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蒲津渡之一(1 / 2)
永徽二年,冬日黄昏,山西蒲津渡口。
白日凝霜,朔风凛凛,北风卷着几根枯黄干草在地面上翻滚,黑乌乌的云层显得无比沉重,似乎随时支撑不住要倾泻下来。黄河横亘在两岸黄草之间,浑浊的河水裹着大大小小的冰凌自顾自向前奔去。河的对岸笼着浓浓的水雾,偶尔露出几点不清晰的淡淡黑影。
黄河东岸垒砌着一道石堤,堤上密密麻麻排立着几十根柏木桩,木桩系以多根竹缆,竹缆连接着河面上一个个浮舟,铺上木板就形成一座连接东西两岸的巨大浮桥。岸边搭有栈桥,栈桥与浮桥之间以厚木板连接起来。
现下浮桥靠东岸的一边被冲开了几丈长的一个缺口,浮舟尽散,虽然连接的竹缆没有断开,但因此交通阻断,渡口前已聚结了不少车马,熙熙攘攘,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桥中间忙忙碌碌搭桥的十几个人撑船人,忽而后面有人站不稳,向前略拥了半步,整个人群不由得向岸边移了几大步。驻守的兵丁手持长枪将人群向后驱赶,人群喧闹起来,有人急躁,便大骂起来:“操你姥姥的,挤得老子要掉下去了。”
守桥的一个小头目向人群喝骂几声,回头向站在栈桥边的一位老者拱手耳语了几句。老者向人群道:“各位行路的朋友,这桥今日是走不得了,河里冰凌愈来愈多,河面上风大的直叫人站都站不稳,这竹缆虽已接牢,舟船尚未连上,木板今日便不能铺上了。我老汉劝各位一句,莫在此处拥挤,这数九寒天,那位掉下去可不是好耍的。若家在近处的早早回家歇着,远路外来的客人早早投宿要紧。客栈里热饭暖酒,各位早早歇了,明儿午时差不多可以精精神神过桥了。”
那有附近认识的人便道:“既是吴四爷如此说,只怕是真过不得了。”有外地客商便问道:“这桥眼见要合上口了,这老者怎会说今天过不了?”又有啰嗦的问道:“这吴四爷是何须人,这守桥的兵丁却对他恭敬?”
有知情者道:“这吴四爷是蒲津本地人,自幼在渡口撑船讨生活,熟知这河水脾性,本地官府但凡遇渡口事务,必请四爷出马。今日这番状况,水冷冰多,一不留神落下水,神仙也拉你不回,除了四爷,近处没人敢揽这般活计。”
又有不怕啰嗦的答道:“这位吴四爷号称“水鬼愁”,水里功夫在本地那是一等一的好,这黄河之中多鲤鱼,常人多以渔网捕鱼,所获最长大者不过一尺有余,吴四爷捕鱼却是潜下深水,等看的人心焦不已,他才抱着三尺长的大鱼游上来。空手抓鱼已是绝技了,这河水如此浑浊,更不知他水下是怎样摸索的。这桥上行人众多,桥下拉人找替身的水鬼亦不少,一年里总不免滑下去几十个,任你一点水性全无,只要吴四爷在,总能把你抢回。若是那一天他老人家走远处,你只好去做水鬼的替身罢。”
众人七嘴八言议论着,看看天色,三三两两离去。
岸边的几家酒肆客栈渐渐热闹起来,有几家早早挂上羊皮灯笼,照亮了青布旗望,店伙计在门口高声吆喝生意。
吴四爷直直腰,撑船的十几个船户聚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四爷,天这般冷,兄弟们这般辛苦,晚上去哪里喝点好酒?”。
吴四爷哈哈一笑,指向渡头最大的一家酒肆:“各位,早给你们安排好了,肥羊煮得滚热,富平石冻春温了十几坛,今日劳累各位了,请快快随我来吧。”
一群人闹哄哄的随着吴四爷往前走。
吴四爷向岸边一望,却看到一黑一红两匹马并立在岸边,马上两名男子年龄相仿,红马上的男子头戴紫貂皮帽,身披毛领黑缎面斗篷,生的相貌端然,身形雄武,眉目间却隐见沧桑之色,黑马上的男子戴白貂帽,身穿一件玄色长皮袍,领口袖口翻出白色长绒毛,越发衬得他眉目俊朗,器宇不凡。
吴四爷满脸堆笑,径向白袍男子而去,走到近前,拱手笑道:“慕老爷少见,这一向可好?”
白袍男子翻身下马,谦恭回礼到:“承蒙挂念,吴四爷近日可好?”
原来那白袍男子名叫慕镇远,居于蒲津郡,数代经商,家境殷实,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大财主。他在长安城中多有生意,这渡口一月总走个数回。这吴四爷难得是本郡同乡,那慕容致远一向不以贫富论友人,顾两人熟络。
这慕镇远下得马来,向另一男子道:“师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一位是本地鼎鼎大名人物,人称“水鬼愁”的吴四爷。四爷,这是我同门师弟段昊鹏。”
那着紫貂帽的男子早已飞身下马,向吴四拱手行礼道:“久仰久仰,在下长安段昊鹏。”
吴四爷回礼道:“不敢不敢,微名不足以挂齿,敢问两位这是去往长安吗?何以耽搁到此时?”
慕镇远回道:“我与师弟出门倒是及早,只不过路上走了几个朋友,不知不觉竟到此时了,看来今日师弟是走不得了,我又可与师弟多盘桓一日了。四爷,我与你也是有时日未见了,赶日不如撞日,一起喝几杯去罢。”
吴四爷一指身后诸人,谢道:“不敢叨扰两位雅兴,我这边还有兄弟要招呼,粗鄙之人,不堪共坐,慕老爷,日后打扰罢。”
言罢,吴四款款告辞而去。
两人驻足于渡口前,慕镇远道:“都是你催的紧要回长安,偏巧来了也过不得黄河。”
段昊鹏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师兄一路上东拉西扯,处处耽搁,只是找借口要留住小弟罢了,只是
我这次打扰你太久了,屈指算算在你府上住了近半月有余了。二师姐日日为我操劳,我心中实是不安,何况师兄你事务繁忙,怎能让你日日相陪。”
慕远镇笑曰:“你与我夫妻本是同门的师兄师妹,当年咱们同拜在我二叔门下学艺,亲如家人。到今日怎么说出这么客气的话。”
段昊鹏道:“我想年关将近,家中老母在堂,我不敢四处流连。”
慕镇远道:“也是,你二师姐也说年前我不去长安也罢了,万一有事耽误在长安,一家人不好团圆。”
说道团圆二字,段昊鹏面色暗淡。
慕致远自觉失言,禁口不言,沉默片刻道:“鹏弟,有一句话我今日不得不讲了,已经超过十年了,琴儿师妹和小宝下落全无,从长安城到这山西你找寻了十年,你,你可曾想过是否放弃此事。”
段昊鹏神情黯然,望着浑浊的河水中不时翻起的冰凌,“我从未计过时日,怎么竟有十年之久么?”
慕镇远道:“你十年来心无旁骛,一心于此,日子便如流水一般过去了。毕竟家中高堂年事已高,不愿见你为此伤心,亦无法替你分担,我每次去长安,看到段伯母白发日添,我实是心痛。”
段昊鹏痛苦道:“竟有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师兄,我真愿用这十年去换当年一日。如果当日我加紧行程,早一日,只差一日,她便不用再出门接我,她连续接我五日,为何我们只差一天,至今不能相见?”
慕镇远:“她带着两岁多的孩子,行程不会太快,路也不会走太远,即使她知道你从此路而回,亦不会接太远。你近几年多走此路,只是你们之前自山西返长安,次次结伴而行,情深意浓,时至今日你犹不能忘情,你只不过是走旧路,忆故人。其实你也知道,这一路寻找不会有结果,你只是怕回长安再失望一次。鹏弟,你每循此路来回一番,你便显的沉沦一层,我实实替你担心。”
段昊鹏略显茫然:“我怕回长安,师兄说的也许是。”
段昊鹏目光飘向河面,河里正飘来一大片冰凌,段昊鹏看着冰凌飘向浮桥,在浮舟边磕碰几下,慢慢从浮舟之间的空隙中冲了出去。
段昊鹏思绪慢慢打开:“母亲说那天天气很好,小宝又醒的极早,她抱着小宝像前几日一样骑马出门,说去去就回,直至当日黄昏未归,母亲令人四处找寻,下落全无。我第二日返回长安,访遍了长安四周,除了灞桥北边柳林里一匹死马让人起疑,再无其他线索,她武艺向来不差,马上功夫似男儿一般,平常强壮男子三五人也近不了她身边,当日走的又是大道,何以访便了灞桥周边,绝无线索。我日复一日失望,幻想她当日想走的更远一些,或许想接我远一点,唉,我也知是希望渺茫。”
慕镇远道:“这匹死马不是弟妹当日所乘,头上被两枚毒镖打中,从马头上起出的毒镖竟是如真花般大小的六瓣梅花镖,却直直打入马的头骨之中,不知是何处高手所为,确是令人吃惊。柳林中明显有人打斗过的痕迹,不过问过周边几家住户,只是后半夜略有动静,大家胆怯,无人起身查看,弟妹即使第二日到过柳林,也是白天的时辰。这只怕是江湖中高手夜间争斗,不见得与弟妹有关。”
段昊鹏道:“我思绪烦乱,只盼在大海中捞出一颗针来,任何机会都不想放过,从长安东出,几乎都是平安大道,她去往何处了,何以半点消息全无。”语罢,陷入沉思,慕致远亦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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