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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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雪走了,她要走得很远。从大自然中来,再回到大自然中去是理所当然的归宿。尽管她舍不得爸,舍不得奶奶,也舍不得妹妹,更舍不得任新。她已经伤害了任新,再不能用一个已不完整的身体去玷污他。她多么希望能立刻回到任新的身边,听他海阔天空的瞎吹,听他不着边际的乱侃,听他故作高雅的歌诗,听他嘶哑不羁的呼喊。在这诀别的时刻,她怎能忘记那一幕幕的甜蜜和畅怀的欢乐?怎能忘记勾手搭背的忘情与如胶似漆的依偎?她留恋,留恋这多彩的世界,留恋这世间的美好。留恋那花,那草,那水,那山。她不解人死了为什么要到阴曹地府,就再也不能享受这温暖的阳光?难道魂灵们都是冰冷的没有丝毫的温度?如是那样,历代的冤魂又怎能到阳世复仇?早听说阴间有个望乡台,与其说是阎王爷对亡灵的恩赐,倒不如说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因为恶鬼们是无权享受这种恩典的。而对于那些善鬼,又何必如此揉搓那颗已然是冰冷的心!倘若真是慈心善骨,当初又何必拘唤他们来此,不让他们在阳世永享福馨和浪漫?

雪毫无目的的走着,想象着阎罗殿的高大与威严。她有些害怕甚或颤栗,她觉得那些小鬼们应该善待自己,因为她没做过任何恶事,并且是自愿来的,理应与那些被缉拿归案的恶鬼有所区别。见了阎王,她要为自己讨个说法,问问阎罗天子这善恶是怎样一个循环?她是应该得到特惠的,应当得到一个管理恶鬼的差事,至少也应是奈何桥头的警卒,防范恶鬼们再蹿回人间。

抱山湖的水依然清澈,有几只白塑料食品袋漂浮上面,有如小说里描述的招魂幡。微波随意地追逐着一只沾满饭菜的小白船——那只一次性餐盒儿,虽有些碍眼,但也不失为一处耐人寻味的风景。雪注视着自己被水波扭曲的影子,丑陋的近乎狰狞。她害怕那就是自己的阴魂,急忙捂紧了双眼,难道如今的自己真得是如此可怕吗?

雪是来重温美好的。她和任新的第一次约会就曾在这儿相互注视着水中对方的脸,直到水也变得红润。任新的浪漫和风趣儿差点儿笑破了她的肚皮。任新指着对面的土山给自己看,‘你看那山,那湖合在一起像不像一个仰卧的少女?丰满且匀称。’他说那少女是陶醉在这乾光坤露之中的女神。他信口拈来几句:

腹是秋湖乳是山,华容有意恋天颜。

天光孕影风波扰,百怪千奇降世间。

雪忽然止住了笑声,说这诗不好,听着让人扫兴,要求任新重作一首。任新略作沉思:

水净沙明抱岛湖,波青浪绿洗金乌。

舟为落叶风为桨,得运凡心到畏途。

任新吟罢,雪还觉不好。说前两句还可以,后两句未免凄凉。任新说,人生皆此,其理亦然。雪当时并没有争辩。现在想来,还真是让任新说着了,自己的命运注定如此。

雪绕湖一路走去,她要再去看看那棵为他们作证的老柳树。忽有阵风吹来,黄叶飘飘,如在对她频频招手。她舍不得抖落它们,觉得它们才是这世间自己的最知音。那种温柔的亲和,是要伴己同行还是前来引路?树干上,老皮里,汁液津津,红红地如血,那是老树被虫蛀的伤感。雪有些怨恨那些失职的啄木鸟了,该不是累乏了健壮的身,磨秃了尖利的喙?她围着老树转了一圈儿,想寻找曾经的足迹,或许还留有当初的一丝气味。在任新与大树浑然一体的时刻,雪眼中的任新也已不只是老柳树的高大,简直就是一座巍巍高山。雪一边抚摸着老柳树依然粗大的枝干,一边轻轻地解开自己胸前的衣衫,她紧紧地抱住了它。她要用自己的体温浸润它,用自己的体贴赶走它的孤独。她自言自语,像是在为谁祈祷。她越发地抱紧,恨不能扒去老柳树那层冰冷的衣裳。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似乎感到了四周的昏暗。日落西山了,没有一个人劝慰她,提醒她,关心她,都以为她是个疯子。游人们没忘临走时把嘴里的幽默都丢进了她的耳朵:别去管她,这可是一沾一层皮的事。

人们都走了,只有痴情的老柳树一心不二,雪最后一次吻了它,恭恭敬敬地朝它鞠了三个躬,依依不舍地走了。

夜幕低垂,街上依然忙碌嘈杂。雪摸了摸兜里那封已贴足了邮票的信,急急地向邮局走去。

哎哎-----往哪儿撞?

对不起,我------

是你?你来干什么?

我------我的好兄弟!雪不顾一切的搂住了瘦子。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冷静冷静。瘦子见雪情绪反常,便扶住她的肩头说: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

雪泣不成声,说不出半个字来。少顷,雪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即松开了双臂。——你在这儿干什么?她问瘦子。

我-----我有事。

有什么事?

等个哥们儿。你来干什么?瘦子反问说。

雪稍稍一顿说:我是来寄信的。既然碰上了你,算是天赐良机,就烦你带去吧。

给谁?

信皮儿上不是写了吗?

瘦子噢哦着举信凑到了路灯下。

我们出事了,你知道吗?瘦子边将信揣向怀里边问雪。

只听说你们的茶档被人砸了,别的没听说。你任新哥呢?

还在医院里。

在医院里?他怎么了?

被几个流氓打了,打得好重,还昏迷着呢。瘦子故意夸大其实。

天啊,这是造的哪家的孽呀!那几个流氓抓到了吗?雪的心快蹦了出来。

抓什么,都是外地人。

外地人?你们怎么会得罪了外地人?准又是那个畜生办的,要不就是他请来的杀手。雪气愤的说。

你说是谁?是谁请来的杀手?

雪牙关紧咬:是缑佀!

是缑佀?你怎么知道?

雪便将吴能怎么找她说,缑佀又怎么打她的主意,怎么想夺权,又怎么唆使肉包子诬告任新与自己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别的我就不说了,一切已在信里写明,请你务必赶快交给任新,就说我对不起他了,等来世补偿吧。

瘦子听了,更是气得牙关咯咯作响。——缑佀,你个王八蛋,我不报此仇,死不瞑目!瘦子沉了一会儿又说:雪姐,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天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事。我早就想到是缑佀这个狼羔子干的,就是没拿到证据。今天你这一说,证明我猜得不错。邮局里有我的一个哥们儿,跟**上有些来往,我是来找他摸摸底细,看是谁吃这一片儿,也好倒倒根儿。这下儿好了,我也不用再去找他,我这就回医院跟大哥说。

你不是说你任新哥现在还昏迷着吗?

啊------是昏迷着呢,我是说等他醒过来后再跟他说。

别遮掩了,说实话吧。

瘦子见自己的话露出了破绽,就如实的告诉了雪,并要雪一块儿去医院。泪眼迷离的雪死活不肯,说自己已无颜再见任新,让瘦子代自己向任新多多问候。说完便扭头消失在了黑暗中,任凭瘦子追喊,了无回音。

瘦子无奈,只好匆匆回到了医院。见任新正冲胖子发火儿,斥责胖子没用,没能看住瘦子,这回非出人命不可。

任新没有说错,瘦子此去就是要和缑佀拼命的。他手里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凭感觉必是缑佀所为。邮局的哥们儿是他姑家的表弟。前阵子承包过舞厅,和一帮玩儿闹混得贼熟。瘦子找他的意思就是借兵报仇,不惜代价。亏得遇见了雪,否则,还真不知要闹出什么大事来。瘦子心里有了底,又有雪的信,暂且放弃了雇人报仇的念头,等任新看完信听听他的意见再说。瘦子对雪很有些看法,说她太过于绝情。自己都说下了龙天表她就是不来,信里还会有什么好内容?他没好气的把信扔在了任新眼前。——快看吧,你天天思夜夜想的人给你来信了。

任新急忙拿起,撕开一看,除了一个信瓤外,另外还有一个封好的信封,上面写:请转交莲。任新顾不得端详久违的笔迹,那神态,如饥似渴。

我最亲爱的任新,我的亲人:

你在哪里?你恨我吗?你应该恨我,就连我自己也恨得彻骨。

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那就是你——我最亲爱的新。原谅我的无知吧!当我知道全部的真相时,事实已无法挽回了。我是你的罪人,是我害了你,我深深地向你忏悔!

我感谢我的父母,他们给了我生命,使我能够沐浴大自然的温暖。让我懂得了爱,懂得了什么是美好,什么是丑恶。我感谢你,我的最爱。是你让我懂得了什么是正直与善良,懂得了爱的伟大与无私。我也曾憧憬灿烂与辉煌,盼望幸福与美满。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已经永远的破灭了。我痛惜失去的一切美好,我愿意来世再补,可来世又在哪儿呢?那是遥遥的,有冀无期的。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用激情去等,用爱去做一个圆满。

亲爱的,我们是不幸的。我不敢说你是世上最优秀的男人,确是我心中最完美的男人。位卑未敢忘忧国,你做到了。面对企业如此现状,你仍能满腔热情地献计献策,无条件的信任他们,你是工人的骄傲,你是有良心的中国人的骄傲和自豪。你的正直是一个中国男人所应有的正直,你的执着也是每个中国人所应有的执着。只有那些良心被狗吃了人,才会用不义之财为自己换上一个狼心!因为人心是用金钱买不到的。古人不是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吗?你做到了。败类们玩儿丢了工人们的饭碗,却说是什么这气候那气候,放屁!不能否认,企业的亏损是有多方面原因的,但就我们自己的企业来说,有市场,有销路,有天时亦有地利,为什么会垮了呢?后来者居上是理由吗?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是借口吗?乱收费有搭车的,乱涨价也有搭车的,还没听说企业亏损也搭车,真是活见了鬼!国家把一个好端端的企业交给了你,垮了怨谁?没事找事的怨这条条那框框,要我说还多亏了这些条条框框,要不然企业还不成了他自己的!吴能就曾厚颜无耻地说:‘现在的企业和个人的有什么区别?’多么露骨和明目张胆!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我当初是抱着百分之二百的热情来的,当然也是为了你。现在看来,悔不该当初没听你的话,给你给我都造成了莫大的痛苦。不过,现在说这些已没有用了,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但我还是要说,亲爱的,企业是国家的,不是哪个个人的。心术不正为所欲为的人绝不会长久,国家不答应,老百姓也不干呀!

说到此,我的心非常矛盾。一边是正义,一边是邪恶,我怎能劝你向邪恶低头呢?但我担心你争不过那些黑白两道的人。自己去发展吧,求你了!@

亲爱的,我现在才明白,缑佀是为了权力和我才加害于你的。现在,他又朝着吴能的位子进攻了。丧心病狂地编造、散布我和吴能的所谓桃色新闻,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这个贪婪阴狠的畜生,使我想起就不寒而栗,甚至不敢想象他的疯狂!我担心,害怕,怕他再加害于你和我的家人。他威胁我如若告发必先毁了我的全家。我害怕,怕极了。我不能害了自己再去连累你们,我屈服了。决定不去告了,请你也不要去告发,那样我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宁。上苍会让他们自生自灭的,求你了!

亲爱的,我的亲人。我走了,请你不要为我伤心,因为我已不值得你爱。我的妹妹小莲是纯洁的,善良的,她已和缑佀以不告发为条件断绝了一切来往。你去找她吧,她会替我补偿一切。求你了!

亲爱的,我是为你远行,去寻找新的生命。为你远行,我会为你抵挡凛冽的罡风。我为你远行,为你呵退惊涛拍岸。为你远行,去为你找回别样的黎明。问旷野,什么是春风?问远山,哪条路是捷径?问医生,哪一根是最敏感的神经?问坟茔,哪一位还能再醒?你祝福我吧,我正在风雨中搏行。你看到了吗?我正在诠释着一个梦。你哭我吧,哭那个倔强的情种。你骂我吧,骂那个无影无踪。我不信,炽热的太阳里居然藏有阴风。我不信,坦荡的大海里也会困死蛟龙。我不信,茫茫人海里,只有我是个古董?我不信,多彩的世界上独独容不得花红?天高,哪高得过你我?海深,哪深得过心灵。日头,只能摆布你我的身影。月亮,才是我们洁净的身形。经天我们应是量天的尺。纬地,你我就是丈地的绳。春天种下的梦,夏日正葱茏。秋月才丰满,冬季也从容。

亲爱的,你以为我疯了吗?我居然也成了顶天立地地大英雄是吧?怎么会呢,我依然是个懦夫,胆小鬼。那都是我过去曾和你说过的,复习复习,也好自己壮壮胆子。亲爱的,你不要笑话我,更不要责备我。到什么关头了,还扮个纸老虎?我不是虎,我是条虫!

亲爱的,在这诀别的时刻,你不会怪我啰嗦吧?我是放心不下,放心不下你!我是多么不愿离开你和这美丽的世界,可我又有什么路可走呢?我痛心地告诉你,缑佀这个人面兽心的豺狼强暴了我,我已无脸面对你和世人。我不愿以我不洁之身给你带来笑柄,那样,我更是生不如死。我承认,在生活面前,我的逃避是不可取的,但我只有这样才能解脱。从某种意义上讲,有时悲壮也是美丽的,当然我称不上。我走后,请你们不要找我,就在你读这封信时,我已离开了这个生我养我的晓城,远走天涯了。请忘记我吧,我会在乡台祝福你,保佑你。永别了!我最亲爱的,深深地吻你!

再有,请把我写给莲的信亲自转给她,那是我写给全家的。不用着急,因为我事先已告诉他们出差了。务必,拜托了。

你的不争气的人雪

绝笔

任新泪流满面。他时而将信贴在胸前,时而高举着长吁短叹。最后,他把信揉成了一个小团儿填进了嘴里。他吃了。他要把雪永远地留在自己的心里。‘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呀!’病床在抖动,胖子和瘦子的心也在随之抖动。

胖子从厕所回来,一进门就说:刚才一出门看见有个人匆匆朝楼道那头走去,看背影象是雪。我紧追了几步,那个人却小跑起来。

别瞎扯了,那是你眼离了。瘦子转而又说——把不准还真是她。朝哪边走的?我再去看看。瘦子好半天才回来,冲着他俩无奈地摇了摇头。

任新哪能就此甘心?又催他俩到车站等处再去找找,但反馈的消息依然是让人失望。雪神秘地失踪了。

胖子的确没有看错,那个匆匆而去的人果真是雪。她本来是想寄上信就要离开的,谁知偏偏遇到了瘦子。听说任新受伤住了院,心里七上八下的怎会是个滋味儿?当时虽口头拒绝了瘦子,暗地里却偷偷地跟在了瘦子的后面,她要在临行前看一看任新,看看他的伤势如何,因为这是天赐的一次宝贵的机会。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窗,看见任新正捧着她的信珠泪滚滚,自己更是心如刀绞。她双手交替地擦拭着眼睛,擦完一只再擦另一只,两只眼接力似的注视着任新,她怕间断了对每一个细微动作的记忆。

她不敢作长时间的停留,生怕被人认出。她暗暗地记下了门牌号,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大哥,你就说话吧,怎么办?咱不能受这窝囊气!胖子瞪着俩眼。

说什么,那是你未来的大舅子,能怎么样?瘦子阴阳怪气。

什么他妈大舅子,臭****!我宁愿媳妇不要了,也得出这口冤气!哈哈哈-----大舅子----砸我的饭碗-----胖子苦笑了几声。

好了,等我出院后再说。任新强作冷静。——这事和任何人也不准说。任新又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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