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千军岳峙围千顷 万马潮汹动万乘(1 / 2)
不一刻,群船靠岸。李可秀先跳上岸,伸双手扶掖乾隆上岸。众侍卫围成半圆,三面拱
卫。陈家洛等也上了岸。李可秀摸出胡笳,“嘟——嘟——嘟——”的吹了三声。数百名御
林军骁骑营军士快步奔到。一名侍卫牵过一匹白马,一腿屈膝,侍候乾隆上马。四下军士缓
缓聚拢,将陈家洛一干人围在垓心。乾隆向李可秀一使眼色。李可秀向红花会群豪大叫:
“喂,大胆东西,见了皇上还不磕头!”
徐天宏手一挥,马善均、马大挺父子取出火炮流星,嗤嗤数声,射入天空,如数道彗星
横过湖面,落入水中。蓦地里四下喊声大起。树荫下、屋角边、桥洞底、山石旁,到处钻出
人来,一个个头插红花,手执兵刃。徐天宏高声叫道:“弟兄们,红花会总舵主到了,大家
快来参见。”红花会会众欢声雷动,纷纷拥了过来。御林军各营军士箭在弦、刀出鞘,拦着
不许众人过来。双方对峙,僵住不动。李可秀又吹起胡笳,只听得蹄声杂沓,人喧马嘶,驻
防杭州的旗营和绿营兵丁跟着赶到。李可秀骑上了马,指挥兵马,将红花会群豪团团围住,
只待乾隆下令,便动手捉拿。
陈家洛不动声色,缓步走到一名御林军军士身边,伸手去接他握在手里的马缰。那军士
为他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交上马缰。陈家洛一跃上马,从怀里取出一朵红花,佩在襟上。
这朵红花有大海碗大小,以金丝和红绒绕成,花旁衬以绿叶,镶以宝石,火把照耀下灿烂生
光,那是红花会总舵主的标志,就如军队中的帅字旗一般。红花会会众登时呼声雷动,俯身
致敬。旗营和绿营兵丁本来排得整整齐齐,忽然大批兵丁从队伍中蜂涌而出,统兵官佐大声
吆喝,竟自约束不住。那些兵丁奔到陈家洛面前,双手交叉胸前,俯身弯腰,施行红花会中
拜见总首领的大礼。陈家洛举手还礼。那些兵丁行完礼后奔回队伍,后面队中又有兵丁奔出
行礼,此去彼来,好一阵子才完。原来红花会在江南势力大张,旗营和绿营兵丁有很多人被
引入会,汉军旗和绿营中的汉人兵卒尤多。
乾隆见自己军队中有这许多人出来向陈家洛行礼,这一惊非同小可,今晚若是动武,御
林军各营虽然从北京卫驾而来,忠诚可恃,营中亦无红花会会众,但无论如何难操必胜之
算,自己又身在险地,自以善罢为上,冷冷向李可秀说道:“你带的好兵!”李可秀本已惊
得呆了,一听乾隆之言,忙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连称:“臣该死,臣该死。”乾
隆道:‘叫他们退走!”李可秀道:“是,是!”起身大声传令,命众兵将后退。徐天宏见
清兵退去,叫道:“各位兄弟,大家辛苦了,请回去吧!”红花会会众叫道:“总舵主,各
位当家,再见!”呼声雷动,响彻湖上,只见人头耸动,四面八方散了下去。
乾隆帝弘历自幼受父亲雍正训诲,文才武略,在满清皇族中可说是一等一的人才。他深
慕当年太祖太宗东征西讨,攻城略地,都是身冒矢石,躬亲前敌。满洲兵例,八旗出战,各
旗统兵的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都不得后退一步,否则本旗人丁马匹即
交七旗均分,是以人人善战,所向克捷。乾隆登基以来,海内晏安,无地可逞英雄,一听陈
家洛在湖上招饮,想起太祖太宗当年在白山黑水间挥刀奔驰的雄风,这一点小小风险岂可不
冒?岂知事到临头,处处为人所制,幸而他颇识大体,知道小不忍即乱大谋,举手向陈家洛
道:“今晚湖上之游,赏心悦目,良足畅怀,多谢贤主人隆情高谊。就此别过,后会有
期。”在众侍卫官员拥卫下回抚署去了。陈家洛呵呵大笑,回到船上,与众兄弟置酒豪饮。
红花会群雄将御前侍卫打得一败涂地,最后一阵徐天宏与马善均布置有方,皇帝手拥重兵,
竟不敢下令攻击,人人兴高采烈,欢呼畅饮。徐天宏对马善均道:“马大哥,皇帝老儿今日
吃了亏回去,定然不肯就此罢休。你吩咐杭州众兄弟大家特别留神,尤其是旗营绿营里的兄
弟,别中了他暗算。要是他调大军来动手,大伙就退入太湖。”马善均点头称是,喝了一杯
酒,先行告退,带了儿子先去部署。陈家洛满饮一杯,长啸数声,见皓月斜照,在湖中残荷
菱叶间映成片片碎影,蓦地一惊,问徐天宏道:“今儿是十几,这几天忙得日子也忘啦!”
徐天宏道:“今儿十七,前天不是咱们一起过中秋的么?”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周老
前辈、道长、众位哥哥,今儿大家忙了一晚,总算没失面子,文四哥的下落也有了消息。现
在请大家回去休息。明日我有点私事,后天咱们就着手打救四哥。”徐天宏问道:“总舵
主,要不要哪一位兄弟陪你去?”陈家洛道:“不必了,这件事没危险,我独个儿在这里静
一静,要想想事情。”众人移船拢岸,与陈家洛别过,上岸回去。杨成协、卫春华、章进、
蒋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黑夜中挽臂高歌,在杭州街头欢呼叫嚷,旁若无人。陈家洛远望众
人去远,跳上一艘小船,木桨拨动,小船在明澄如镜的湖面上轻轻滑了过去,船到湖心,收
起木桨,呆望月亮,不禁流下泪来。原来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辰。他离家十年,
重回江南,母亲却已亡故,想起慈容笑貌,从此人鬼殊途,不由得悲从中来。适才听徐天宏
一说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众人已去,忍不住放声恸哭。
这边哭声正悲,那边忽然传来格格轻笑。陈家洛止哭回头,见一艘小船缓缓划近,月光
下见一人从船尾站起,身穿浅灰长袍,双手一拱,叫道:“陈公子,独个儿还在赏月吗?”
陈家洛见那人风姿翩翩,便是陆菲青那徒弟,刚才站在乾隆身后,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
事,忙一拭眼泪,抱拳回礼,道:“李大哥,找我有甚么事?”李沅芷轻轻一纵,落在陈家
洛船头,笑道:“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可想知道吗?”陈家洛微微一怔,道:“请坐
下细谈。”李沅芷一笑坐下,伸手到湖中弄水。这时月亮倒影刚巧映在船边,她拨弄湖水,
水中月亮都被弄得碎乱了。陈家洛问道:“你见到了我们余兄弟吗?他在哪里?”李沅芷笑
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偏不跟你说。”陈家洛又是一怔,心想这小子好生古怪,说话倒像
个刁蛮姑娘。李沅芷那天搂着霍青桐肩膀细声笑语的亲热神态,刹那间涌上心头,对她忽感
说不出的厌恶。
李沅芷玩了一阵水,右手**的伸上来,不住向空中弹水,月光下见他眼圈红红的,
泪痕未干,奇道:“咦,你哭过了吗?刚才我听到一个人哭,原来是你。”陈家洛别过了
头,不去睬她。李沅芷心中一软,柔声道:“是不是牵记你四哥和十四弟呢?你别难过,我
跟你说,他两人都好好活着。”陈家洛本想细问,但听她一副劝慰小孩子的语气,很是不
快,心想:“就是不靠你报信,我们也查得出来。”仍是默不作声。
李沅芷问道:“我师父呢?他也到杭州了吗?”陈家洛道:“怎么?陆老前辈没跟你在
一起吗?”李沅芷道:“当然啦,那晚在黄河渡口一阵大乱,就没再见他。”陈家洛道:
“陆老前辈武功卓绝,料无错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们红花会势力这么大,干
么不派人去找找他?”陈家洛听她言语无礼,更是不喜,但他究竟颇有涵养,道:“李大哥
说的是,明儿我就派人去打听。”李沅芷隔了一会,说道:“我听余师哥说你武艺好得了不
得。我不信,他说你做我师父都可以,难道你比我师父还强么?”陈家洛听她说话不知轻
重,微微一笑,道:“陆老前辈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手,我若给他做徒弟,他还不见得肯收
呢。他要收徒弟,一定得收资质十分聪明之人。”李沅芷笑道:“啊哟,别当面捧人家啦。
我刚才见你抛了四只酒杯,内劲使得好极啦。不过你们红花会的人对你这么服服贴贴,比见
老子还恭敬,我可有点不服气。”
陈家洛哼了一声,心道:“要人信服,又不是靠武功威吓,这点你不懂,也懒得跟你多
说。”见她又稚气又无礼,觉得这小子很是莫名其妙,说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
见吧!”说罢举起桨来,等她跳回自己船上。李沅芷大不高兴,说道:“虽然别人都服你,
你可不必对我这么骄傲!”
陈家洛听了这话,气往上冲,便要发作,转念一想,自己领袖群伦,为红花会众豪杰之
长,不能随便动怒,这姓李的年纪比自己小,此时又无第三人在场,争吵起来,被人说一句
以大压小,何况她师父对本会情义深长,瞧她师父脸面,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当下强抑怒
气,举桨划船。李沅芷是个自小给人顺惯了的人,陈家洛越不理睬,心头越是气恼,闷在船
头,一时下不了台。小船将近划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道:“你不必神气。你要是真狠,
干么独自偷偷的躲在这里哭?”陈家洛仍是不理。李沅芷大声道:“我跟你说话,难道你没
听见?”
陈家洛呼了一口气,侧目斜视,心想:“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连你师父都对我客客气
气,你竟敢对我大呼小叫。”李沅芷冷冷的道:“我好心来向你报讯,你却不理人家。没我
帮忙,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陈家洛秀眉一扬,道:“凭你就有这般大本领?”李
沅芷道:“怎么?你瞧不起人?那么咱们就比划比划。”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长剑。
陈家洛瞧在陆菲青面上一再忍让,见她忽然拔剑,心念一动,她刚才站在乾隆背后,和
统兵的提督神态亲热,难道竟是敌人不成?这时心头烦躁郁闷,又觉奇怪,平素自己气度雍
容,不知怎样对这人却是说不出的厌憎,只见她容颜秀雅,俊目含嗔,一时捉摸不定她到底
是何等样人,说道:“你刚才站在皇帝背后,是假意投降呢,还是在朝廷做了甚么官职?”
李沅芷道:“全不是。”陈家洛道:“难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亲人在内?”李沅芷一
听骂他父亲是走狗,怒火大炽,迎面就是一剑,骂道:“你这小子,怎地出口伤人?”陈家
洛见她当真动手,心想这人果然和清廷官员有牵连瓜葛,那便不必客气了,喝道:“好哇,
我找你师父算帐去。”身子微偏,让开来剑。李沅芷等他一站起身,立即挺剑当胸平刺。陈
家洛不避不让,待剑尖刚沾胸衣,突然一吐气,胸膛向后陷进三寸。其时李沅芷力已用足,
虽只相差三寸,剑尖却已刺他不到,大骇之下,怕他反击,双足一点,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
月石墩之上。那石墩离船甚远,顶上光滑,她居然稳稳站定。陈家洛本想空手进招,一见她
施展武当派上乘轻功,他与张召重对敌过,深知武当派武功厉害,于是斜身纵起,从垂柳梢
下穿了过去,站上另一个石墩,手中已执着一条柳枝。李沅芷见他身法奇快,不由得随暗吃
惊,到此地步,也只得硬起头皮一拚,娇叱一声:“看剑!”左掌护身,纵向陈家洛所站的
石墩,剑走偏锋,向他左肩刺去。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人习俗以五色彩纸将潭
上小孔蒙住。此时中秋刚过,彩纸尚在,月光从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缤纷奇丽。月光映
潭,分塔为三,空明朗碧,宛似湖下别有一湖。只见一个灰色人影如飞鸟般在湖面上掠过,
剑光闪动,与湖中彩影交相辉映。陈家洛身子略偏,柳枝向她后心挥去。李沅芷一击不中,
右脚在石墩上一点,“凤点头”让过挥来柳枝,斜刺抢上另一个石墩,使招“玉带围腰”,
长剑绕身挥动,连绵不尽,正是柔云剑术的精要,跟着和身纵前,心想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
边石墩去不可。陈家洛竟然不退,待她扑到,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转身,头下脚上,柳枝当
头挥下。李沅芷举剑上撩,哪知柳枝顺着剑身弯了下来,在她脸上一拂,登时吃了一记,虽
不甚痛,却**辣的十分难受,不暇思索,低头又窜上左边石墩,待得站定,见陈家洛也已
落下,衣襟当风,柳枝轻摇,显得十分潇洒。李沅芷大怒,剑交左手,右手从囊中掏出一把
芙蓉金针,连挥三挥,三批金针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陈家洛在石墩上无处可避,双腿外
挺,身子临空平卧湖面,左臂平伸,手掌按于石墩之顶,三批金针从他臂上掠过,嗤嗤声响
落入湖中。他左掌一使劲,人已跃起,身上居然没溅着一点湖水,李沅芷三招没将他逼离石
墩,知道自己决非敌手,叫道:“后会有期,再见吧!”就要窜入小瀛洲亭中。
陈家洛叫道:“你也接我一招。”语声甫毕,人已跃起,柳枝向她脸上拂来。李沅芷吃
过苦头,举剑在面前挽个平花,想削断他的柳枝。哪知这柳枝待剑削到,已随着变势,裹住
剑身,只感到一股大力要将她长剑夺去,同时对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来,李沅芷又惊又
羞,右手只得松开剑柄,左掌一挡,与他左掌相抵,借着他一捺之劲,跳上右边石墩。她长
剑飞上天空,落下来时,陈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骂:“还亏你是总舵主呢,使这般下流
招数!”陈家洛一怔,说道:“胡说八道,哪里下流?”李沅芷一想,对方又不知自己是女
子,使这一招出于无心,当下不打话,一提气便纵向小瀛洲亭子。陈家洛见她身子一动,已
知其意,他身法更快,随着纵去。李沅芷跳到时,已见陈家洛站在身前,双手托住长剑,脸
色温和,把剑递了过来。李沅芷鼓起了腮帮,接过了还剑入鞘,掉头便走。其时天已微明,
陈家洛将襟上红花取下,放入袋中,缓步走向城东候潮门。到城边时,城门已开,守门的清
兵向陈家洛凝视一下,突然双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来他是红花会中人。陈家洛点点
头,出了城门。那清兵道:“总舵主出城,可要一匹坐骑?”陈家洛道:“好吧!”那清兵
欢天喜地的去了,不一刻牵了一匹马来,后面跟着两名小官,齐向陈家洛弯腰致敬。他们得
有机会向总舵主效劳,都感甚是荣幸。
陈家洛上马奔驰,八十多里快马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巳牌时分已到达海宁城的西门安
戍门。他离家十年,此番重来,见景色依旧,自己幼时在上嬉游的城墙也毫无变动,青草沙
石,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抚弄。他怕撞见熟人,掉过马头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找一家农家歇
了,吃过中饭,放头便睡。折腾了一夜,此时睡得十分香甜。
那农家夫妇见他是公子打扮,说的又是本乡土话,招呼得甚是殷勤,傍晚杀只鸡款待。
陈家洛问起近年情形,那农人说:“皇上最近下旨免了海宁全县三年钱粮,那都是瞧着陈阁
老的面子。”陈家洛心想父亲逝世多年,实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对他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宠。吃
过晚饭,拿三两银子谢了农家,纵马入城。先到南门,坐在海塘上望海,回忆儿时母亲多次
携了他的手在此观潮,眼眶又不禁湿润起来。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见尽是无垠黄沙,此刻重
见海波,心胸爽朗,披襟当风,望着大海。儿时旧事,一一涌上心来。眼见天色渐黑,海中
白色泡沫都变成模糊一片,将马匹系上海塘柳树,向城西北自己家里奔去。陈家洛到得家
门,忽然一呆,他祖居本名“隅园”,这时原匾已除,换上了一个新匾,写着“安澜园”三
字,笔致圆柔,认得是乾隆御笔亲题。旧居之旁,又盖着一大片新屋,亭台楼阁,不计其
数。心中一怔,跳进围墙。
一进去便见到一座亭子,亭中有块大石碑。走进亭去,月光照在碑上,见碑文俱新,刻
着六首五言律诗,题目是“御制驻陈氏安澜园即事杂咏”,碑文字迹也是乾隆所书,心想:
“原来皇帝到我家来过了。”月光上读碑上御诗:
“名园陈氏业,题额曰安澜。至止缘观海,居停暂解鞍;金堤筑筹固,沙渚涨希宽。总
廑万民戚,非寻一己欢。”心想:“这皇帝口是心非,自己出来游山玩水,也就罢了,说甚
么‘总廑万民戚,非寻一己欢。’”又读下去:“两世凤池边,高楼睿藻悬。渥恩赉耆硕,
适性惬林泉。是日亭台景,秋游角徵弦;观澜还返驾,供帐漫求妍。”他知第二句是指楼中
所悬雍正皇帝御书“林泉耆硕”匾额。见下面四首诗都是称赏园中风物,对陈家功名勋业颇
有美言。诗虽不佳,但对自己家里很是客气,自也不免高兴。由西折入长廊,经“沧波浴景
之轩”而至环碧堂,见堂中悬了一块新匾,写着“爱日堂”三字,也是乾隆所书,寻思:
“‘爱日’二字是指儿子孝父母,出于‘法言’:‘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不可得而
久者,事亲之谓也。孝子爱日。’那是感叹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长久,多一天和父母相聚,
便好一天,因此对每一日都感眷恋。这两个字由我来写,才合道理,怎么皇帝亲笔写在这
里?这个皇帝,学问未免欠通。”
出得堂来,经赤栏曲桥,天香坞,北转至十二楼边,过群芳阁,竹深荷净轩,过桥竹荫
深处,便是母亲的旧居筠香馆。只见馆前也换上了新匾,写着“春晖堂”三字,也是乾隆御
笔,心中一酸,坐在山石之上,心想:“孟郊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
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一首诗,真是为我写照了。”望着这三个
字,想起母亲的慈爱,又不禁掉下泪来。突然之间,全身一震,跳了起来,心道:“‘春
晖’二字,是儿子感念母恩的典故,除此之外,更无他义。皇帝写这匾挂在我姆妈楼上,是
何用意?他再不通,也不会如此胡来。难道他料我必定归来省墓,特意写了这些匾额来笼络
我么?”沉吟良久,难解其意,当下轻轻上楼,闪在楼台边一张,见房内无人,房内布置宛
若母亲生时,红木家具、雕花大床、描金衣箱,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
的点着一枝红烛。忽然隔房脚步声响,一人走进房来。
他缩身躲在一隅,见进来的是个老妈妈。他一见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声,原来那是
他母亲的赠嫁丫环瑞芳。陈家洛从小由她抚育带领,直到十五岁,是下人中最亲近之人。瑞
芳进房后,拿了抹布,把各件家具慢慢的逐一抹得干干净净,坐在椅上发了一阵呆,在床上
枕头底下摸出一顶小孩帽子,不住抚摸叹气。那是一顶大红缎子的绣花帽,帽上钉着一块绿
玉,绿玉四周是八颗大珠,正是陈家洛儿时所戴。他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纵进房去,抱
住了她。
瑞芳大吃一惊,张嘴想叫,陈家洛伸手按住她嘴,低声道:“别嚷,是我。”瑞芳望着
他脸,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陈家洛十五岁离家,十年之后,相貌神情均已大变,而五十多
岁的老婆婆,十年间却无多大改变。
陈家洛道:“瑞姑,我是三官呀,你不认得了吗?”瑞芳兀自迷迷惘惘,道:“你……
你是三官,你回……回来啦?陈家洛微笑点头。瑞芳神智渐定,依稀在他脸上看到了三官那
淘气孩子的容貌,突伸双臂抱住了他,放声哭了出来。
陈家洛连忙摇手,道:“别让人知道我回来了,快别哭。”瑞芳道:“不碍事,他们都
到新园子里去啦,这里没人。”陈家洛道:“那新园子是怎么回事?”瑞芳道:“今年上半
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几十万两银子哪,也不知道有甚么用。”陈家洛知她这些事情不大明
白,问道:“姆妈怎么去世的?她生了甚么病?”瑞芳掏出手帕来擦眼泪,说道:“小姐那
天不知道为甚么,很不开心,一连三天没好好吃饭,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过去啦。”说
到这里,轻轻啜泣。原来江南世家小姐出嫁,例有几名丫环陪嫁,小姐虽然做了太太婆婆,
陪嫁丫头到老仍是叫她小姐。她又泣道:“小姐过去的时候老惦记你,说:‘三官呢?他还
没来吗?我要三官来呀!’这样叫了两天才死。”陈家洛呜咽道:“我真是不孝,姆妈临死
时要见我一面也见不着。”又问:“姆妈的坟在哪里?”瑞芳道:“在新造的海神庙后
面。”陈家洛问:“海神庙?”瑞芳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刚造的。庙大极啦,在海
塘边上。”陈家洛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说。”瑞芳忙道:“不,不能……”他已从窗中
飞身出去。从家里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间即已奔到。只见西首高楼临空,是几座
儿时所未见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庙了,于是径向庙门走去。忽然庙左庙右同时响起轻微的脚
步声,他疾忙后退,缩身一棵柳树之后,只见神庙左右分别窜出两个黑衣人来,四人在庙门
口举手打个招呼,脚步不停,分向庙左庙右奔了下去。他十分奇怪,心想海宁是海隅小县,
看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这里来不知有甚图谋,正想跟踪过去查察,忽然脚步声又起,又
是四人从庙旁包抄过来,这四人身材模样和先前四人并不相同。他更是诧异,待这四人交叉
而过,便提气跃上庙门,横躺墙顶,俯首下视。黑影起处,又有四人盘绕过去,纵目一数,
总共约有四十人之谱,个个绕着海神庙打圈子,全神贯注,一声不作,武功均非泛泛。难道
是甚么教派行拜神仪典?还是大帮海盗在此聚会分赃,怕人抢夺,以致巡逻如此严密?若非
自己轻功了得,见机又快,早就给他们查觉了。好奇心起,轻轻跳下,隐身墙边,溜进太殿
中查看。东殿供的是建造海塘的吴越王钱叔,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和文种,再到中殿,殿
上香烟缭绕,蜡烛点得晃亮,心想这里供的不知是何神祗,抬头一看,不禁惊得呆了。中间
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颔微髭,一如自己父亲陈阁老生时。陈家洛奇异万分,忍不住轻轻
的“咦”了一声。只听得殿外传来脚步之声,忙隐身一座大钟之后。不一会,四个人走进殿
来,这四人身穿一色黑衣,手中拿着兵刃,在殿中绕了一圈又走了出去。
他见左面有一扇门开着,悄悄走过去,向外张望,见是一条长长的白石甬道,直通出
去,气派宏伟,宛如北京禁城宫殿规模。心想走上这条白石甬道难免被人发觉,于是跃上甬
道之顶,一溜烟般到了甬道末端,一看下面无人,轻轻跃下。过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写着
“天后宫”三个大字,殿门并未关团,便走进去瞻仰神像,这一下比刚才惊讶更甚。
原来天后神像脸如满月,双目微扬,竟与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样。愈看愈奇,如
入五里雾中,转身奔出,去找寻母亲的坟墓,只见天后宫之后搭着一排连绵不断的黄布帐
篆。当下隐身墙角往外注视,眼光到处,尽是身穿黑衣的壮汉,在黄布帐外来回巡视。今晚
所见景象,俱非想像所及,虽见这些人戒备森严,但艺高人胆大,决心探个明白,在地下慢
慢爬近帐篷,待两名黑衣人一背转身,便掀开帐篷钻了进去。
先行伏地不动,细听外面并无声息,知道自己踪迹未被发觉,回头过来,只见帐篷中空
空旷旷,一个人也没有。地下整理的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铲得干干净净,帐篷一座接着一
座,就如一条大甬道一般,直通向后。每座帐篷中都点着巨烛油灯,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
去,两排灯光就如两条小火龙般伸展出去。不由得一阵迷惘、一阵惊惧,百思不得其解,一
步步向前走去,当真如在梦中。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上的灯花偶然爆裂开来,发出轻
微的声息。他屏息提气,走了数十步,忽听得前面有衣服响动之声,忙向旁一躲,隔了半
晌,见无动静,又向前走了几步,灯光下只见前面隆起两座并列的大坟,有一人面坟而坐。
坟前各有一碑,题着朱红大字,一块碑上写的是“皇清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陈文
勤公讳世倌之墓”,另一块碑上写的是“皇清一品夫人陈母徐夫人之墓”。陈家洛在烛光下
看得明白,心中一酸,原来自己父母亲葬在此处,也顾不得危机四伏,就要扑上去哭拜,刚
跨出一步,忽然坐在坟前那人站了起来。陈家洛忙站定身子,只见他站着向坟凝视片刻,突
然跪倒,拜了几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动,似在哭泣。见此情形,陈家洛提防疑虑之心
尽消,此人既在父母坟前哭拜,不是自己戚属,也必是父亲的门生故吏,见他哭泣甚悲,轻
轻走上前去,在他肩头轻拍,说道:“请起来吧!”那人一惊,突然跳起,却不转身,厉声
喝问:“谁?”陈家洛道:“我也是来拜坟的。”他不去理会那人,跪倒坟前,想起父母生
前养育之恩,不禁泪如雨下,呜咽着叫道:“姆妈、爸爸,三官来迟了,见不着你了。”
站着的那人“啊”的一声,脚步响动,急速向外奔出。陈家洛伸腰站起,向后连跃两
步,已拦在那人面前,灯光下一朝相,两人各自惊得退后几步。原来在他父母坟前哭拜的,
竟是当今满清乾隆皇帝弘历。乾隆惊道:“你……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陈家洛道:“今
天是我母亲生辰,我来拜坟。你呢?”乾隆不答他问话,道:“你是陈……陈世倌的儿
子?”陈家洛道:“不错,江湖上许多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吧?”乾隆摇摇头:“没听说
过。”原来近年乾隆对海宁陈家荣宠殊甚,臣子中虽有人知道红花会新首领是故陈阁老少
子,可是谁都不敢提起,须知皇帝喜怒难测,一个多事说了出来,奖赏是一定没有,说不定
反落个杀身之祸。
这时陈家洛提防之心虽去,疑惑只有更甚,寻思:“外面如此戒备森严,原来是保护皇
帝前来祭墓,可是何以如此隐秘?非但时在深夜,而且坟墓与甬道全用黄布遮住,显是不够
令人知晓。然则皇帝何以又来偷祭大臣之墓?皇帝纵然对大臣宠幸,于其死后仍有遗思,也
决无在他墓前跪拜哀哭之理,实在令人费解。”他惊疑不定,乾隆也在对他仔细打量,脸上
神色变幻,过了半晌,说道:“坐下来谈吧!”两人并肩坐在坟前石上。两人今晚是第三次
会面。首次在灵隐三竺邂逅相逢,互相猜疑中带有结纳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争暗斗,势成
敌对。此次见面,敌意大消,亲近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说道:“你见我深夜来此祭墓,一定奇怪。令尊生前于我有恩,
我所以能登大宝,令尊之功最钜,乘着此番南巡,今夜特来拜谢。”陈家洛将信将疑,嗯了
一声。乾隆又道:“此事泄漏于外,十分不便,你能决不吐露么?”陈家洛见他尊崇自己父
母,甚是感激,当即慨然道:“你尽管放心,我在父母坟前发誓,今晚之事,决不对任何人
提及。”乾隆知他是武林中领袖人物,最重言诺,何况又在他父母墓前立誓,登时放心,面
露喜色。
两人手握着手,坐在墓前,一个是当今中国皇帝,一个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的首领。两
人都默默思索,一时无话可说。过了良久,忽然极远处似有一阵郁雷之声,陈家洛先听见
了,道:“潮来了,咱们到海塘边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见啦。”乾隆道:“好。”仍然携着
陈家洛的手,走出帐来。
陈家洛道:“八月十八,海潮最大。我母亲恰好生于这一天,所以她……”说到这里,
住口不说了。乾隆似乎甚是关心,问道:“令堂怎样?”陈家洛道:“所以我母亲闺字‘潮
生’。”他说了这句话,微觉后悔,心想怎地我将姆妈的闺名也跟皇帝说了,但其时冲口而
出,似是十分自然。乾隆脸上也有怃然之色,低低应了声:“是!原来……”下面的话却也
忍住了,握着陈家洛的手颤抖了几下。在外巡逻的众侍卫见皇帝出来,忙趋前侍候,忽见他
身旁多了一人,均感惊异,却也不敢作声。白振、褚圆等首领侍卫更是栗栗危惧,怎么帐篷
中钻了一个人进去居然没有发觉,若是冲撞了圣驾,众侍卫罪不可赦,待得走近,见他身旁
那人竟是红花会的总舵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人人全身冷汗。侍卫牵过御马,乾隆对陈
家洛道:“你骑我这匹马。”侍卫忙又牵过一匹马来。两人上马,向春熙门而去。
这时郁雷之声渐响,轰轰不绝。待出春熙门,耳中尽是浪涛之声,眼望大海,却是平静
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铺海上,映出点点银光。
乾隆望着海水出了神,隔了一会,说道:“你我十分投缘。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
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吗?最好以后常在我身边。我见到你,就同见到令尊一般。”陈家
洛万想不到他会如此温和亲切的说出这番话来,一时倒怔住了难以回答。乾隆道:“你文武
全才,将来做到令尊的职位,也非难事,这比混迹江湖要高上万倍了。”皇帝这话,便是允
许将来升他为殿阁大学士。清代无宰相,大学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心想他定是喜
出望外,叩头谢恩。哪知陈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谢,但如我贪恋富贵,也不会
身离阁老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乾隆道:“我正要问你,为甚么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到
江湖上去厮混,难道是不容于父兄么?”陈家洛道:“那倒不是,这是奉我母亲之命。我父
亲、哥哥是不知道的。他们花了很多心力,到处找寻,直到现在,哥哥还在派人寻我。”乾
隆道:“你母亲叫你离家,那可真奇了,却又干么?”陈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后,说道:
“这是我母亲的伤心事,我也不大明白。”乾隆道:“你海宁陈家世代簪缨,科名之盛,海
内无比。三百年来,进士二百数十人,位居宰辅者三人。官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十
一人,真是异数。令尊文勤公为官清正,常在皇考前为民请命,以至痛哭流涕。皇考退朝之
后,有几次哈哈大笑,说道:‘陈世倌今天又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场,唉,只好答应了
他。”“陈家洛听他说起父亲的政绩,又是伤心,又是欢喜,心想:“爹爹为百姓而向皇帝
大哭,我为百姓而抢皇帝军粮。作为不同,用意则一。”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
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
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烽,
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
乾隆左手拉着陈家洛的手,站在塘边,右手轻摇折扇,骤见夜潮猛至,不由得一惊,右
手一松,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级之上,那正是陈家洛赠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
声“啊哟!”白振头下脚上,突向塘底扑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拾起折扇。潮水愈
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眼见白振就要披卷入鲸波万
仞之中,众侍卫齐声惊呼起来。白振凝神提气,施展轻功,沿着海塘石级向上攀越,可是未
到塘顶,海潮已经卷到。陈家洛见情势危急,脱下身上长袍,一撕为二,打个结接起,飞快
挂到白振顶上。白振奋力跃起,伸手拉住长袍一端,浪花已经扑到了他脚上。陈家洛使劲一
提,将他挥上石塘。这时乾隆与众侍卫见海潮势大,都已退离塘边数丈。白振刚到塘上,海
潮已卷了上来。陈家洛自小在塘边戏耍,熟识潮性,一将白振拉上,随即向后连跃数跃。白
振落下地时,海塘上已水深数尺,他右手一挥,将折扇向褚圆掷去,双手随即紧紧抱住塘边
上一株柳树。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
霎时之间已将白振全身淹没波涛之下。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
净净。白振闭嘴屏息,抱住柳树,双掌十指有如十枚铁钉,深深嵌入树身,待潮水退去,才
拔出手指,向后退避。乾隆见他忠诚英勇,很是高兴,从褚圆手中接过折扇,对白振点头
道:“回去赏你一件黄马褂穿。”白振全身湿透,忙跪下叩头谢恩。乾隆转头对陈家洛道:
“古人说‘十万军声半夜潮’,看了这番情景,真称得上天下奇观。”陈家洛道:“当年钱
王以三千铁弩强射海潮,海潮何曾有丝毫降低?可见自然之势,是强逆不来的。”乾隆听他
说话,似乎又要涉及在西湖中谈过的话题,知他是决计不肯到朝廷来做官了,便道:“人各
有志,我也不能勉强。不过我要劝你一句话。”陈家洛道:“请教。”乾隆道:“你们红花
会的行径已迹近叛逆。过往一切,我可不咎,以后可万不能再干这些无法无天之事。”陈家
洛道:“我们为国为民,所作所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叹道:“可惜,可惜!”隔了一
会,说道:“凭着今晚相交一场,将来剿灭红花会时,我可以免你一死。”陈家洛道:“既
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红花会手中,我们也不伤害于你。”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在皇帝面
前,你也不肯吃半点亏。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俩击掌为誓,日后彼此不得
伤害。”两人伸手互拍三下。众侍卫见皇上对陈家洛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不以为忤,反与他击
掌立誓,都感奇怪之极。乾隆说道:“潮水如此冲刷,海塘若不牢加修筑,百姓田庐坟墓不
免都被潮水卷去。我必拨发官帑,命有司大筑海塘,以护生灵。”陈家洛站起身来,恭恭敬
敬的道:“这是爱民大业,江南百姓感激不尽。”乾隆点了点头,道:“令尊有功于国家,
我决不忍他坟墓为潮水所吞。”转头向白振道:“明日便传谕河道总督高晋、巡抚庄有恭,
即刻到海宁来,全力施工。”白振躬身答应。潮水渐平,海中翻翻滚滚,有若沸汤。乾隆拉
着陈家洛的手,又走向塘边,众侍卫要跟过来,乾隆挥了一挥手,命他们停住。两人沿着海
塘走了数十步,乾隆道:“我见你神色,总有郁郁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怀念良友之外,心
上还有甚么为难么?你既不愿为官,但有甚么需求,尽管对我说好了。”陈家洛沉吟了一下
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应。”乾隆道:“但有所求,无不依从。”陈家洛喜
道:“当真?”乾隆道:“君无戏言。”陈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释放我的结义哥哥文泰
来。”乾隆心中一震,没想到他竟会求这件事,一时不置可否。陈家洛道:“我这义兄到底
甚么地方得罪你了?”乾隆道:“这人是不能放的,不过既然答应了你,也不能失信。这样
吧,我不杀他就是。”陈家洛道:“那么我们只好动手来救了。我求你释放,不是说我们救
不出,只是怕动刀动枪,伤了你我的和气。”乾隆昨天见过红花会人马的声势本领,知他这
话倒也不是夸口,说道:“好意我心领了。老实对你说,这人决不容他离我掌握,你既决意
要救,三天之后,只好杀了。”陈家洛热血沸腾,说道:“要是你杀了我文四哥,只怕从此
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乾隆冷冷的道:“如不杀他,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陈家洛
道:“这样说来,你贵为至尊,倒不如我这闲云野鹤快活逍遥。”乾隆不愿他再提文泰来之
事,问道:“你今年几岁?”陈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叹道:“我不羡你闲云野鹤,
却羡你青春年少。唉,任人功业盖世,寿数一到,终归化为黄土罢了。”两人又漫步一会,
乾隆问道:“你有几位夫人?”不等他回答,从身上解下一块佩玉,说道:“这块宝玉也算
得是希世之珍,你拿去赠给夫人吧。”陈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说
道:“你总是眼界太高,是以至今未有当意之人。这块宝玉,你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
之物吧。”玉色晶莹,在月亮下发出淡淡柔光,陈家洛谢了接过,触手生温,原来是一块异
常珍贵的暖玉。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
玉。”乾隆笑道:“如我不知你是胸襟豁达之人,也不会给你这块玉,更不会叫你赠给意中
人。”这四句铭文虽似不吉,其中实含至理。陈家洛低吟“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那两句
话,体会其中含意,只觉天地悠悠,世间不如意事忽然间一齐兜上心头,悲从中来,直欲放
声一哭。乾隆道:“少年爱侣,情深爱极,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无美满下场,反
不如伧夫俗子常能白头偕老。情不可极,刚刚易折,先贤这话,确是合乎万物之情。”陈家
洛不愿再听下去,将温玉放在怀里,说道:“多谢厚贶,后会有期。”拱手作别。乾隆右手
一摆,说道:“好自珍重!”陈家洛回过头来向城里走去。
白振走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刚才多承阁下救我性命,十分感激,只怕此恩不易报
答。”陈家洛道:“白老前辈说哪里话来?咱们是武林同道,朋友有事,出一把力何足道
哉!”陈家洛又奔回阁老府,翻进墙去,寻到瑞芳,说道:“我哥哥此刻定在新园子中,忙
碌不堪,我待会再来找他。瑞姑,你有甚么心愿没有?跟我说,一定给你办到。”瑞芳道:
“我的心愿只是求你平平安安,将来娶一房好媳妇,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宝宝。”陈家洛笑
道:“那怕不大容易。晴画、雨诗两个呢?你去叫来给我见见。”晴画和雨诗是陈家洛小时
服侍他的小丫头。瑞芳道:“雨诗已在前年过世啦,晴画还在这里,我去叫她来。”她出去
不一会,晴画已先奔上楼来。
陈家洛见她亭亭玉立,已是个俊俏的大姑娘,但儿时憨态,尚依稀留存。她见了陈家洛
脸一红,叫了一声“三官”,眼眶儿便红了。陈家洛道:“你长大啦。雨诗怎么死的?”晴
画凄然道:“跳海死的。”陈家洛惊问:“干么跳海?”晴画四下望了一下,低声道:“二
老爷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陈家洛嗯了一声。晴画哭道:“我们姊妹的事也不必瞒你。雨
诗和府里的家人进忠很好,两人尽力攒钱,想把雨诗的身价银子积起来,求太太答应她赎
身,就和进忠做夫妻。哪知二老爷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把她叫进房去。第二天雨诗哭
哭啼啼的对我说,她对不起进忠。我劝她,咱们命苦,给人糟蹋了有甚么法子,哪知她想不
开,夜里偷偷的跳了海。进忠抱着她尸身哭了一场,在府门前的石狮子上一头撞死啦。”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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