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邂逅一个唐朝武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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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已,只好悻悻地下了城墙。

回到家,黛儿问我去了哪里,我不答,拉起被角蒙住头昏昏大睡。

黛儿无聊,又在读她第101遍的《小王子》:“如果有人爱上了在这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一株花,当他看着这些星星的时候,这就足以使他感到幸福。他可以自言自语地说:‘我的那朵花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但是如果羊吃掉了这朵花,对他来说,好象所有的星星一下子全都熄灭了一样!”

她叹息,对着墙自说自话:“多奇怪,我们可以因为爱一朵花而爱上所有的星星,可是我们却不能因为爱一个男人而爱上所有的男人,恰恰相反,因为有了那一个男人,我们视其他的男人为粪土……”

我心里一动,耳根忽然痒痒地热起来。

“如果有人爱上了在这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一株花……”

我喃喃着,随手推开窗子,雪已经停了,天边淡淡钩出一轮月影,淡得如同一个无声的叹息,已露残缺。黑夜寂静得十分沉重。

“他可以自言自语地说:我的那朵花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但是如果羊吃掉了这朵花,对他来说,好象所有的星星一下子全都熄灭了一样!”

所有的星星,全都熄灭了一样……

我的心,忽然感到深深的寂寞。

再上班时,看到身边来来往往的男同事,忽然无端挑剔,觉得他们面目模糊,举止轻浮,语气神情都失于柔媚,简直混淆阴阳,男女不分。

不能想象秦钺会为了多发一篇稿子多赚一块编辑费而对女人耍手段。

蝇头小利而已,居然出动栽赃陷害的伎俩,不知现世的男人风度都去了哪里。

记得编务小李曾经偷偷告诉过我,张金定的女友相貌奇丑,性格刁蛮,张金定追求她,并非因为爱情,而是为了实惠:该女友的父亲为本市某局头头,如果二人成就好事,则张金定有望将户口调进西安,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是,就算张金定的目的达到了,以出卖感情换得一纸城市户口,他就真的会感到满足感到幸福吗?

物欲横流的时代,信念与尊严都被零售碎沽了,人们左手取得一些利益的同时,右手便付出一些什么,所以现代人都不快乐,可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付出的到底是什么,所以也不会有深刻的痛苦。他们所有的,不过是大观园里仆婢口角的琐碎嫌隙,他们能得到的,也不过是玫瑰露茯苓霜之类的小恩小惠。

我不知道人是变聪明了还是越来越笨了。

秦钺说,男人的天职是为了保护女人。在他的时代,男人与女人分工明确,绝对地乾坤有别。女人没有今天这么大的自由与权力,可是女人却拥有无尽的温存与怜惜。她们花红粉艳,以研习香料真丝为功课,全不必过问战事频仍,风云变幻,因为自有秦钺那样的男人为她们血战城头,死而后已。

我渴望自己回到古代去。

事实上,自始至终我都觉得自己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也许,根本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难怪生身父母要将我抛弃。

一连过了三日夜,天空才又放晴。

月亮刚刚升起,我已一路奔上城头,这次,我穿的是牛仔裤,存心要让秦钺吃一惊。他的时代,一定没有见过女人穿长裤吧?

秦钺比我先到,一见面即取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暧而不见,搔首踟蹰。”

我大叫:“原来这三天你看到我的,却不过来见我。”

他不语,眼中掠过苦楚难堪。

他在苦恼什么呢?

我岔过话题:“《诗经》中我最喜欢的是那两句:‘式微,式微,胡不归?’问得人心酸酸的。”

其实我还喜欢“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我不敢说,不是怕秦钺笑我,我在他面前是透明的,只是我无法想象与他执手相向的情形,我不敢冒险尝试,无从猜测他的手是一团冰冷亦或一抹坚硬。

爱情不可测试,我宁愿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望着他,只要他站在我面前,已经足够。

我们从《诗经》谈起,一直谈到汉赋唐诗,同一个真正古人讨论古诗词,我只觉获益匪浅。

我们沿着城墙慢慢地散着步,他给我指点着墙头的建筑,说这叫“马面”,这叫“箭楼”,这叫“角台”,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注意到身后的砖地上,清霜浅浅地显露出我的脚印,清晰地,孤独的,只有——我自己的一行!

虽然早已清楚地知道秦钺是一个鬼,可是当真用这样真实具体的方式表现出来,却还是令我惊心动魄,震荡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步至西门时,秦钺站住,轻轻说:“你曾问我关于唐朝的那些后妃公主,其实我见过一位,就是高阳。”

“高阳公主?与和尚辩机偷情的那位?”我立刻忘了有关脚印的事,好奇地追问。

“是,那可真是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秦钺目光宁肃,用低沉的声音向我讲述起那个千年前的爱情惨剧——

高阳是唐朝太宗皇帝李世民最宠爱的女儿,嫁与当朝宰相房玄龄之子、散骑常侍房遗爱为妻。她不满于房遗爱的粗鲁木讷,拒绝与其同房,常常将他关在门外。房氏一族引以为耻,但碍于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并因为她而“礼异他婿”,得到众多赏赐,故而唯有隐忍不发。

后来高阳有一次到会昌寺进香,偶然认识了沙门辩机,为他的渊博儒雅而倾倒,竟疯狂地爱上了他。于是,一个是万圣之尊的当朝公主,一个是清心寡欲的佛门弟子,这样子天差地远的两个人,却天不怕地不怕地谈起恋爱来。

爱本身已经是世上最复杂最艰难的一道课题,而受着重重禁忌束缚的公主与沙门之恋,就更加千难万险,惊心动魄。他们的每一次相聚都是机关算尽,也都是抵死缠绵,因为刺激惊险,越发难能可贵。

他们视每一次会晤为世界末日,为唯一,为永恒,为诀别。一次又一次,竟然瞒天过海将这份私情一直维持了整整八年,甚至有了两个儿女。

八年,便是于寻常夫妻,也是一段不短的日子。可是两个几乎不可能的异类,却硬是在礼教与禁规之间寻找缝隙,将他们的爱尽量地延长,延长。

时时刻刻,死亡的气息包围着他们,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随时都会呼啸斩下。然而他们无惧,他们宁可将剑尖深而利地插到胸脏,蘸着心头的血体味最痛的快,最苦的爱。

他们逃开了所有的世俗眼目,可是却逃不掉来自内心的忏悔彷徨。尤其是辩机,他本是最虔诚圣洁的得道名僧,曾因撰写唐僧玄奘口述的《大唐西域记》而享有盛名,并深得太宗李世民的赏识。与公主相遇后,她的美丽与放纵让他得到了活着的最大快乐,却也令他尝试了背叛信仰的至深苦痛,每一次欢愉于他都同时是天堂与炼狱,交织着最强的快感与最深的罪孽。

最终,肉体的享乐到底敌不过佛法的宣召,贞观十九年,辩机主动请命前往弘福寺助玄奘译经,将自己封闭在禅院内,远离了红尘,远离了诱惑,也远离了肉身的苦乐。这是一种修行,也是一种自我囚禁。从此,青灯古佛,殚精竭虑,将所有心力倾注在梵经的翻译上,直至死亡。

死亡的契机源于一只精美的玉枕。

那是在辩机闭关后,公主思念不已,遂买通商家,以皇室专用的金宝神枕密赠辩机,意思是见枕如见人,纵然不能相守,也愿梦中能见。自此辩机日则持斋诵佛,夜则抱枕而眠,两人日虽不能相聚,却依然魂牵梦萦。

如此三年。

一日,有小偷夜入弘福寺偷盗,竟然顺手牵羊偷走了那只玉枕,却于销赃时被官府捉获,发现玉枕乃御用之物,不敢枉断,遂上报朝廷。层层追查之下,公主私情外泄,天颜震怒,太宗亲自下诏将辩机腰斩于西门外大柳树下,连侍奉公主的十余名奴婢也以知情不举而均被处死。

秦钺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是贞观二十二年秋,是日大雨滂沱,长安城万巷倾空,几乎所有的人都拥到了西市场,来观看弘福寺禅院著名的九名缀文大德之一的辩机和尚的腰斩极刑。

那是秦钺第一次那样近地面对死亡。

辩机面目安祥,宛如熟睡。也许,早自认识高阳公主的那一天,自他决定接受红尘之爱的那一刻,他便早已经预知了自己必死的命运。他以死来偿赎了自己对佛的不忠,从此再无悔恨,但是想到译经工作尚未完成,他的心中,可会毫无抱憾?

老百姓自动取出针线来,将辩机的尸身缝合。大柳树下鲜血淋漓,于雨中渐渐淡去,殷红如胭脂。而就在这时,高阳得到消息打马赶来,抱住尸体大放悲声,但是不待她诉尽心中悲痛,已被皇家侍卫扶持离去。

当时秦钺还只是一个十几岁不谙世事的孩子,但是从高阳公主的眼中,他第一次了解了什么是爱情的深刻与沉痛。他永远不会忘记高阳离去前那哀恸欲绝的眼神,如果她只是一个平常的女子,即使偷情,也不该受到这样不人道的惩罚吧?那一刻,不知高阳是否痛恨自己不该生于帝王家?

辩机死后不久,太子李治为追念亡母文德皇后而下令修建慈恩寺,并指定为译经院,命玄奘率众僧迁入寺中。每于夜深译经之时,常听到哭泣之声,玄奘醒悟,那是辩机的亡魂在游走,于是特辟僧房,将辩机所有遗物于此存放,让他的灵魂仍然可以与自己一同译经,直至百卷《瑜伽师地论》的完成。

高阳知道后,多次驾辇至此,徘徊良久,却终不能入寺。

永徽四年,高阳因谋反罪被赐死。死的时候,她唯一的请求是将玉枕与自己同葬。

秦钺说:“在我们的时代有一个传说,两个有缘无份的男女,如果在不得不分手之际,留下带有对方气息的一件物事,那么,轮回之后,另一方将会沿着自己的标志一路找回去,重续前缘。就像我的精魂与城砖上的名字同在一样,辩机的精魂,也一定始终追随着那只玉枕吧?时隔千年,他们的精魂,也早该于天国重逢了。”

我忽然想起我的金镯,于是举起手腕让秦钺看镯上的花纹:“这只镯子,只怕也是一个纪念品吧?只不知它又隐含着一个怎样的故事?”

秦钺脸上忽然现出惊奇诧异,他对着那只镯子凝视良久,沉吟说:“这镯子,应该共有一十八只的,对不对?”

“是呀,你怎么知道?”我惊讶极了。出生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道破镯子的底细,而这蕴藏着有关我身世的极大秘密。我的心不由剧烈地跳动起来,“你见过这镯子?难道,它是唐朝的物件?”

“是。”秦钺肯定地说,“它是皇室的珍藏。是波斯使臣进供给大唐朝廷的,太宗皇帝曾将它赐给了上官老师。”

“上官老师?”我惊叫,“你是说因为拟写废后诏书而被武则天赐死的上官仪?”

想到前几天刚刚在网上查到的上官仪之死,我只觉心里说不出的怪异诡诞,好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渐渐逼近,就快要水落石出,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听到些什么,更不知这一切同我自己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

“不错。我自小拜在上官老师门下,亲眼见过这镯子,再不会记错的。”

我恍然,“难怪你对诗词那样精通。可是,你又说你是个武士?而且,上官仪不是太子的老师吗?”

秦钺微笑:“你没有听过‘陪太子读书’这句话吗?”

“你……”

“我父亲官拜吏部尚书,与上官家世代交好,我自幼被挑选入宫伴读,深受老师教诲。唐高宗麟德元年,上官老师被处极刑,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我家也受到牵连,女眷入宫为奴,男丁皆为死士。”

是这样?我看着他,曾经历如此深重灾难的他,脸上却全然不见一丝抱怨仇恨,这是一个只有爱没有恨的人。

秦钺仿佛读出了我的心思,微笑说:“如果我心中有恨,我就会成为冤魂厉鬼,给人间带来不幸,为天地充添怨气。要知道,历代以来的旱涝战火,都并非天灾,而是人意,是人类的倾轧、贪婪、阴谋与仇恨充塞在天地之间,而形成的一股秽气。”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温柔祥和,他说过他只是一只鬼,可是我却觉得,他分明是一个神。

其实,鬼和神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呢?要我看来,只是教人向善或向恶罢了。

秦钺,就是我的神!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说上官家被满门抄斩,那镯子呢?”

“自然也被抄没。可是说来奇怪,上官老师全家或被处死,或除籍流放,唯一幸免的便是尚在襁褓中的上官婉儿和母亲郑氏,武后似乎对她格外留情,不仅传令宫人不可苛待于她,且在后来将镯子转赐了她。这镯子因缘巧合,居然两度回到上官家,曾被传为一时奇谈,朝野共知。”

可后来呢?后来这镯子又去了哪里?它怎么会到了我的手中?我和这镯子有什么关系?

镯子的根源终于清楚了,可我的身世之谜却只有更加扑朔。

然而东方渐白,启明星高高升起,我不得不走下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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