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花好月圆(1 / 2)
当哥哥在古城墙上找到我,也就找到了我常常在午夜失踪的谜底。www.Pinwenba.com
只是,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我是在约会一个神秘的唐朝情人,只当我发烧说胡话,大把大把地喂我退烧药。害我一直睡一直睡,很长一段时间都昏昏沉沉。
有时睡不着,我会整夜痛哭。
唐禹披着睡袍便赶过来,紧紧拥抱着我,也彻夜不眠。
我在他的怀抱中安然睡去。仿佛回到小时候。
不记得小时候,母亲有没有这样拥我入眠。
我向唐禹要求:“唱一支催眠曲来听听。”
唐禹为难:“你知道我五音不全,不会唱歌。”
但是禁不住我再三要求,终于开口:“忆昔笄年,生长深闺院……”
我大惊跃起,头撞在床栏上,也顾不疼,睁大眼睛问:“你怎么会知道这支歌?难道你也……”
唐禹莫明其妙:“我从电视剧里听来的,人人都会唱啊。”
我软倒,哭笑不得。刚才听到《倾杯乐》的一刹那,我还以为唐禹也是旧唐人物呢。
稍好一些的时候,唐禹逼着我去见心理医生。
我抗议:“他们会把我当成怪物解剖。”
唐禹说:“谁说的?程医生每天预约多得不得了,没见他把谁送上解剖台去。”
我可以想象,在程医生处,一定有机会听得到比我更荒诞的经历和故事,他早已被磨炼出铁石心肠。
我决定以沉默对待他的种种追询。
然而程之方并不是一个打破沙锅的人。
同时他也并非衣冠楚楚,一本正经。他就穿着家常的棉布衬衫,涤纶裤子,懒汉鞋。我在黛儿的薰陶下对男人的穿着十分挑剔,故而认为他的品味颇值得商榷。
“嘿,你好,我是程之方。”他同人面对面打招呼亦好像回答电话留言,但态度是诚恳的,至少是扮诚恳扮得很到家。“你可以叫我程医生,也可以叫我之方。”
我微笑不语。做记者的经验告诉我,对一个饶舌的人,如果你不说话,对方就一定会自然而然地说更多的话。
现在的程医生就是这样。
“你很不爱说话是吗?”他仍然维持着诚恳的笑容,推心置腹地说:“其实我小时候也很不喜欢说话,因为这个,总是被同学捉弄……”
他从幼儿园时代讲起,一直讲到大学生活及他的第一次恋爱。“我的第一个女朋友是大三那年谈的,是我同班同学,所以当然不会是一见钟情,但是日久生情呢倒也谈不上。照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不过是因为周围同学都恋爱了,我们受到触动,于是也搭了末班车。可是两个研究心理学的人在一起,虽然是初恋,却一点神秘感也没有,两个人交往好比课外实践,一边谈恋爱一边忙着分析对方心理,分明是完成实习作业……”
我笑起来,情绪放松许多。
程之方摊开手:“所以你看,心理医生也是人,也一样有心理障碍。”
“那么,你又怎样治病救人呢?”我问。
他大吃一惊:“治病救人?我有那样说过吗?不不不,我才没那么伟大。第一,心理辅导不是治病。来到我这里的,是客户,不是病人;第二,我也没有救人,人只能自救;第三,心理医生是一项职业,而不是一种保障。我做心理医生不等于自己没有烦恼,就像你是演员,但也一样会喜欢看电影一样。”
我得承认,无论程之方是不是一个好医生,但他的确是一个好的谈话对手。
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我才肯稍微透露关于黛儿的倩女离魂。然后是上官婉儿的再世记忆。直到两个月后,我才终于向程之方谈起秦钺。
意外的是,他并不惊讶,甚至很平和地说:这很正常,典型文艺工作者的常见病。
于是,轮到我惊讶。“那么,你常常会遇到见鬼的病人么?”
见鬼。可不就是见了鬼?
程医生微笑,非常温和诚恳令人叹为观止的一个职业性的微笑。
“不,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见鬼。但是有很多人都自称见过比你的所见更加千奇百怪的事物,比如外星人。”
是的,外星人。谁敢说外星人是真实的存在而不是一个或者几个精神病人的集体性异想天开?
“相信我。”程之方说。这句“相信我”同他的经典微笑一样,都是他获取成功的重要法宝之一吧?
“相信我,秦钺只是你的想象,人间不可能有那么纯粹的精神之爱。你太追求完美了,在世俗的生活中得不到,就向幻想中追寻。这种丰富的想象力,正是你女性魅力的一部分,但太过夸张,就不节制。而成年人应该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合理选择记得或者忘记一些事,包括想象力。你认为我说得对吗?”
我低下头捂住脸。有泪水自指缝间落下。不不,秦钺不是我的柏拉图之思,那是一场真正的恋爱,刻骨铭心。永生不能忘记。
这是我第一次在程之方面前落泪。
我本以为他接下来一定会有更多的理论要传述,可是意外地他竟难得地沉默了。当我擦干泪抬起头时,发现他一脸茫然。
跑心理诊所成为我每周两次的固定功课。
在那里,永远有一杯新鲜的果汁和程之方诚恳的微笑在等着我。
录音机“轧轧”地转着,我闭上眼睛,呓语般念着秦钺的名字,向之方说出我的经历,古城月夜那些刻骨铭心的相会。
程医生十分同情而理解地听着,然后用他的术语将一切合理化。
“你的情况很典型,属于心理疾病的一种,俗称情绪压迫症。”他说,语气平和而不容置疑。
根据他的分析,所有关于秦钺乃至黛儿灵魂的故事,都是我自己的臆想所致——由于我自小性格孤僻,长期压抑,所以幻想出了一个秦钺,并沉浸在这种精神恋爱中不可自拔。秦钺的离去,其实是我为自己寻找感情解脱的一种理由,是明知没有结果而不得不面对的一种逃避。换言之,是一种康复,一种自我拯救的方式。这证明我说到底还是一个清醒的人,理智的人。
“我当然是一个清醒的人,”我不满于他的分析,“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疯子。”
“我也不会认为你是疯子。”程之方继续他的标准的微笑。“谁都知道唐艳是一个最好的演技派明星,远远比一般人聪明敏感得多。但,也许这就是你的症结所在。”
“你是说……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的职业病?”
“依照通俗一点的说法,可以这么说吧。你扮演上官婉儿,于是就把自己当成婉儿转世,这是由于演员对自己扮演角色的过分投入,一种弄假成真的超级敬业。许多演员都声称自己每演一场戏就像死过一次,也是基于这同样的原因。事实上,来这里诊治的客人,最多的就是演艺圈里的人。因为他们日与夜往往进行着两种角色,活在不同的身份背景里,极容易产生情绪紊乱。所以,在这个行业里,有许多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心理医生,定期接受心理按摩,你不过是其中个案一例罢了。不过,由于你的成长经历比较特殊,所以你的情况要也比他们略为严重。”
我倒好奇起来:“很多同行来这里?说说看,都有哪几个?我认不认识?”
程之方板起脸:“你挑战我的职业道德。”
这种地方他从不马虎。
所有的疑问都难不倒程之方,再不合理的问题他都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显而易见,你是一个对古董研究有深厚爱好的人,一个有古典情结和诗人气质的女子,你精研唐史,却把它们当成是别人告诉你的知识。其实,那本来就是你自己读书读到的。”
这句话,解释了所有那些跑到我头脑中的记忆与信息,以及秦钺所教给我的唐朝史实,比如高阳之死,婉儿出世,比如乐游原的盛况,端履门的典故,青龙寺的传说……
“是这样的吗?”我茫然,“那么黛儿和陈大小姐呢?那也是我读来的故事不成?”
“那当然不是,不过陈黛儿小姐是你最好的朋友,你非常关心她。俗语说‘关心则乱’,所以你对她便会有一些特别的反应,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切只是巧合罢了。”
程之方感慨:“唐艳,你唯一的缺点就是聪明太过,幻想太多,这对于一个文艺工作者来说,是必不可缺的素质;可是对于花季年华的女孩子,则不大妥当,容易自我封闭,弄到真假颠倒的地步。大家通常说女孩子心病重,所谓‘心病’,指的就是这种情况了。幸亏你哥哥及时找到我,送你来就医。如果不是这样,只怕你会在自我逃避的路上越走越远,说不定会导致精神分裂呢。”
我笑了。忽然想起大学里现代文学课教学大纲里对《狂人日记》艺术手法的总结:一方面,他是一个“迫害狂”患者,具有一切狂人的心理特征:多疑、恐惧、富于幻想;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清醒勇敢的反封建斗士,擅于思考,严于自省,敢于反抗……
原来我的言行种种,在医生眼中看来,也不过是一篇现代版的《狂人日记》罢了。难怪他一脸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的高深状。
不过,人的内心世界本来就是宇宙间最复杂的领域,一点都不比灵魂世界简单。我又怎么可能期望一个心理医生通过几句对白而完全理解于我?
我渐渐视与之方对话为生活中最佳娱乐。很多时候,我们更像是朋友交谈。虽然我知道,在那里的每一分钟,都需要唐禹付出高额诊金。
“老程。”我这样称呼之方,尽管我心里对他是尊重的。“我认为,你应该从我的收费单子里扣除你关于小时候尿床得麻疹这些叙述的时间,因为那些是你在说我在听,为什么你不付我费用?”
“你不如建议,我们应该像AA制吃西餐,各付各帐单算了。”程之方讽刺。
我立即拍手。“我赞成。这样最公平不过。”
“可是我从没有同你说过我小时候尿床的事。”
“是吗?我以为你已经说了。我觉得你从小到大事无巨细都已经向我报告完了,就好像是我看着你长大似的。”
“你敢对本医生不敬!”程之方抗议,但接着他笑起来,挠着头说,“真是的,不知不觉同你讲了那么多。”
“就是了,所以说你该付我费用。”
虽是说笑,但是隔了几天,程之方忽然开了一张支票给唐禹,数目正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就医的诊金总额。
唐禹惊讶:“程医生,小妹一直赞你高明,我也觉得她进步显著,从没有想过要向你讨回诊金啊。”
可是程之方十分认真:“我自认为不是一个好医生,不能接受你的诊金。”
“为什么?”
“因为,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基本职业操守就是不能同他的病人发生感情。”
唐禹大惊。
程之方继续豪情万丈地自我剖析:“我错了,我没有在治疗过程中把握住恰当的分寸和立场。我弄不清自己的身份位置。我常常会忘记自己是个医生。我的倾诉往往比客人还多。每当见到唐艳,我就有一种说话的冲动。这段日子以来,我相信唐艳已经成为这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一个人,我也通过她的诉说彻底了解了她。她的内心世界太丰富,太美好,也太神奇了,我没办法不被吸引。一方面我为她诊治心理疾病,可是另一方面,我自己却患上了一种心理常见病——相思病。”
他这样长篇大论地说着,看到唐禹的表情越来越复杂迷惑,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诉说不够明确,终于简明扼要地下结论:“唐先生,我爱上了你的妹妹。”
“可是,唐艳不是我亲妹妹。”唐禹木木地说。
程之方愕然:“你说什么?”渐渐懂了,脸上浮现出惨痛失落。
唐禹反倒清醒过来:“你不知道吗?”他讽刺地看着对手,“看来你对她的‘了解’还相当有限啊。”
从那以后,唐禹不许我再去程之方处就医。
程之方把电话打到家里来,苦苦哀求:“唐艳,你必须见我一面,不然我会发疯。”
但是我相信一个心理医生必有办法自我调解,并不同情。
家里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唐禹索性将插销拔掉,并考虑给我另找医生,但是我自己认为完全没有必要。
我已经好了,至少,再不会轻易头昏。
老程有一日在家门口堵住了我。
我陪他到附近小花园,坐在冷杉下看叶落。
天气冷下来,又到冬天了。
一年前,我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与秦钺相遇相爱。
才不过过了一年么?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走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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