡”这件事颇具威慑性罢了。人们不敢轻易咒别人死,是因为倘若这种诅咒真的成立,那么自己也迟早要为人所咒死;人们要为陌生人的死亡而哀悼,不过是恐惧于自己早晚也会有这般命运。父母尽管平日里辱骂他、殴打他,把他当作无能的拖累,可只要他一死,也不得不痛哭流涕地表示悲痛。如果世上没有死亡这一回事,父母又会怎样对待他呢?恐怕他根本不会出生,因为人们从此就不必关注彼此了,父母自然就不会生活在一起。而如果有些人会死,有些人则不会呢?那么两者之间也绝不会和平相处。

因此,以小刍对于他的整个种族的理解,能够靠着全体的努力而使得永恒之幸福降临吗?那已经是绝无可能的了,因为如他父母那样的人若无死亡威胁,便必定会败坏下去。倘若为了奖赏好人而连坏人都一并奖赏,最终导致的只会是更坏的结果。因而,欲达成全体的最大程度的幸福,在去除死亡之前,首先需要去除的乃是败坏者。

在那个夜晚的最末,云层底端映出第一丝晨光的时候,小刍终于彻底走出了市区。在公路边他看到了一条污水河,河涛深暗而浓稠,形如翻滚沸腾的石油。那油质的表面上托起一层温润暖燠的杏黄光。整条公路都被照得黄澄澄的,远方的夜幕也不再黑暗,而是深浅变幻着的青蓝色。形形色色的烟囱里正喷吐出烟雾,探照灯光旋转得犹如芭蕾舞者,吊机耸长的剪影在天际缓慢挪移,像一群饮于水畔的鹤。那个寂静的、黑白的城区之夜已被他抛诸身后,眼前展开的却是万象交错的幻国。

小刍在公路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确认了最终要去的方向,随后朝着吊机垂头的地点走去。他留在夜幕与道路摄像头中的轮廓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众多机器回荡不息的轰鸣声中。这是世人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行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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