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城 · 巨石时代(三)(1 / 2)
爱神,
必须通过特洛伊和迦太基的毁灭去爱,
不心存慰藉。
爱不是慰藉,
爱是启示。
——西蒙娜·薇依
“所以,上帝就打乱了人们的语言,因为无法理解对方说的话,再也不能成为一个整体,巴别塔也就无法建成了。”苏紊像讲故事一样地说,“你到底在干嘛?”
“等一下,别动。”苏紊要转头时,苏祁从背后制止了她,他们坐在湖边的一处礁石上,夜晚的湖面有一些波澜,但还是平静的,周围似乎没有别的人,苏祁说,“你继续讲呀,我在听。”
“说完了,故事只有这么长,哎呀好疼。”苏紊轻轻叫了一声,他正在拨弄自己的头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他手顿了片刻后又继续了。
“这是什么意思啊?”
苏紊转了转脖子,但也只好回答他:“意思就是说,人们永远不能成为一个整体,是因为无法交流,巴别塔只是一个隐喻。”她侧过头想了想继续说,“不止是语言那么简单呀,就算一个人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表达出来了,也没有人能够真的明白她的意思,即便是两个人之间,也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理解的。但我们现在学会的这种交流不一样,它很奇怪。”
“不是。”苏祁把手从苏紊纤细的脖子边穿过,将几绺耳垂下的头发也拢进来,晚风从唇边漏出,贴在皮肤上痒痒的,他像在讨论一个秘密,“不是,我是说,人们为什么要造巴别塔?”
苏紊抱着膝盖坐着,她望向弥漫着稀薄雾气的湖面,忽然想到,每次苏祁问这样的问题时,都感觉他像一个小孩,她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猜,人们也许是想证明一些事情吧,证明和其他人成为一个整体,这件事情是可能的。”
“想不明白。诶,你把头往下低一点。”苏祁用嘴巴衔住一根发绳,手里握着苏紊的头发,她的头发长而密,摸起来特别舒服,他手里在捣鼓,眼神却像是在认真地想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整体,为什么一定要理解呢?我觉得一个人也可以很好。”
“那是你傻。”
“完成了!”苏祁从石头上跳起来,用手机照给苏紊,“你看看。”
苏紊接过手机看了一眼,脸色变得难以形容,她不禁问苏祁:“你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呀?”
“我觉得很好看嘛。”他在苏紊面前蹲下来,换了几个角度看,“我以前一直想知道,既然女孩子都绑过单马尾和双马尾,为什么不能有四马尾、八马尾哇?”
苏紊看着屏幕里自己脑袋后面八根像章鱼的爪子一样的马尾辫,抬起眼睛看着苏祁佯装生气:“那你就拿我做实验?”
苏祁蹲在石头上笑,他伸一只手摸了摸苏紊的头:“好看的哇。多好看。”
“切。”苏紊晃了晃头,把苏祁的手甩下去,“还不是因为我本来就长得好看。”
苏祁知道她没有真的生气。
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像是轻轻拭出湖水中的湿气,身体似乎也在一阵湿润之中松懈了下来,苏紊伸出手掌,拍了拍自己身边一片平坦的石块,对苏祁说:“来坐这里。”
苏祁就坐了过去,他们长久地望向湖面,经过这样很长时间都不再有过的平静,风拂过湖水时,水花敲开的声音就像是浅浅的潮汐,一片在睡眠中微微呼吸的海域,苏紊渐渐有了一些困意,可她心里舒适。天上的云低得像是踮脚就能够到,像是回到了从前在苏祁家里听雨的黄昏,他们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无法令人察觉。
苏紊把一只手撑在石块上,苏祁困得将头抵在她的手臂,他口齿模糊地问:“我们这样子多久啦?”
苏紊低头看了他一眼,他的头发被风吹得蓬蓬的:“两个多星期了,也许还会更久,你喜欢这样的日子吗?”
“那我得,想一想。”苏祁把头在苏紊的手臂上转了转,“我们跑了那么远了。”
“嗯。”苏紊看着快要睡着的苏祁,用另一只手轻轻抱住他的头,苏祁在手掌里动了几下,安静了下来。
“干嘛?”
苏紊把头凑下去问:“你冷不冷?”
苏祁始终没有回答,他的头埋得低低的。有一些时刻,苏紊觉察到了像现在一样的、某种与“永恒”有着类似性质的存在,她尚不理解,那些瞬间极短,并且不容易被捉摸,就像是在时间的海上浮出的气泡,经过之后再回头看,才发现它们就和时间本身一样隽永,永远不会消逝。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跑啊?”苏祁的声音被蒙在她手臂上的衣物中,模糊得像是一道谜语。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很勇敢了呀。”苏紊知道他这样询问时在担心什么,苏紊在心里想,他真像个小孩,“蛇人的打击总是追着我们,这样就打乱了所有的战略部署,也许我们和军方分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苏紊又解释了一遍,苏祁慢慢把自己所有的力都卸在了她身上,他像是轻轻“唔”了一声,苏紊没听清楚,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他们最近的时间总是在坐车,之前的那种长途汽车,现在的班次很多,因为很多人不得不向东到安全的非战区,他们选了一条人最少的路,沿途经过了一些城市,大多还是荒漠和平原,苏紊在车上睡着时,醒来发现还是一模一样的平原,似乎世界只是一个无限的圈,谁都跑不出去。有些时候,她也会想这些事情,觉得其中有说不通的地方,比如说,为什么蛇人一开始追杀他们,信使出现时却没有第一时间把他们杀死?又比如,军方认为蛇人是在追踪他们的位置发起进攻,为什么又觉得让他们单独逃亡更好呢?
有一次,她想到自己和苏祁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那种意识的感应其实毫无用途,他们只是一个幌子,让军方把大量的精力花费在保护他们身上,让战略的制定也朝他们的方向深入,蛇人从一开始就追杀他们,只是为了迷惑军方,让军方以为他们很重要。
但还是有很多无法说清楚的地方,苏紊摇了摇头,放弃再想下去。
那个谁都无法解释的吻,永远地成为了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谁也没有再提起,也没有再在那些事情上周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苏紊看着湖面上扑朔迷离的水雾,想起那一些甚至伴随着死亡的热烈,还是希望这一刻能够无限延长,雾气随着时间收拢、消散,像有某个隐约的谜底就在雾的中央闪烁,苏紊忽然有一种错觉,自己的心中似乎是有一个答案的。
“还是冷了吧。”苏紊笑了一声,想把苏祁抱起来,“我都感觉到你在抖了,我们回去吧。”
她拉着苏祁起身,心想,他果然是睡着了。苏祁用手擦了擦眼睛,他的头还低垂着,长长的衣袖覆过了手背。苏紊先在石子路上走,那些是天然的碎石,并不很难走,可也要选择好的落脚点,她像在一条河流上跳石头,夜风把披在身上的薄外衣吹开来,仿佛风就被留在了身边,这样看去苏紊显得小小的。
她没有回头,因为她以为苏祁跟上了。他确实跟上了,可是他不敢抬起眼睛,他的头发垂下来后盖住了脸,苏祁害怕苏紊知道,刚才他的颤抖是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在靠着苏紊的时间里不流下眼泪,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而感到恐惧。
苏紊对这一切,当然一无所知,她知道苏祁总会跟上,所以背对着他在石头上轻跳,心里想,他真像个小孩呀。
有一次苏祁在下车前拉住苏紊的胳膊,那时她正在起身,准备从长途汽车座位顶上的隔层中把他们的行李取下来,车厢在夜里赶路时,过道灯相当昏暗,映得苏紊的五官有些隐约,苏祁勾住她的小拇指时,眼看着她那样真实地俯下身,轻轻地问:“怎么啦?”
他靠在巨大的车玻璃前,闪过的路灯照在他脸上明灭,他看着苏紊的眼睛平静地说:“以后,我们能不能不要地图了?”
苏紊刚想说,我们需要大概知道自己的位置。现在有一些长途汽车已经没有站点了,会一直往一个方向开,乘客在觉得合适的时候就可以下车,目的地变得不再重要。可是苏紊能读懂他的眼神,黑暗中他们对视了一刻,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笑着说:“好呀。”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他们刻意地不去知道自己正在哪一坐城市中,楼房有时高有时低,有的城市呼吸微弱,东边的一些地方还没有被战争波及,人们还大概地维持着日常的生活。毕竟灾难和终要到达的灾难,这是两回事情,有时苏祁把头抵在车窗前,看着路上迁徙的人们,告诉苏紊他心中的不安,他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中,可能永远也无法做到真正的平静。
从湖边走出来后,夜还不深,苏祁跟在苏紊的身后,他的腿伤没好彻底,走路时还是有些不自然,苏紊会有意走得慢一些,但不会去搀扶。他走近一些后拉住苏紊衣服的后摆。
“干嘛?”
夜里还有一些货车在马路上驶过,巨大的声响和振动摸索着路面传来,苏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想吃羊肉串。”
苏紊把一只手穿过他身后的阴影,在他浅色的衣领之上,轻轻按着他的头发,蓬松中残留着来自湖面的湿润。
这条道路一直贯穿向很深的黑暗,街边大部分的店铺都关着门,也许很久都不会再打开了,那些还亮着灯的,零落在暗河一样的街道上,就像城市上空稀稀散散的星星。再往前走是一个火车站,很多城市会因为客流量增大而建造新的火车站,这个就是已经被废弃了的那种,它小小的,没有一个字亮着,像是在黑夜中睡了很久。
苏紊望见有一家摊子就开在车站过去一些,她对苏祁说:“去那里坐着等我回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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