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山穷水尽惟余苦口(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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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土贩子忍受了这句话给他的难过,接着说:“韦狄这个人,最注意女人的面貌,你可以随意揉搓他,像揉搓一根柳条一样,只要你有意那样做的话,那一定作得到。”

“老跟他在一块儿的人,都不能把他怎么样,像我这样离他老远的,更不能把他怎么样了。”

红土贩子把正面对着游苔莎,往她脸上一直地瞅着说:“斐伊小姐!”

“你为什么这样跟我说话——难道你疑心我吗?”游苔莎有气无力地说,同时呼吸急促起来。“真叫人想不到,你会用这样的口气来跟我说话!”她又勉强作出傲慢的微笑来说,“你心里想什么来着,会叫你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

“斐伊小姐,你为什么假装不认识这个人?……我知道你假装的原故,我的确知道。他的身分比你的低,所以你害臊。”

“你错了。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红土贩子决定打开窗户说亮话了。“昨天晚上在雨冢上见面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一个字一个字全听见了,”他说。“离间韦狄和朵荪的那个女人,就是你呀。”

这样突然揭幕,真叫人难以保持镇静,阚道勒王后①的羞愤,在她心里发作起来了。就在这种时候,她的嘴唇才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不服她管束,她的呼吸才急遽短促,不能保持平静。

“我不舒服,”她急忙说。“不对,不是不舒眼——我不高兴再听你往下说啦。请你走开好啦。”

①阚道勒王后:是里地亚国王的王后,很美,阚道勒叫她揭去面幕(一说,在浴室里)给他的大臣盖直司看,她很羞愤。后来竟诱盖直司杀了阚道勒。事在公元前七一八年。见古希腊历史家亥拉道特斯的《历史》第一卷第八章。

“斐伊小姐,我现在也顾不得你难受不难受了,我要把话都说出来。我要跟你说的是这种情况:不管这件事原先怎么发生的——不管是她的错,还是你的错——反正一点儿不差,她的地位比你的糟。你把韦狄放弃了,实在是于你有好处的,因为你怎么能跟他结婚哪?但是朵荪可不能像你这么容易就摆脱开了——要是她不能把韦狄弄到手,无论谁都要说她的不是的。所以你瞧,我来求你把韦狄放弃了,并不是因为朵荪的理由最充足,却是因为她的地位最糟糕。”

“不能,我不能,我不能那么办,”游苔莎忘了她以前对红土贩子那种骄倨的态度,急促激愤地说。“从来没有人受过这个!事情本来进行得很顺利——我不能让人打倒了——不能让一个像她那样比我低的女人打倒了。你来替她辩护,当然很好,不过她这不是自作自受吗?难道我对我喜欢的人表示好意,还要先得到一群乡下人的许可吗?她曾把我的心愿给我阻挠了,现在活该她受罪了,可又找了你来替她辩护,是不是!”

“她对于这件事,实在一点也不知道,”文恩诚恳地说。“请你放弃了韦狄的,完全是我,这是于你于她都有好处的。要是人家知道了一个女人跟一个曾待别的女人不好的男人私下里相会,那他们就要说不好听的话了。”

“我一点儿也没损害过她;他还不是她的人那时候,就已经是我的人了。他现在因为——因为顶爱我,又回到我这儿来了!”她疯狂一般地说。“不过我跟你说这种话太失身分了。你看我落到哪种地步了!”

“我能保守秘密,”文恩很温柔地说。“你不要害怕。知道你跟他相会的人,只有我一个。我要跟你说的,只有一件事,说完了我就走。昨天我听见你对韦狄说,你在这个地方住,恨得什么似的,你说这片荒原就是你的牢狱。”

“不错,我是那样说过,我知道荒原的风景上有一种美丽,不过它对于我,还是牢狱。你说的那个人,虽然就住在这儿,可没有力量能使我不那么想。要是这儿有比他更好的人,我就不理他了。”

红土贩子露出觉得事情有希望的神气来:她说出了这样的话以后,他的第三步计划就好像有成功的模样了。“小姐,既然咱们现在都把心里的话说出一些来了,”他说,“那我就要告诉告诉你我替你作的打算了。自从我作了卖红土这种营生以后,我走的地方着实不少,这是你知道的。”

她微微把头一点,同时往四围一看,最后把眼光落到他们下面那个云雾弥漫的山谷里。

“我东走西走的时候,曾到过蓓口附近。我说,蓓口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真了不起——一片亮晶晶的海水,好像一张弓弯进了陆地,——上千上万的阔人在那儿近来逛去——音乐队奏着——海军军官和陆军军官也和众人一块儿闲逛着——你在那儿碰到的人,十个里面总有九个有情人的。”

“那地方我很熟,”她带着轻视的样子说。“我知道蓓口比你知道的还清楚哪。我就是在那儿生的。我父亲从外国到那儿作了军队的音乐师。哎呀,蓓口啊!我恨不得我现在就在那儿。”

红土贩子看出来,着得慢的火,有时也能发出火焰来,未免一惊。“要是你真心想要到蓓口去,小姐,”他回答说,“那么,只要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你心里不想韦狄,也跟你心里不想那边那些野马一样了。我现在就能设法叫你到那儿去。”

“你有什么法子能叫我到那儿去?”她那双永远朦胧的眼睛里表示出极端注意的好奇来问。

“蓓口有一个有钱的老寡妇,我叔叔给她管事,管了二十五年了。她有一所很漂亮的房子,正冲着海。她现在老了,又是个病于;她想找一个年轻的女人跟她作伴儿,照顾她,念书唱歌给她听。她在报纸上登过广告,并且试用过五六个人,不过无论怎么样,可总找不到合她的心意的。她要是能得到你,那她一定要乐的跳起来。我叔叔就能把这件事顺利地办成。”

“也许我得工作吧?”

“不用,那不能算是真正的工作:你只要作点小小的事就是啦,比方念书之类。等到新年元旦才开始哪。”

“我知道得工作么,”她又恢复了以先的娇懒说。

“我说实话,你多少得作点引逗她乐的小事;但是虽然有些懒人说那是工作,而工作的人却只把那当做玩儿。你想一想那种生活和那些人,小姐;想一想你可以看到的那种欢乐光景,想一想你可以嫁的那种上等人。我叔叔正要到乡下去找一个年轻可靠的女人,因为那个老太太不喜欢城市里的女人。”

“这样说来,我得把我自己牺牲了,去引逗她玩儿了!那我可不干。哦,要是我真能跟一个上等女人一样住在时髦的城市里,自己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自己愿意作什么就作什么,要是我真能那样,那我把我老去的后半辈儿不要了,都甘心情愿!不错,红土贩子,我甘心情愿那样。”

“你帮助我使朵荪随心如意,小姐,我就一定帮助你抓到这个机会,”她的伴侣敦促她说。

“机会!这算得了什么机会,”她骄傲地说。“像你这样一个穷人,能有什么机会?我要家去啦,我没有什么话再说啦。你不要给你的马上料吗,你的口袋不要连补吗,你不要找主顾卖货吗,你可跑到这儿来这样闲磨牙?”

文恩并没再说一句话。他把手背着,转身走开,为的是不要叫游苔莎看见他脸上失望的神色。实在说起来,他早就看到了这个孤寂的女人见识清楚坚强了,所以他刚跟她接谈的头几分钟里,就显出觉得他难以成功的样子来。他原先以为,像她那样的年纪,像她那样的地位,她一定没有经验,一定世事隔膜,他很容易设法叫她入彀。但是他这种引诱的办法,本来可以叫一般比较没主意的乡下姑娘上圈套,现在却只把游苔莎越通越远。平常的时候,爱敦荒原上的人一听到蓓口这个名字,就好像听见了符咒一般。因为那个日趋繁荣的港口和浴场,如果把它在荒原居民的心目中真正的反映表达出来,就是迦太基①的土木大兴、建造盛举,加上塔伦特②的奢靡侈华,彼伊③的清新美丽,共同结合了起来,十分美妙,难以形容。游苔莎爱慕这个地方,也不下于他们那样狂野热烈。但是她却不能因为要到那儿而牺牲了独立。

①迦太基:古非洲北部名城,罗马的敌城。这儿所说,指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伊尼以得》里所写而言。该涛第一卷第四一八至四四○行说,伊尼艾斯来到山上,俯视迦太基城,见其人民正砌城墙,修堡垒,选地址,划房基……其熙攘忙碌,如初夏采密之蜂。特厄纳厄之《黛都建迦太基》为名画。

②塔伦特:古代名城,在意大利南部,以风景美丽和奢华奢。

③彼伊:古代名城,在意大利西部,富于矿泉,为罗马人主要浴场,亦以奢华着。

德格-文恩去了老远以后,游苔莎才上了土堤,顺着下面那片荒寒萧瑟富有画意的山谷往太阳那边望去;那也正是韦狄住的那一方面。那时候,雾气已经大部散去了,所以韦狄店旁的乔木和灌木,都刚刚露出树梢来;那片烟雾,就好像一张巨大的灰白丝网,把树木掩覆,把白日遮断。那些树梢,就好像从网的下面钻到了网的上面。游苔莎的一颗心,自然毫无疑问,是又往那面飞去的了;那一颗心,渺邈空幻、想入非非,在韦狄身上缠了又解,解了又缠,好像在她的眼界以内,他是个唯一可以使她的梦幻变为现实的东西。其实韦狄起初只不过是游苔莎的娱乐品而已;假使他没有那种正当其时把她暂时甩弃的巧妙伎俩,那她就永远也不会把他看得比一种闲玩的爱物更高;但是现在,他却又成了她渴想的人物了。他对她的求爱一间断,她对他的恋爱就复活。游苔莎在优游悠闲中对韦狄所生出来的感情,因为有了朵苏的壅障而变成了狂澜。她从前固然常常故意逗弄戏耍韦狄,但是那是有第二个女人爱他以前的事。在本来平淡无味的情境里,加上一点戏谑的成分,就往往能使情境全部变得津津有味。

“我永远也不能放弃他——永远不能!”她急躁愤怒地说。

红土贩子刚才露出来的话,说别人怎样会背地里议论游苔莎,并不能叫游苔莎永远害怕。她对于那些议论,好像女神对于无衣遮体①的批评一样。这并不是因为她这个人天生不知羞耻,却是因为她的生活离一般社会太远,公众的批评她感觉不到。住在沙漠里的赞诺比亚②,很难理会到罗马人对她的议论。游苔莎这个人,在习俗的道德一方面,很近乎野蛮,但是在个人的情感一方面,却又精致细腻。她已经进到感觉情欲的堂奥,却差不多还没跨过世俗礼仪的门坎。

①这是指女神之雕像、绘画等而言。

②赞诺比亚:古巴勒米拉王后,夫死子幼,代行国事,衣帝后服,自称为东方之后。巴勒米拉,在叙利亚东境叙利亚大沙漠一个绿洲上。现在只是一片废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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