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回 一撮毛(1 / 2)
审讯开始了。
在少剑波和他的战友们面前,坐着那个被捉来的人。他的脸又瘦又长,像个关东山人穿的那没絮草的干靰鞡。在这干靰鞡似的脸上,有一个特别明显的标志——他的右腮上有铜钱大的一颗灰色的痣,痣上长着二寸多长的一撮黑白间杂的毛,在屋内火盆烘烤的热气的掀动下,那撮毛在微微颤动。
他的两只眼睛,紧盯着少剑波,时而恐怖慌乱,时而又泰若无事,从他的变幻无常极不稳定的表情中,可以完全洞察到他内心的狡猾和矛盾。他在焦虑,也在幻想着可能有的一线希望。
少剑波威严的眼睛三分钟内一直在瞅着他。
“什么人?”
那人微笑了一下,用十分近乎的口吻答道:
“同志,自己人,别误会,我是军区司令部侦察连的侦察员。”
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看,这是护照,嘿!……错不了。”他递给少剑波以后,便坦然地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伸手向火盆烤着火。可是他老用眼角瞟着少剑波。
杨子荣把这张护照摊在小炕桌上一看,确是牡丹江军区司令部侦察连的护照,并写明这人是侦察员郎占山回方正县探父母的。少剑波只是无心地瞥了一眼。
“那你为什么害怕人民解放军部队?”少剑波冷笑了一下。
“那全是误会……误会……”这人一点也看不出慌张。
“我以为咱们这样一股小部队不会出来这么远,所以我判断一定是土匪,再加上下雪,老远我也看不清楚。”
“那么你在庙里躲着,就没听见我们盘问那老道吗?”
“全听到了!全听到了!”
“那你怎么还不出来呢?我们已清清楚楚地向老道表明我们是人民解放军哪。”
“那我这个老当侦察员的,可不能上那个老当。”那人狡猾的瞪了瞪眼睛,“土匪诡计多端,我只以为你们是土匪冒充解放军,因为我知道,咱们如果只有这样一个小部队,无论如何也不敢到这里来。所以才弄成‘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这全是误会,当侦察员的在这种场合下,哪能不警惕呢!首长,不用说,这您比我明白的多。”他的神气显得更泰然轻松了。
“你探亲为什么走到这个老林子里来呢?这是正道吗?”
“唉!”那人叹了一口气,表示出一副悲切的样子,“我说出来不怕首长和同志们批评我的家庭观念和个人主义,这趟回家弄得我心里真不痛快,父亲自从满洲国那阵被捉去当劳工,在虎林挖山洞子,落了个寒腿病,这两年更加重了,这趟回家一看,简直连炕都下不来,成了个半身不遂。我临回来,父母嘱咐我,无论如何要弄点虎骨给他,因为向人打听来的偏方说,虎骨酒能治好。咱们当解放军的人又没有钱,所以我就向这山里绕一趟,准备碰巧向老百姓要一点,要是到城里药铺去买,一来买不起,二来怕假货,所以……”
“那你准备到哪去找呢?”
那人翻了翻眼皮,“我准备到夹皮沟。”
“夹皮沟有吗?”
“有!”那人答得很肯定。
“你怎么知道有?”
“因为那里住的大部分是林业工人,他们都会滑雪,打猎一个顶十个,打老虎那玩意,没有这样的好猎手是打不到的,所以我想他们一定能有。”
“你是方正县人,怎么知道夹皮沟屯的人会滑雪打猎呢?”
少剑波继续问道。
“这是我在日本鬼子时代,在牡丹江‘滑雪用具株式会社’学徒时知道的,那时夹皮沟屯人常去买雪板和雪杖。”
少剑波、刘勋苍、杨子荣等三人对笑了一下。
“你既是解放军,为什么强吃山顶上老夫妇那么多的好东西呢?”少剑波态度上有些严厉。
那人低下头,露出一副胆怯的样子,“首长原谅,是我觉悟不高……觉悟不高……破坏了部队纪律……请首长原谅……”
这一番问话,这家伙对答如流,确像个人民解放军一样。
他为了再次证明他是人民解放军的便衣侦察员,特地又把他的手套拿出来作物证,当他发现手套只有一只时,愣了一下,“唔!啥时丢了一只!”可是很快地又平静了,神情上更加坦然,看样子他完全相信自己的手法会成功。
特别是当问到那个老道的时候,他连连地称赞那老道是个大善人,颂扬他行善施德,大慈大悲,一心向善,对革命有帮助。他的主要论证,是老道诚心诚意地掩护了他,并且在庙里给他饭吃。
虽然这样,但在这段问话中,这家伙的两只手却十分不安静,从谈话开始,他一直是两只手盖住他右边的衣襟的角。
当他拿手套作证时,他那两只长时间没离开衣襟角的手掌已是满是汗水。
“这是他的致命处!”少剑波心里想,所以从开始谈话,少剑波并没有看这家伙的眼睛,而是不住地用眼瞟着他那僵直不正常的两只手。少剑波越看,这家伙越盖得紧,甚至偶尔有点微微的抖动。
“抬起手来!”少剑波拿出一把铅笔刀严肃地命令道。
这家伙在这句突然的命令下,神色上突然一慌张,紧抓着那右衣襟角,瞪着惊慌的两眼站了起来。
当少剑波用小刀刺开他的衣襟角,这家伙已是汗流满面了。少剑波从衣襟角里面取出了一迭纸,所有人的眼睛全盯向了它。
少剑波还没有完全展开那一迭纸,那家伙的神情已完全变了样子,全身抖颤着,两条腿像被沉重的东西压弯了似的。
他从干哑的嗓子眼里,挤出了几乎听不出字的声音:“官长……饶恕……我说……我说实……话……”
“那就由你自己了!”少剑波显出冷冷的神态,头也没抬,他慢慢地展开了那迭纸,打开一看,一共是两张。
那家伙吞吞吐吐说出了他的来历。
他是国民党中央先遣挺进军滨绥图佳保安第五旅旅长崔老三(即惯匪座山雕)的副官刘维山,因为他右腮上有一撮二寸多长的毛,所以人们都叫他“一撮毛”。他和许大马棒部下那个栾警尉一样,担任对我军的侦察工作,及对匪部的联络工作。他们俩还是在伪满当警尉时就结拜为把兄弟。
一撮毛这次出来一个多月,专门是为了寻找栾匪,目的是要把栾匪给许大马棒掌管的那些地下先遣军组织名单和栾匪本人一块拿到手,归座山雕管辖,捡许大马棒这笔洋捞。
这批地下组织名单,对匪徒来讲,是一笔极为宝贵的财产。每个旅都有一个地盘,在他们的地盘内都有这么一批组织,这批组织的名单都标在一张图上,所以他们管这张图叫“先遣图”。如果栾匪能把许大马棒这份家底献给座山雕,而不交给别的旅,座山雕曾许给栾匪当团长。因为这样接收了许大马棒这批铺垫,座山雕在匪军内部即可变成实力雄厚的暴发户,就更有资本等国民党来了好讨封领赏。
的确座山雕为许大马棒的覆灭,衷心感到痛快,因为许旅覆灭后,座山雕在他的上司滨绥图佳党务专员侯殿坤的眼中,由第三把交椅可以升到第二把。另一方面可以占据许大马棒原有的地盘和全部的地下力量,特别是那“先遣图”上的那批地下先遣军分子。他们大多是地主恶霸和伪满警宪官吏,掌握了这批实力,等”中央军”来了要财有财,要势有势,要人有人,要主意有主意,这样座山雕就会是首屈一指了。
在一撮毛说话的时候,少剑波一直盯着那两张纸,一句也没问,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但是他已经听出来一撮毛的供词中有很多对他有用的东西。
第一张纸上,乍一看只是看不明白的一张图,这图上是绘的老爷岭,在老爷岭的周围标着各个城市和屯落,连牡丹江市也在内,每个城市和屯落又标了数个人的姓氏或绰号。如海林镇陈大个子刘知义,牡铁的相大胡子、孔站长……可是仔细一研究,在这张图上找到了头绪,这就是从已往九龙汇栾匪的供词中,看到了眉目,这个图就是匪徒们的“先遣图”,因为图上的某几点,正和栾匪的供词对头,如两半屯的张寡妇,新安镇的一贯道点传师,牡丹江军区司令部的蒋参谋等。可是栾匪供的远没有这么多,栾匪只供了十八个,而这张图上却有三百八十七个。
“那么说这是许大马棒的‘先遣图’啦?”少剑波一面瞅着一撮毛,一面把图举在手里。
“是的!是的!”
“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一撮毛低了一下满脸冷汗、干靰鞡般的脑袋,嘴巴撇了两下,没答出来。
“嗯?在哪儿弄来的?栾警尉在哪里?”少剑波追问着。少剑波是在怀疑许大马棒的喽罗们是否被剿光,或者是栾匪在监狱里把这东西递出来了,如果这样的话,那就要怀疑我们看守监狱的部队是否纯洁了。
一撮毛只是答了个没找到栾警尉,至于这图从何而来,他说是从栾匪旧窝棚里找到的。
少剑波认为既然得到了这张图,掌握了所有地下匪特的名单,也就不再追问了,他的精力完全集中到第二张纸上。
这第二张是一封没有落下款的信,上面写着:
雀师兄:腊月天气,风紧雪大,堵好屋宇,蒙好被子,躲风避雪,以防寒魔侵身。谢辞您的百鸡宴。善哉善哉。
“这是什么东西?”少剑波拿着这封信问道。
“是……是……”一撮毛更加恐慌起来。
“是什么?”少剑波严厉地追问道。
“是……座山雕的一个朋友给他的。”一撮毛显然不想痛快地回答。
“这位朋友,他家住哪里,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详细说!”少剑波的声音和眼光确有些威严可怕。
“这……这……这人是我们县卧佛寺的……一个和尚……和……和尚。”一撮毛好像是现编现说。
少剑波冷笑了一下,很肯定地道:“他不是个和尚吧,他应该是个老道。”
“和尚和尚!不……不是老道。”一撮毛一听少剑波说老道,好像锥子扎了他的屁股一样慌。
“别骗我!”少剑波拉着长腔,用讽刺的口吻笑嘻嘻地道,“和尚张口是‘阿弥陀佛’,这信上却写的是‘善哉善哉’,这还不是老道,又是什么?嗯?”
一撮毛简直是僵直了,好像已经吓得说不上话来。从他对这个问题的抗拒中,少剑波已窥知了这里面一定有秘密,这秘密一定是在神河庙的那个妖道身上。所以决定研究一下再说,因此把问题的中心又转向信中的另一点,这一点在小分队来讲是一个十分新奇的问题。
于是少剑波立了起来,凑近一撮毛跟前问道:
“百鸡宴是怎么一回事?”
一撮毛见话题转了,精神显得略微轻松了一点,直瞪两眼道:
“那是座山雕山头上的坎子礼,每年一次,腊月三十的大年五更,座山雕的全山人马大吃大喝一次,因为这次大宴全是吃鸡,不许吃别的,又是在一百户人家弄来的鸡,鸡数又得超过一百只,所以名叫百鸡宴。伪满日本鬼子收买座山雕下山的时候,还在牡丹江聚英楼饭店给他摆了一次百鸡宴。”
“派头真不小!”杨子荣笑了笑。
“真***吊死鬼擦粉,死不要脸。”刘勋苍鄙视地把身子向后面叠着的大衣堆上一倒。
“带下去!”少剑波命令小董,小董把一撮毛押出门去。
少剑波面对着缴获来的这两件东西,开始考虑拴在这一撮毛身上的复杂线索。
“这封信一定是神河庙那个妖道的‘作品’,至于这份‘先遣图’它是从何而来呢?栾匪已被俘,现在押在狱中,能是看守监狱的部队有问题吗?还是许大马棒另有漏网的特务分子呢?还是也和那个妖道有关呢?……”
他凝神地想着这些,想到那个被杀害的女人,又想到庙里那个城不城、乡不乡的进香的女人。这些角色在他的脑子里像排队一样排出来,又像过筛子一样一个一个在他的脑子里过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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