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乡间旧俗(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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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有一个旁观者,当时紧站在古冢的旁边,那他一定能看出来,来到冢上那些人,全是附近一带那些小村庄里的老老少少。他们每一位,上了古冢的时候,都挑着四捆很重的常青棘,用一根两端削尖了的长木棍,不用费事就把棘捆横着穿透了,挑在肩头,前面两捆,后面两捆。他们来的地方,是山后面离这儿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荒原;在那儿,差不多不长别的东西,只有常青棘,漫山遍野。

这种挑东西的方法,把整个的人都叫常青棘裹起来了,所以每一个人还没把棘捆放下的时候,都像一丛长腿行动的灌木。他们一路之上,按部就班地走来,好像走路的羊群;换一种说法,就是一个顶强壮的在前面领路,年幼力弱的在后面跟随。

一担一担的棘捆,全堆在一起了,一个由常青棘垒成的金字塔,周围有三十英尺,把那个古冢的顶儿占住了,四处许多英里的地方上都管那个古冢叫雨冢①。那时候,他们那一群人里面,有的忙着去找火柴,拣顶干的棘丛,又有的就忙着去解束棘捆的荆条。这班人正这样忙碌的时候,又有一班人就居高临下,眺览面前那一大片让夜色笼罩得模糊溟-的原野。在荒原的山谷里面,一天里无论哪个时候,除了荒原自己的荒芜地面,看不见别的东西;但是在雨冢上面,却可以俯视老大一片原野,并且有许多荒原以外的地方,都可以收入眼界之中。现在原野上的细情,是一样也看不见的了,但是原野全体,却令人生出一片广漠、无限邈远的感觉。

①雨冢:在道齐斯特东二英里,据大荒原西部的边缘。但赫门-里说.“在叫作雨冢的丛冢中,我们可以认为,其中最大的一个,代表了本书所写的两冢。不过……在我们作者的心目中,它的地位,更近大荒原的中心。……显然作者为了给全局增加力量,才这样处理。”

大人和孩子们正在那儿把棘捆堆成一垛的时候,那一大片表示远方景物的苍冥夜色里发生了变化。许多火光,有的像红日一团,有的像草丛四布,一个一个陆续发出,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四围的荒原上。原来旁的教区①和别的村落,也都正在举行同样的纪念②;这些亮光,就是他们那儿点起来的祝火③。有些祝火,离得很远,又笼罩在浓密的大气里,因此有一股一股麦秆一般的淡黄光线,在祝火周围像扇子似的往外辐射。另一些祝火大而且近,叫暝暝的夜色衬得一片猩红,看着好像黑色兽皮上的创口伤痕。又有一些,就跟蛮那狄司④一样,有酒泛醉颜的红脸,随风披散的头发。最后这一种,还把它们上面云翳静静的虚胸轻轻地染了一层颜色,把云翳倏忽变化的巨洞②映得通红,好像它们经此一照,一下变成了烫人的鼎镬。所有全境以内,差不多能数出三十处祝火来;那时地上的景物,虽然一样也看不见,但是雨冢上的人,却能按照每个祝火的方向和角度,认出它所在的地点,仿佛看不见钟上的数码,却照旧能说出钟上的时刻来那样。

①教区:英国宗教管辖基层单位,包括一个村庄或两个村庄。

②同样的纪念:指纪念火药暗杀案而言,。

③祝火:国家庆典之日,露天点起的火。乡民于每年某日,于空旷之地点火,本是通行全欧各地的事情;其源起于太古鸿-之时;且于火旁环绕跳舞,或在火上跳越而过。详见英国人类学家夫锐遂的《金枝》第三卷。赫门-里说,这种举行庆祝的办法,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①蛮那狄司:希腊神话,祀奉酒神的女祭司。在庆祝酒神节的时候,跳舞,饮酒,唱歌;作出疯狂女人的姿势和动作,比较雪莱的《西风曲》第二节:“在你那轻波细浪的湛蓝水面上,展开了风雨欲来的环发,好像是蛮那狄司凶猛颠狂,头上的头发被风往上刮……”这儿是以红脸喻火,以头发喻烟。

②云翳倏忽变化的巨洞;比较哈代的《远离尘嚣》第十一章,“云翳弥漫的穹窿当时的样子,好像是一个巨洞的顶儿……”

雨冢上第一个猛烈的火焰冲天而起了,跟着,所有看远处的烈火那些人都把眼光转到自己点的烈火上。只见熊熊的火光,把四面环立那一群人的里圈——那时在原先那一群人里,又添了许多男女闲人——用它自己那种金黄的颜色装点了起来,甚至于把四周黑暗的草地,也映得明亮生动,一直到圆冢的坡儿渐渐斜倾得看不见了的地方,辉煌的亮光才慢慢变暗。火光显示出来的古冢,是一个圆球的一部分,跟它初次垒起的时候,一样地完整,就是那条挖过泥土的小沟,也都照旧存在。这片顽冥的地方连一块一粒都从来没经耕犁骚扰过。正因为荒原对于庄稼人硗瘠,所以它对于历史家才丰富。因为不曾有人经营过它,所以才不曾有人毁坏过它。

当时的情况好像是:点祝火那些人,正站在一种光辉四射的上层世界,跟下面那一片混沌,分为两段,各不相属。那时候,下面的荒原,只是一片广大的深渊,跟他们站立的那块地方并不是一体,因为在强烈的火光下,他们的眼睛对于火光达不到的深坑低谷,一概都看不见。固然有的时候,比平常更有劲的火焰,会从柴垛上,发出箭一般的火光,像传令官①似的,投到坡下远处一片灌木、野塘、或者白沙上,使这些东西也反映出金黄的颜色来,一直到一切又都沉入了黑暗之中。那种时候,那整个混沌窈冥的现象,就是那位超逸卓越的佛劳伦萨人,在他的幻想中,临崖俯瞰所看到的林苞②,而下面空谷里呜咽的风声,就是悬在林苞里面上下无着那些“品格高贵的灵魂”,抱怨呼求的声音③。

①传令官:从前,特别十八和十九世纪,两军交战,主帅都在军队后高地上,观察指挥,传令官都跟在主帅身边,遇有命令传送,当然要迅速,故传令官便须从高岗上急急直往山下跑去。(通译随从武官或参谋。)

②佛劳伦萨:意大利名城,佛劳伦萨人,指但丁而言。英国翻译家卡锐()译他的《神曲》,就管它叫做《但丁的幻想》。在地狱最外一层的地方叫做林苞。里面所收容的,是耶稣降生以前那些善人的灵魂,和下生后没受洗礼就死去的小孩。《神曲》《地狱篇》第四章第七至第十一行说,但丁到了一个地方,睁眼一看,“只见我站在一个巨壑的边崖上,我下面是一个可怕的深渊,里面发出无数怨叹的声音,又黑又深,并且有云笼罩;我的眼睛,怎么也看不见它的底儿,也分不出一切别的东西。”

③“品格高贵的灵魂”,抱怨呼求的声音:《神曲》《地狱篇》第四章第四十行(卡锐译本)以下说:“……我知道,在林苞里,拘了许多许多品格高贵的灵魂。”以后接着说,林苞里面,有希腊诗人荷马、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等,罗马名人凯撒、布鲁特等。哈代这里引用的“”是卡锐译本里《地狱篇》第四章第四十一和四十二行的译文。那一章的第二十六行以下说:“在那个地方,我只听得,叹息的声音,让永存的大气都颤动。这种声音,本不是由于酷刑,只是由于那群无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愁苦。”“上下无着”:居于林苞之鬼魂,上不能享天堂之福,下不能受地狱之罚,故云“上下无着”。

这些老老少少,好像一下又回到了太古时代,把这块地方上从前看惯了的光景和事迹,又扮演了一番。不列颠人①在那个山顶上焚烧尸体的柴垛留下来的灰烬,仍旧像新的一样,一点儿都没动,埋在他们脚下的古冢里。很早以前举行葬礼的积薪发出来的火光,也和现在这些祝火一样,曾照耀到下面的低原之上。后来乌敦和叟儿②的节日,也在这个地点上点过祝火,并且也很兴盛过一阵。实在讲起来,我们都很知道,现在荒原居民所玩赏的这种祝火,与其说是民众对于火药暗杀案③的感情表现,还不如说是祖依德的仪式④萨克森的典礼,混合揉杂,一直流传到现代。

①不列颠人:在四四九年以前,现在的英国还没有被盎格鲁人、撒克逊人侵略占领的时候,住的是一种叫作不列颠的人民。本是凯尔特人的一支。但哈代用不列颠人概括称史前期居于现英国之民族(如他用凯尔特人一词一样)。不列颠人,据发掘之墓冢,或有骨灰,或无骨灰,而以骨骼为多。但希腊、罗马诗中.则有火葬详细之描写(如《伊里厄得》第三十三卷)。而《伊尼以得》所写则或火葬,或土葬,但以前者为多。凡火葬,骨灰盛在器皿里埋于冢中,所以下面说尸骨余烬,埋在冢里。

②乌敦和叟儿:盎格鲁人和撒克逊人的神;也是所有日耳曼民族的神。乌敦是战神,也是道路、疆界的保护者;字是他创造的;同时每一个部落,都说他是他们王室的始祖。叟儿是雷神和雨神。盎格鲁人于四四九年开始征服不列颠,于五九七年开始传播基督教,在这期间,还信原来的神,此处所谓“兴盛过一阵”,即指此时期而言。

③火药暗杀案:英国宗教改革后,旧教徒失势,受压迫,思报复,遂于一六○五年,在国会议院地窖子里,藏了许多火药,想乘十一月五日国会开幕,把国王和国会一齐消灭。管火药的人,叫吉多-夫克司或盖-夫克司,被执,参与密谋的人多被处刑。英国民俗学家莱特在他的《英国民俗》里说:“自从十九世纪的头二十五年以来,从前各处都举行的节日,大大地冷落了。比方原先每年十一月五日举行的盖-夫克司节,现在只变成随便检一天晚上,点些祝火。”

④祖依德的仪式:祖依德,不列颠人的僧侣阶级,掌管一切宗教的事,行魔术魔法,作以生人作牺牲的仪式等。

还有一层:严冬来临,自然界里,到处都是熄火的钟声①,那时候点火就是人类对于这种钟声出于本能的抗拒行为。大自然老命令一年一度的冬季,叫它把冷风冻雪、惨慎阴森、凄侧死亡,带到人世。点火就是一种普罗米修斯②式的叛逆,及时自然而发,来反抗这种命令。晦瞑的混沌来临了,下界被囚的诸神就跟着说:“要有光。”③

①熄火的钟声:欧洲中古,每晚某时,鸣钟作号,令人家把火熄灭。英国此种制度,据云系征服者威廉()所兴。八点钟鸣钟以后,一律熄火,违者科以重罚。此法到一一○○年才取消。现在英国还有些地方,晚上于固定的时候鸣钟,即此制余风。此处以钟声呐风声,熄火指天地晦暗。

②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泰坦之一;他是文化的发起者,人类的创造者。他抵抗天帝意志,把天上的火,偷给人类,因被囚在高加索山。但他终不肯屈服。

③下界被囚的诸神就跟着说:“要有光”:此处下界被囚的诸神,指人类而言,以神比人,如培根说,“人并非只会直立的动物而已,人是不朽的神。”莎士比亚在《哈姆莱特》第二幕第二场第三一六行说,“人……在行动方面多么像天使,在悟性方面多么像上帝。”歌德在《浮士德》天上序幕三九至四○行,“人类仍旧自寻痛苦。世上这般小神,死循从前旧路。”法国诗人拉玛丁《沉思集》第二辑,“人,本性有限度而欲望无穷尽,他是一个堕落人间而仍不忘天上的神。”此处说,冬日天地晦暝,受神制宰的人偏要有光,与被神侄梏的普罗米修斯正同。“要有光”,引用《旧约-创世记》第一章第三节。原文为:“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明亮的火光和乌黑的阴影,在四面环立那一群人的脸上和衣服上,晃来晃去,使他们的眉目和肢体,都显得像都锐①的画那样浓重,那样有力。但是要发现每一个人脸上表现智愚贤不肖那种生来难变的容貌却不可能。因为轻快的火光,老在四围的空中,钻天、扎猛子、点头、晃脑袋,所以一片一片的阴影,和一条一条的亮光,在那一群人的脸上,一刻不停地改变地位和形状。一切都是不稳定的,像树叶似地颤动翻转,像闪电似地倏忽明灭。阴暗的眼眶,先前深深陷入,好像一副骷髅,忽然又饱满明亮,成了两湾清光;瘦削的腮颊,原先黑不见底,转眼又放出光辉;脸上的皱纹,一会儿像深沟狭谷,光线一变,又完全谷满沟平。鼻孔就是黑洞洞的眢井,老人脖子上的青筋就是镀金的模搂②。本来不亮的东西都挂了一层釉子,本来就亮的东西,像有人拿的一把常青棘钩刀的尖儿,就好像玻璃;发红的眼珠儿就像小灯笼。本来只可以说有点奇异的东西,现在都变得光怪陆离,本来只可以说光怪陆离的东西,现在都变得不可思议了;因为一切一切,全都无所不用其极。

①都锐():德国艺术家,他的作品,特别是木刻,以精细准确的线条、轮廓著名。

②模镂:建筑学名词,北京俗名“泥鳅檐儿”或“牙子”,有种种花样。

既然一切都是这种情况,所以那时候有一个老头儿,跟大家一样,也让火光招上山来了,但是这个老头儿脸上并不是只见鼻子和下巴①那种瘦瘪样子,而是人脸一片,五官具备,其大也颇可观。那时他很坦然,站在火旁叫火烤着: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把散在四外的小棘枝都拨弄到火里面,他的眼睛老盯着那一堆荆棘的正中间,他只偶尔抬起头来,打量打量火焰的高下,或者看一看随着火焰飞起、散到黑暗中去的大火星儿。那片熊熊的火光和融融的暖气,好像把他烤得越来越高兴起来了,待了一会儿,他简直就大乐起来。于是他就手里拿着手杖,一个人跳起米奴哀舞②来;他这一跳,他背心底下带的那一串铜坠儿③便像钟摆一般,明晃晃地摇摆不已;他只跳舞还不过瘾,嘴里还唱起歌儿来,他的嗓音就像一个关在烟筒里面的蜂子一样。他唱:

①只见鼻子和下巴:老人口中无齿之貌,英语所谓坚果夹子脸。

②米奴哀舞:庄严,稳重,文雅;一六五○年左右起于法国,英国查理第二()王朝传到英国,一直兴到十九世纪。

③一串铜坠儿:原文原是一种截子(图章),英国人多把它们带在身上,用作装饰。比较英国小说家萨克雷的《名利场》第三章:“正在那时,他们的父亲进来了,像一个真正的不列颠商人那样,把一串戳子摆得咯勒哈勒地响。”哈代的短篇小说《枯臂》:“他那些大个的金戳子,挂着像爵爷的一样。”

一人、二人、三人,依次分队,

国王宣召满朝中的亲贵;

我要前去听王后的忏悔,

侍从大臣,你作我的伴随。

侍从大臣忙在地上跪倒,

恩典、恩典不住声地求告,

无论王后说出了什么话,

只求王上千万不要计较①。

①“一人、二人、三人,……”:这是英国民歌《爱琳王后的忏悔》第二、三段。全文见英国培随主教的《英国古诗歌钩沉》第二编第五卷第八首,即哈代所本。里面说爱琳王后病重,依习惯召僧人来举行忏悔。国王偕侍从大臣假扮行乞憎,王后不辨真假,尽情吐露私事,自供现在的王子,是她和侍从大臣所生,并及其它隐情。此处所引头两行,为民歌习惯说法。

老头儿接不上气儿来,才把歌声止住了;当时一位腰板笔直的中年男子,看见老头儿唱不上来了,就和他说起话来;只见那个男子,把他那月牙式的嘴,使劲往腮颊后面拉,仿佛怕别人错疑惑他会有什么嬉戏的笑容似的,所以作出这种样子来竭力避免。

“好曲子,(门敢)特大爷;可是有一样,俺恐怕你老人家那副老嗓子唱这样的曲子,有点儿够受的吧?”他朝着那位满脸皱纹的纵情歌舞者说。“俺说,(门敢)特大爷,你想不想再往十七打八里过一回,像你刚一学着唱这个曲子那时候的样子?”

“呃?你说什么?”阚特大爷停止了跳舞说。

“俺说,你愿意不愿意返老还童?像你眼下这把年纪,你那个老气嗓仿佛有了窟窿啦。”

“嗓子只管不好,俺可有的是巧着儿。俺要是不善于运用俺这不够喘的气儿,那俺还能这么年轻,还能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顶老的糟老头子吗?你说,提摩太,能吗?”

“俺问你,大爷,这下面他们静女店里新成家的那两口子,这阵儿怎么样啦?”提摩太问,同时把手朝着远方大路那一方面一个黯淡的亮光指去,不过那个亮光,离红土贩子那时坐着休息的那段大路,却很不近。“他们这阵儿的真情实景是怎么个样子,像你这样一个明白晓事的人,总该知道吧?”

“明白只管明白,只是有点儿荒唐,是不是?俺也承认,有点儿荒唐。俺阚特大爷,当然是个荒唐鬼,要是他连个荒唐都够不上,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哪?不过,费韦街坊,这是一桩小毛病,老了就好了。”

“俺以先只听说他们今儿晚上一块儿回来。俺想这时候,他们该已经回来了吧。还有什么别的情况没有?”

“俺想,再应该办的事,就是咱们得上他们家给他们道喜去了。”

“不吧?”

“不?俺想咱们一定得去。俺就非去不可。凭俺一有乐子就带头儿的人,要是不去,那应该吗?”

你快被上行乞僧服,

我也和你一样装束,

就像同门师兄师弟,

齐向王后参拜敬礼。①

①“你快披上行乞僧服……”:这是《爱琳王后的忏悔》里第五节。

“昨儿晚上,俺碰见新娘子的大妈姚伯太太来着,她告诉俺,说她儿子克林过圣诞节的时候要回来。俺敢说,她儿子真伶俐的了不得,——啊,俺要是也有那个小伙子肚子里那些本事就好了。呃,接着俺就用俺那种一向大家都知道的风流腔调,跟她说话,她一听可就说啦,‘唉,这样一个看样子像是年高有德的人,可满嘴说这样的浑话,真是的!’——她就这样说俺来着。俺不在乎她那个,你骂那个在乎她的,俺当时也就这样对她说来着。俺说,‘你骂那个在乎你的。’俺占了她的上风了,是不是?”

“俺倒觉得是她占了你的上风了,”费韦说。

“不至于吧,”阚特大爷把脸多少一搭拉说。“俺想俺不至于那么糟吧?”

“看起来好像能那么糟;可是,俺且问你,克林在过圣诞节的时候回来,就是为了这场亲事——为了家里就剩了他妈一个人,回来安置他妈,是不是?”

“是,是,正是。不过,提摩太,你听俺说,”阚特大爷恳切地说。“虽然都知道俺好打哈哈,可是俺只要一正经起来,俺就是一个很明白晓事的人了。这阵儿俺正经起来了。俺能告诉你他们新成家那两口子许多故事。今儿早起六点钟,他们就一块儿去办这件事去了,从那个时候以后,他们可就无影无踪了,不过俺想,他们今儿过晌儿已经该回来了,成了一男一女了——啊,不是,一夫一妻。这样说话,不像个人儿似的吗?姚伯太太不是冤屈了俺了吗?”

“不错,成啦。自从秋天她大娘反对了结婚通告以后,不知道他们两个多会儿又弄到一块儿去啦。赫飞,你知道不知道,他们几时又把以前的岔儿找补过来啦?”

“不错,是多会儿?”阚特大爷也朝着赫飞用轻快的口气问。“俺也打听你这件事。”

“那是她大妈回心转意,说她可以嫁他以后的事了,”赫飞说;他的眼睛仍旧没离开火焰,只嘴里这样回答。赫飞这小伙子,多少带点儿庄严的态度;他是一个斫常青棘的,所以手里拿着一把镰钩和一双皮手套,腿上还带着两只又肥又粗的皮裹腿,好像非利士人的铜护膝①那么硬。“俺估摸着,他们跑到旁的教区上去行礼,就是为了这一层。你们想,姚伯太太反对了结婚通告,闹了个翻江搅海,这阵儿要再明张旗鼓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大办喜事,仿佛她并没反对过,那岂不就要显得姚伯太太是个傻瓜,当初不该反对来着吗?”

①非利士人的铜护膝:非利士人古代民族,和以色列人常交战。《旧约-撒母耳记上》第十七章第四、五节说,“……从非利士营中出来一个英雄,名叫歌利亚,头戴铜盔,身穿铠甲,腿上有铜护膝……”

“确乎是——显得姚伯太太是个傻瓜;并且那对于那真是傻瓜的小东西儿也很不好;其实这也不过是俺这样猜就是了!”阚特大爷说,同时仍旧努力装出明白晓事的态度和神气来。

“唉,那天真是百年不遇,正碰着俺也在教堂里,”费韦说。

“要不是百年不遇,那你们就叫俺傻瓜好啦,”阚特大爷使着劲儿说。“俺今年一年,压根儿就连一回教堂也没去过,这时候冬天来了,俺更不去了。”

“俺有三年没迈教堂的门坎儿了,”赫飞说。“俺一到礼拜就困得迷迷糊糊的;道儿又远的不得了;就是你去啦,上天堂也是难上难。因为许多许多人都上不去么,所以俺干脆就老在家里待着,永远不去。”

“那天俺不但在教堂里,”费韦重新使着劲儿说,“俺还和姚伯太太坐在一条长椅子上哪。俺当时听见她一开口,俺就觉得身上一飕飕的,你们也许觉得不至于那样。不错,是有些古怪;可是俺当时可又真觉得身上一飕飕的来着。因为俺紧靠着姚伯太太么。”这位讲话的人,因为要使劲表示他并非言过其实,所以把嘴闭得比先更紧,同时把四围听话的人看了一遍;那时那些闲人,靠得更拢了,来听他的故事。

“在那种地方上,只要一出事儿,就不会小啦,”站在后面一个女人说。

“牧师说:‘你们要当众说出来,’”①费韦接着说。“牧师刚把这句话说完了,跟着就有一个女人,在俺旁边站起来了,差不多都碰到俺身上了。俺就跟自己说啦:‘该死的,这不是姚伯太太站起来了才怪哪。’街坊们,不错,虽然那时俺在神圣的教堂里,俺可当真那样说来着。眼前站着这么些人,说话咒骂人,凭良心说,俺觉得不对,堂客们顶好别过意才好。不过真是真,假是假,俺实在说那种话来着么,俺不认账,那岂不是撒谎了吗?”

①“你们要当众说出来”:英国从前法律,结婚多用结婚通告,由牧师在礼拜天作早祷读完第二遍《圣经》经文时向众宣布,连宣布三个礼拜天。如有人反对,结婚通告就无效。牧师宣布时说:“我现在宣布某处某人和某处某人的结婚通告。如果你们之中,有知道他们两个,有什么原因,不能作这种神圣的结合的,你们要当众说出来,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或第三次]我问你们。”

“不错,费韦街坊。”

“‘该死的,这不是姚伯太太站起来了才怪哪,’俺说,”说故事的费韦,把前面那句话又说了一遍,说那两个咒骂字眼的时候,脸上仍旧是以前那种不动声色的严肃态度;那无非是证明,他这样说,并不是由于自己的高兴,却是由于事实的必要。“姚伯太太站起来以后,就听见她说:‘我反对这个结婚通告。’牧师一听,就说:‘作完了礼拜,我再和你讲好啦。’牧师说这句话的时候,像说家常话似的,不错,那时那位牧师,一下子变得和你我一样,一点儿也不神圣了。哎呀,姚伯太太的脸真白得厉害!你们记得教堂里那个石头人儿吧——那个扭着腿、叫小学生把鼻子打掉了的石头兵①?姚伯太太说‘我反对这个结婚通告’的时候,她脸上的气色,就和那个石头兵一样。”

①教堂……石头兵:欧洲中古,封建主及其家属死后埋于教堂内部,坟上刻着石像,多作身穿铠甲的武士,故谓之兵。其像如立,则扭腿交叉,如卧,则叠腿交叉,总之都成十字形,以示死者曾参加过十字军(但亦有冒充者),即此处“扭着腿”之意。

听这个故事的人,都轻轻地咳嗽,打扫清理他们的嗓子,同时把几块小棘枝儿,都拨弄到火里去;他们这样作,并不是因为非这样不可,却是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有工夫琢磨这段故事里的意义了。

“俺听说他们的结婚通告叫人反对了,俺就喜欢得跟有人给了俺六便士①一样。”只听一个女人很诚恳地说;这个女人叫奥雷-道敦,平常编石南扫帚过活,其实她这个人,本是不论对仇家,对朋友,全一样地和气;并且因为她能在世上活着,对于全世界都很感激:因为这才是她的天性。

①六便士:比较英文人卡莱尔说,“不论谁,有六便士,那他对所有的人,就有六便士那样的权力。他可以吩咐厨子给他做菜,哲人教他读书;国王作他的守卫,当然都得以六便士为度。”又哈代在《远离尘嚣》里说,“两便士听起来特别微不足道,三便士则有一定的货币价值,因为少给三便士,则一天的工资就受相当的损失。”它例不具举,于此可见六便士的价值。

“这阵儿这个姑娘还不是一样地嫁给他了吗?”赫飞说。

“有了那一场风波以后,姚伯太太就把气儿消啦,很能凑合了。”费韦带着不理会赫飞的神气,把旧话重新提起来,表明他这番话,并不是赫飞的马后炮,而完全是他个人琢磨出来的。

“就算是他们不好意思,俺觉得也不见得他们就不能在这个地方上办事,”一个身广体胖的女人说;只听她的胸衣,跟鞋一样,每逢她一转身或者一弯腰的时候,就吱吱地响。“过些日子,就应该把街坊邻居们招呼到一块儿,大家乐一下;过年过节的时候应该那样办,结婚的时候也应该那样办。俺就是不喜欢办事这样偷偷摸摸的。”

“啊,你们也许还不到岁数,不大知道,不过像俺这样的年纪,俺可就不愿意办喜事办得太火暴了。”提摩太-费韦一面说,一面用眼四周看了一遍。“俺说句实话,虽然朵荪-姚伯和韦狄街坊,这样偷偷地把事办了,俺可一点儿都不怪他们。在办喜事的席上,你非得一点钟一点钟地跳五对舞和六对舞①不可。你们想,一个过了四十岁的人,这样干起来,他那两条腿受用不受用?”

②对舞:一种生动活泼之舞。一般二人对舞,此处则为五人或六人对舞。哈代的短篇小说《对舞提琴手》里说,“对舞是那时代这地方身体‘棒’的人爱跳的。五对舞是五个舞者摆成十字形,每三人一行轮舞,以次转到正中间那个人,要两面都舞。”

“这话一点儿不假,只要你到女方家里①,你就很难说不下场跳舞,因为你心里分明知道,人家老盼着你不要把人家的东西白吃了啊。”

①女方家里:英国习惯,结婚以后,在新娘子的娘家饮宴庆贺,完了以后,新郎新娘才一同去旅行度蜜月或到新郎家。

“过圣诞节的时候,你非下场跳舞不可,因为那是一年就那么一回,结婚的时候,你也非下场跳舞不可,因为那是一辈子就那么一回。人家头生儿和二生儿命名①的时候,还有偷偷摸摸也来一两场跳舞的哪。不过你当只跳舞就成了吗,这还没算上你得唱的那些歌儿啦……论起俺自己来,丧事只要办得起劲儿,俺也一样地喜欢。因为丧事也跟别的宴会一样地有好吃的,好喝的,有的时候也许还更好哪。再说,你只说说死人怎么长怎么短就得啦;决不至于像跳水兵舞②那样,把两条腿累得跟木头棒子似的。”

①命名:即行洗礼。

②水兵舞:一种生动,用劲的跳舞,一人独舞。

“俺想,办丧事跳舞,十个人总得有九个认为太不合适吧?”阚特大爷用探问的口气说。

“懒得动的人,只有在办丧事的席上,酒碗传过几遍以后,才觉得稳当。”

“凭朵荪那样一个安顿、文静姑娘,可肯把这样一件终身大事,这么马马虎虎地办了,真叫俺不明白,”苏珊-南色说;苏珊-南色就是先前说过的那个胖女人,她喜欢谈原来那个题目,所以又把它提了起来。“这还赶不上那些顶穷的人家哪。再说,那个男的,虽然有人说他长的不错,俺可觉得不怎么样。”

“平心而论,新郎也算得是又伶俐、又有学问的了,他那分儿伶俐,和克林-姚伯向来也不差什么。他原先受的教育,本来打算要作比开静女店更高得多的事儿的。他本来是学工程的,咱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工程师。不过他不好好干,所以才当了店小二了。他那些学问全白费了。”

“这本是常有的事,”那编扫帚的女人奥雷说。“不过费心费力念书的人,还是有的是哪。从前有些人,你把他们下到第十八层地狱,都画不出个圆圈儿来,这会儿也都能写自己的名字了。写的时候,笔上一滴墨水都不往外溅,往往连半点墨水弄脏了的地方都没有①——哟,我说什么来着?——哟,是啦,还差不多连把肚子和胳膊往桌子上靠都不用哪。”

①墨水外溅……:因以前用鹅翎笔,故易溅。

“实在不错;眼下这个年头儿,实在越来越花哨的不得了啦,”赫飞说。

“唉,俺在四年上①,还没到棒啊乡团里当兵的时候——那阵儿人家都叫俺是棒啊乡团,”阚特大爷兴高采烈地插上嘴去说,“俺还没去当兵的时候,俺也跟你们这里面顶平常的人一样,一点世路也不通。这阵儿哪,俺敢说俺没有不能行的事了。呃?”

①四年上:指一八○四年说的。那时英国正和法国交战,拿破仑正计划用船载兵侵入英国。英国的多塞特郡,因在海滨,正当其冲,所以有乡团等,预备抵抗。棒啊团原文为,英国方言,是俏皮、利落、有精神的意思。

“不错,”费韦说,“你要是能返老还童,再和一个娘儿们结为夫妻,像韦狄跟朵荪这样,那你一定会在结婚簿子上签你的名字;这是赫夫万不及你的地方,因为他那点儿学问,跟他爹一样。啊,赫夫啊,俺记得清清楚楚,俺结了婚,在结婚簿子上签名的时候,你爹画的押,在簿子上一直瞪俺。他和你妈,刚好是在俺和俺那一口子以前配成对儿的。只见你爹在簿子上面的那个十字道儿,把那一道横画儿长伸着,跟两只胳膊一样,冷一看,简直就是地里吓唬雀儿的大草人儿。那个十字道儿,黑漆漆的,真怪吓人的,——活脱儿是你爹的长相。本来那阵儿,俺又要行礼,又得挽着一个娘儿们,再加上捷克-常雷和一群小伙子,都爬在教堂的窗上望着俺直咧嘴,把俺热得跟过三伏天一样了;可是俺看见了那个十字道儿,还是要了命也忍不住要笑。不过过了一会儿,一根小草棍儿就能把俺打趴下,因为俺忽然想起来了,你爹跟你妈结了婚那么几天,就已经打了二十多次架了,俺一想俺也结婚,那俺不就是第二个傻瓜,去找一样的麻烦的吗?……唉,那一天真不得了。”

“韦狄比朵荪-姚伯大好几岁,她又是一个好看的姑娘。凭她那样有家有业、年纪轻轻的,可会为了那样一个男的撕衣裳,揪头发①,真太傻了。”

①撕衣裳……:表示烦恼焦灼。

这位讲话的人,是一个掘泥炭①(或者说土煤)的工人,他刚刚加入这一群人丛,只见他肩头上扛着一个心形宽大的铁锹,那本是专为掘泥炭用的,它那磨得亮亮的刃儿,在火光里看来,好像一张银弓。

①泥炭:一种炭化的植物,状如温土,英国乡下用作燃料,亦译土煤,已见前。

“只要他跟女人们一求婚,肯嫁给他的女人一百个还不止哪,”那个胖女人说。

“街坊们,你们听说过有那种没有女人肯嫁的男人没有?”赫飞问。

“俺从来没听说过,”掘泥炭的说。

“俺也没听说过,”另一个人说。

“俺也没有,”阚特大爷说。

“啊,俺倒碰见过一次,”提摩太-费韦说,同时在他的一条腿上格外加了点劲儿。“俺认得那么一个人。但是你们可要听明白了,可就有那么一个。”他把他的嗓子彻底地打扫了一遍,好像不要叫人家由于嗓音粗浊而生误会,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有的责任。“不错,俺认得那么一个人,”他说。

“那么这个可怜的家伙,是怎么个丑陋不堪的长相儿哪,费韦先生?”掘泥炭的问。

“啊,他既不聋,又不哑,也不瞎。他什么长相儿俺先不说。”

“咱们这方近左右的人,认识他不认识他哪?”奥雷-道敦问。

“不大会认识吧,”提摩太说;“不过俺不说他的名儿,……小孩们,来,把这个火再弄一弄,别叫它灭啦。”

“克锐-阚特的牙,怎么一个劲儿地对打起来啦?”祝火那一面一个小孩,隔着迷离朦腾的烟气问。“你冷吗,克锐?”

只听见一个虚弱尖细的声音①含混急促地回答说:“不冷,一点儿也不冷。”

①虚弱尖细的声音:克锐-阚特是一个男人而带女性者,英文所谓,所以后面费韦用骗了的羊比方他。哈代在他的《苔丝》里,写过一个女人而带男性者,嘴上长胡子。

“克锐,你往前来,露露面儿,别这么畏畏缩缩的。俺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儿有你这么个大活人。”费韦一面嘴里说着,一面脸上带着慈祥的样子,往那面看去。

费韦这样说了以后,只见走出一个人来,身子摇摇晃晃,头发又粗又硬,肩膀窄得几乎看不见,拐肘和足踝都大部分露在衣服外面;他走来的时候,自己只自动地走了一两步,却被旁人推推揉操地拥了六七步。他便是阚特大爷的小儿子。

“你哆嗦什么?”那个掘泥炭的很和气地问。

“俺就是那个人。”

“哪个人?”

“没有女人肯嫁的那个人。”

“你他妈就是那个人!”提摩太-费韦说,一面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要把克锐全身和克锐身外,一下都看到眼里;同时阈特大爷也拿眼把克锐下死劲地瞪,好像一个母鸡拿眼瞪它孵出来的小鸭子那样。

“不错,俺就是那个人,”克锐说。“俺就是因为这个老害怕。你说这能不能把俺毁啦?俺老是说,俺不在乎这个,俺起誓赌咒地说俺不在乎,其实俺没有一时一刻不在乎的。”

“他妈的,天地间有比这个还叫人想不到的才怪哪!”费韦说。“俺原先说的并不是你。这样说起来,有两个这样的人了。你为什么把你倒霉的事告诉人,克锐?”

“俺想真是真,假是假。俺这也没有法儿,对不对?”他看着他们说,同时把他那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睁得好像眼眶都要疼起来的样子;眼睛周围就是一圈一圈好像枪靶子的纹道。

“不错,没有法儿。这种事真叫人难受。俺听见你那么一说,俺就觉得身上飕的一阵,发起冷来。俺从前本来只当着就有一个,谁知道这阵儿冷不防跑出两个来了哪。克锐,这真叫人心里堵得慌。你怎么知道女人都不肯嫁你?”

“俺求过她们么。”

“俺真没想到你会有那样厚的脸皮。好啦,顶末了那一个对你怎么说来看?也许没说什么真叫人过不去的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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