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明月(三)(1 / 2)
这一日是王夕月的寿辰。
苏秉正素来给她脸面,她请他赴宴,他固然懒得去,也还是赐下财物与她添彩。
王夕月便换上盛装,亲自来向他谢恩。
他们之间素有默契,这些表面上的功夫双双都做得滴水不漏。明明该是宠妃向皇帝撒娇讨好处的场合,生生弄得像下属向上峰领受嘉勉的局面。场面话两句就说完,倒是精核概要。
闲话叙毕。因近前就是卢佳音的册封礼了,苏秉正便也随口提了一句,“毓秀宫可还平安?”
——册封卢佳音,头一个受刺激的显然就是周明艳。原本宫中除了卢德音就是她位分最尊,她膝下又有皇长子。结果卢德音过世,她不进反退,被苏秉正连番斥责。如今更是有旁要与她比肩,要说她就这么安安分分的认了,苏秉正还真不信。
王夕月却道:“倒没听闻淑妃宫中有什么事——周淑妃性直,口不饶。对外多有龃龉,可要说起收整一宫,约束下,也少有比她严明有则。她宫里是少出些乌七八糟的事的。”
苏秉正听出她话中意味,方缓缓的抬头望向她,“哦。”
王夕月心一横,跪下道:“臣妾今日来,是有事禀报。事涉卢婕妤,臣妾不敢擅做主张。”
苏秉正也不让她起来,就往椅背上一靠,散漫道:“说吧。”
王夕月道:“前度陛下说,将掖庭关着的那些宫女太监们放了。因出了正月,臣妾便着手去做。可前日得知,瑶光殿的宫女私相授受的物品里,有文嘉皇后赏赐给卢婕妤的财物……”
苏秉正便微微的扬起头,虽仍是散漫的模样,眸光却已然寒冷下来。吴吉自王夕月手里接了东西奉上来,苏秉正接到手里时,目光依旧望着王夕月。片刻后,才垂眸一看。
那帕子里包着的东西,是一双玉连环。
连环可碎不可离。
苏秉正便又记起那年冬天。还是晋国公府上,塾里先生被祖父叫去问话,他们一群小辈无拘束着了,便各自玩闹起来。华阳新得了一套九连环,自认是十分难解的,便趾高气扬的来考校阿客。阿客随手解去五个环。因瞧见华阳脸色不好,解第六个时便费了些功夫,第七个便说解不开了。华阳这才能再得意起来,夸耀“也不怪,这第七个环原是极难解的”,便要把手来教阿客。苏秉正便替阿客不悦,随手拾起来,翻转片刻,将九个环悉数解开丢一旁。
彼时一群凑周围瞧,华阳闹了个大红脸,正待要认输时,良哥儿忽然□来,对苏秉正笑道:“也有一套连环,能解开这个,才肯承认比不上。”
他拿出来的,便是一枚白玉双连环。那双环嵌套,根本无隙可解。可苏秉正眉都不皱一下,接过来,拾起砚台落手砸断。淡漠道:“解开了。”
良哥儿到底还是有些风度的,愿赌服输。只是毁了那枚玉环,难免心疼。神色便有些落寞。
下学时,阿客握了苏秉正的手,带他回院。忽而便说,“连环可碎不可离——解了那题,可终究解不开那环。”苏秉正尚不到该明白这话的年纪,只见她眸光追远,望着的分明是良哥儿的身影。便双手拉住她。阿客垂首对他一笑。又道,“黎哥儿,玉碎难复原。‘成全’二字,有些时候比输赢更难得的。”
连环可碎不可离。
如今苏秉正已能明白这话的含义。可他依旧不免要做那个碎环的——成全,成全。所有都追着他要成全,谁想过要成全他呢?
他将那玉环随手丢到一旁,问道:“手下关了一个月,怎么东西今日才拿出来?”
王夕月道:“这原不是从那宫女身上搜出来的。当日掖庭羁押了这宫女,中尉便也收押了与她私相授受的侍卫。因陛下赦了这宫女,臣妾为她销案,才知道卫尉那边也搜出东西来——便是这枚玉环了。”
苏秉正不置可否,只道:“今日这时机,选得非常巧。”王夕月心里便砰的一跳——然而苏秉正不想传扬出去的消息,谁能打听到?她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知是好是坏。心里便有些不安。
苏秉正却没有追究,又问道:“这玉环是文嘉皇后赏下的?”
王夕月忙道:“是,臣妾核过档。”
将皇后赐给她的东西随意赏与宫女,更兼牵扯进旁的情弊里,确实是不敬之罪。王夕月算是给卢佳音找了个不大不小的茬。
可这罪名巧合太多些,已不由苏秉正不去追究。他也只沉默片刻,便对吴吉道:“去查那侍卫。”
采白一进屋,就觉出苏秉正心绪不佳——皇帝正背对着她书架上寻书,漫无目的的将每一卷都打开,而后丢一旁。听闻采白回来了,倏然停了动作。就那么静静的站着,好一会儿才问:“她怎么说?”
采白道:“皇后赏赐给卢贵的如意还。”
苏秉正方回过身来。他面容懒散着,也不似往常那般沉稳温润,反而有些霸道凌厉的意味。微微的眯了眼睛,眸光像冰一样冷漠无情。这还是他头一回采白跟前流露出锋利的模样,采白不觉就低了头,又道:“皇后赏出来的东西,都有记档可查。这么显眼的东西,谁敢往外面送?且婢子瞧着,叛军手里缴回的那柄如意,做工十分粗糙,并不像是宫里的制品——如意原本就是摆外边镇邪用的,有心都能瞧见的。送个样子出去仿做,倒不难……”
苏秉正道:“却十分护着她。”
采白垂了头不说话。
苏秉正便懒懒的挥了手,道:“且起来。”
采白起身时才觉出腿上发软,探手撑了一把,才站起来。
苏秉正瞧见了,垂眸饮了一口茶,方道:“姑姑坐下听罢——”见采白扶着椅边儿坐下了,才又说,“卢妃虽像阿客,可她毕竟不是阿客。姑姑对阿客的忠心,只合留给三郎一个,旁都是不配的。”
采白沉默不语,苏秉正也不逼她表态。只静静的坐着喝了一杯茶。时光流逝得缓慢,他面色宁静,眸光却沉。
有些事纵然已经过千百遍思虑了,可该有结论时,也依旧是艰难的。
“且下去吧。”到最后,他也只是挥了挥手,这么说。
外间风声细细,吹折经冬的残枝,也只有细弱的折裂声。可屋里静了,那脆响便能惊。苏秉正只觉心烦意乱,不胜其扰。自《十洲记》上抬头,道:“灯花跳得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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