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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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觉得很奇怪,我正走在夜晚的大街上,一颗流星划空而来钻入我的衣兜,待我掏出来时,发现它是一颗举世无双的硕大钻石,于是,我就用它交了手术押金。”

介惊石轻松而俏皮地调侃着,笑盈盈,如满月清辉。

“谢谢你的童话,”石井本是苍白的双颊,被激动染上了赤红,声音也发抖了。

“石井,要是南氏来,请把这个给他。”介惊石掏出自己的手机,把它放到了石井的枕下。

有护士走过来进行注射和输血,介惊石拍拍石井的手,起身离去。

街对面,在这个城市繁华中心的中心上演着的却是贫穷。

石井的父母在阳光下叩首乞讨。

万丈阳光碎成了介惊石眼中的泪。

介惊石把押金交款单掏出来,走过去,跪着呈到石井的二老面前。

“孩子,这是……”石父揉揉眼睛,颤抖着双手拿过介惊石手上的纸条,“一百万!孩子!”

“走吧!伯父、伯母,我们走吧!我们可以走了……”介惊石珠泪迸落着把二位老人拉起来。

“孩子!这钱我们不能要,我们不能要呀!”石父把这单子塞回来,塞到介惊石手上,像要摆脱烧手的火一般。

“伯伯,你就把这单子收好吧!”介惊石擦去眼泪,把单子放到石父手中,“反正已经是交出去了。”

“孩子,我们要把你的名字写在牌位上,供在神龛里,每日早晚两拜。孩子,你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呀!”

滚滚人流中,石父拉着石母就要给介惊石跪下去:“孩子,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今世是还不了,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抵,现在,好孩子,就让我俩代井儿谢你了。”

“不!”泪水的潮再次漫出介惊石的眼睛,她双手扯住他们,不让他们下跪,“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求求您二老了。”

“别不落意,孩子,这是我们应该的呀!”石母擦去介惊石的泪。

“是呀!孩子!你不受这一拜,我石富山今后就挺不起腰杆来走路了。”

“二老,爹、娘,你们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把我收做女儿好了。”介惊石跪了下来。

石井把介惊石的手机交给南氏,她问:“惊石哪里来的钱给我交手术押金?”

南氏不说话,抬头望去,他看见了插在湖蓝瓷瓶中的桃枝,那花苞仿佛是花枝流出的泪水。

“你父母就要回去了,”南氏的目光移到花枝上方窗外的蓝天上,“我把什么都告诉他们了,他们要求要在你睡着的时候到医院来,在窗外看你一眼。”

南氏在医院的午睡时间时,把石父石母带到了石井的病房窗外。

石父石母相扶着站在那儿,看着床上沉睡的女儿,两人双肩都在微微地发抖,纵横的泪痕,就是此刻他们的心情。

石母颤抖的老手轻轻抚摸着窗玻璃,其实她是在隔窗抚摸着女儿,没有人能听得清她口中喃喃如秋天落地黄叶间的低语,也许她在与女儿的灵魂对话,也许她在为女儿做平安祈祷,也许她在为了女儿的健康在对苍天许下心愿。

“走吧!”石父说,“只要见过了就行了,再说了,看多少眼也得要走呀!”

“对!是的。”石母冲南氏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擦去皱纹里的泪水。

石父把石母拉走了,他们的影子一从窗上消失,病床上的石井便睁开了眼睛,南氏冲她点点头,转身走在二位老人身边。

一路上,石父石母不停揩着眼睛里淌出来的湿润。到了医院门口,石父停下来。

“我们得走了,”他们对南氏说,“我们现在就去上火车,地里的农活儿还没有干完呢!我俩得回去把它补好,否则这一年的收成就又糟蹋了。庄稼人,误一春就是误一年呀!”

南氏没有说话,石父便用劝慰的口气讲:“伤是自己舔的,血是自己止的,病是自己养的,即使你在她身边也帮不上她的忙呀!你说是不是?”

末了,他还说:“好孩子,也别让她误了你。”

“井这娃,山里出来的,石头一样的脾气,山冈一样的性子,”站在火车站台上,石母对南氏嘱咐道,“将来过日子,你掂量着该打就打着点儿,该训的就训着点,别手软了,只要打不坏就行,这样日子久了,她就会被捏成了你如意的坯子。

“还有那个惊石姑娘,可是个好人呀!我今后剩下的这半辈子要天天给惊石念福,祝她嫁个好男人,白头偕老、儿女孝顺、子孙满堂、长命百岁。”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是洒在南氏心上一滴轻凉的露水。

汽笛一声长鸣,火车启动了,南氏举起手臂微笑着,与车窗内二位老人挥手作别,他清晰地看到又一粒泪珠在石母风霜的眼角渗出……

火车已远去,并在远去中消失了,南氏仍旧站在原地,一个人,在宽大的站台上。

此刻,他很想伏在地上,拥抱并亲吻那时光般从无尽处来,又走去无尽处的、阳光下的铁轨。

出了车站,南氏在滚滚人流,尘嚣声中飘零而又清冷地走着。

额前,介惊石的一缕缕微笑、一粒粒泪珠、绝望时的咬唇、痛苦时的阖目、期盼时的回眸……这些瞬间便涌成了脑海里拍击不止的潮水,将成了心底处湍急不息的暗流。

南氏收住脚步,转过身去,他问身后的来路:“她在哪儿?”

心中一问,竟有回答。

回答的是口袋里的手机,介惊石的手机。

“惊石,我知道是你。”南氏站在马路边。

介惊石站在候机大厅里的落地窗前,看着飞机场上起飞降落的飞机以及登机下机的人流。在她的身旁,有介子涛、萧鹤凫以及萧一山。

“惊石,你在飞机场,我听见了飞机起降的声音。你的飞机还有多长时间起飞?”

“惊石,你听着,我现在就过去,你等我,我去送你……”

介惊石不说话,噙着眼泪看着自己右手的手指在窗玻璃上,一遍又一遍在写南氏的名字。

南氏奔跑着横穿过马路,一辆急驰经过的汽车急刹住了,但还是带了他一下。南氏重心失衡摔在地上,手机脱手滚了出去。

南氏的说话声突然停止,尖利的汽车急刹车声,以及手机砸到地面的声响,这些,介惊石全部听到了。

“南氏!”介惊石的脸煞白了,她撕心裂肺地尖叫了一声,跳起来,额头撞到了落地窗玻璃上,惊得介子涛、萧鹤凫和萧一山都从座位上站起来,拥到了她身边。

“南氏,你没事儿吧?你出事了吗?车撞到你了吗?南氏……南氏!回答我!回答我……”介惊石冲手机并命大叫着,用手狠劲地捶着玻璃,“南氏,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南氏!”

南氏在站起来之前先抓住滚落的手机。

司机从汽车里跳出来大骂道:“你小子他妈的活腻了怎么的,找死吗?你找死也别来脏老子我的车呀!”

南氏对着手机说:“你听到这骂声了吧!我想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会残忍到对死人也破口大骂的,所以,我还没死。”

“你这个混蛋!你怎么可以横穿马路!你……”介惊石的哭声像被一触即燃了的焰火,直冲云霄。

候机大厅的入口处涌进一潮又一潮的人流,介惊石一次又一次把目光的网投入到那人海里去,想要捕获到那根针。那根针不能定海,并无神奇,但就是有人想让它来别住一生。

介惊石的心在一阵一阵地抽搐,她知道自己这一场艰辛的等待,就要在此画上永远的句号了……因为,要知道填海的只有精卫,移山的只有愚公,追日的只有夸父,补天的只有女娲……等待是吹老了青春的西风,南氏已是自己的绝望,也就是能把往事一一种在水底,把一颗破碎的心从他身上摘下来,还给自己,转身走开去,在遥远遥远的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后,也许会被一朵梦中的莲花唤回从前……

远远地,一看到南氏的身影在入口处闪现,介惊石便轻轻地闭上眼睛,她张开全身的毛孔来,仔细地从万声之中辨认那纤丝一缕,纤丝一缕是在她听来是辛苦甜蜜的,南氏走来的声音。

也许是最后一次的与南氏的相见分离,所以介惊石闭上了眼睛,她是要来用灵魂感觉,就像是细啜酒杯中最后一粒琥珀色的苦辣的金黄。

一走进候机大厅,南氏便看到了正对着入口的介惊石,她紧闭双目,云淡风轻握手而立,仿佛是江南第一支出水的碧蓬,正在企盼东风第一缕暖意—很美,也很凄凉。

南氏走过去,脚步轻轻,踩不碎露。

“南氏,你来了,我闻到你身上冷冷的、雪花的芳香了,”介惊石朝着南氏伸出手,她闭着眼睛的笑容玉一样温润,“我会一直闭着眼睛,一直到离开。这样,你在我一生里的最后一面就是永远了,远远的永远,即使可以触到也不能见到……”

“南氏,带我到外面去走一走,什么地方都可以,我只是要模拟一下,跟着你一起浪迹天涯的滋味……可以吗?南氏……”介惊石的指尖像秋天的蝉翼般在轻轻地抖着,她说,“从现在开始,在我登机前的四个小时里,你就是我的眼睛了,我说朝哪个方向去你得朝哪个方向去,我说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我说去哪里你就得去哪里,即使我说错了,你也要服从……南氏,我还想感觉一下被你宠的滋味,哪怕只是一小点,一小点点……南氏,可能吗?”

南氏握住了她的手。

长长的街道上,喧嚣的人流中,南氏牵着介惊石,其形像牵着一个迷途小女孩,穿过一个又一个路口、一条又一条街巷,送她回家去……

“南氏,首先带我去买棒棒糖。”

“南氏,给我讲你看到的橱窗里的东西。”

“南氏,我们面前的这栋楼什么颜色,多少层,多少个窗子,它站到天空里去的是个什么样子?”

“南氏,我们正在经过一家花店对吗?好香,玫瑰是不是血一样鲜红着,你要去给我讨一片玫瑰花瓣来,我只要一片,就一片,我要把它衍在嘴上,把心熏得香起来。”

“南氏,我要去鞋店,我要换一双新鞋子上路,你要一只一只亲自拿来给我试,挑你最喜欢的颜色。”

……

“南氏,闭起眼睛被你带着走的感觉好美,像在梦里飞一样,你就是我梦的翅膀,南氏。”

……

“好的,南氏,我累了,我们在路边坐下来吧!让我靠着你的膝盖,你要给我数经过的车辆,要大声地,让我把你听得清清楚楚的。”

“好了,南氏,送我回机场去……”

“南氏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和最痛苦的时刻了,幸福是因为我被你宠过了,被你带着浪迹天涯过了,痛苦是因为,从此以后,我要学会把你忘记,把你从生命上一点一点地抹去、抹去……直到仿佛就像是你从来都没存在过……南氏,你知道这是一项多么艰巨的工程……只是,我到最后都不知道,南氏,你为什么不允许我爱你……”

南氏把介惊石交给了等在检票口的介子涛、萧鹤凫和萧一山,他看着他们带她走过了检票口,走进停机坪,踏上舷梯,站到了机舱口,介子涛和萧鹤凫回身冲他举起告别的手臂。

介惊石做到了对她自己的残忍,一直闭着眼睛,一次也没有回头,但是飞机起飞的刹那,是谁再也掩不住眸中汪洋的泪水以及紧缩满蓄在舌底如藏于云朵里的风电雷霆般的哭泣……

此时,海水蓝到了发紫,云朵白到了透明,叶片绿到了发黑,花儿艳到了欲燃,而人则饱满到了天天滴水,滴汗水—亚热带的盛夏即将盛装出场。一些芳香、雨水、农荫和故事已经谢去,一些芳香、雨水、农荫和故事则在酝酿待发之中:花开蒂落,蒂落又有花开。

南氏抬起头来,天空是一只与他默默对视的眼睛,从永远到永远。万云飞渡,它们也是长在天空这只眼睛里的障—天空原也不过就是一只长障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我大有两只呢!”南氏在心里想到。

“呵!大!我在心里记着你的话呢!你说,红尘三丈,人生二尺,流年一寸是青春,不能把这卑微脆弱的一寸流年当个玩艺儿,就得要去把它狠狠地摔个粉碎,等它再自己长合起来,男孩子才会炼成汉子,大,我正炼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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