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二章 我曾死去三次(上)(1 / 2)
2159年,春天,H国。
帕斯卡尔和友人站在一件观测室外,透过密封紧闭的玻璃窗,看向室内忙碌的两个年轻研究员。
这间实验室的装饰风格便是拒绝装饰——白色的墙壁,灰色的地砖,黑色的通风管道直接裸露在屋顶,墙壁上整齐排列、有序交错的各色线路便成了这间小屋子里唯一具有装饰性的线条。
除去那些半嵌在墙壁里、大剌剌亮出金属色的仪器,这间观测室的角落还有一个子弹式样的疗养仓,闪烁的呼吸灯与仓体显示器跳动的数值都表明:
这里面正躺着一个活人。
两位工作人员并没有围着这个疗养仓忙碌,而是在小心地调试一个与之相连的粗短立杆。立杆的顶端是一个玻璃球,立杆的底部则是一个金属盒子。
“他们要接入视觉神经了。”沃尔顿博士仔细盯着那两个人的动作,对身边的好友说道。
“那孩子失明了那么久,直接接受强光是不是不太好?”
帕斯卡尔没有在这间观测室找到窗帘,那两个年轻的研究员看起来也没有调低室内光线的意图,更没有携带任何可以用来遮光的物品。
“人类对强光的畏惧来源于视细胞的脆弱,她又不是真的用眼睛在看。”
沃尔顿博士微顿,随口答道,语气里满是不理解,不理解这位顶级神经学家为什么会提出这么可笑的问题。
“你还是干脆调到我们项目组吧,阿尔伯特那几个忙着打游戏的年轻人只会浪费你的生命。”沃尔顿抱怨。
沃尔顿博士对阿尔伯特等人花费了大量时间和资源创造的虚拟世界的评价只有一个:无用。
帕斯卡尔笑笑,没再多说,只是看着那一根立杆皱起了眉,目光落在那个疗养仓上,微微叹气。
那个玻璃球,就是一个人的眼睛;那个金属盒子,就是她的嘴巴和耳朵。
在沃尔顿博士这个极端追求功能和实用性的人手里,灵动美丽的双眸变成了一颗玻璃球,少女精致的耳朵和小巧的嘴巴也成了一个丑陋的铁盒子。
“沃尔顿,你真的需要培养一下审美了。”帕斯卡尔不由劝道。
“浪费时间,”沃尔顿博士指指那个玻璃球,“你别看那个摄像头小小的不起眼,它的功能可是很齐全的。”
“功能?”帕斯卡尔不解,“什么功能?”
“无限制的视角角度和焦距,既是显微镜也是望远镜,红外扫描、射线扫描、超声波扫描和磁场测定,那小姑娘可是拥有了超人的眼睛。”
沃尔顿得意洋洋地介绍,说完又颇为遗憾:
“可惜针对多线程运算的神经系统调整还无法进行,这些功能暂时只算是个玩具,要先看看她的适应能力再考虑其他问题。”
帕斯卡尔正想开口,就见观测室里的两人突然击掌拥抱了一下,齐齐把目光落在了那个玻璃球上。
虽然无法透过隔音玻璃听到他们的谈话,但只看他们的笑容,帕斯卡尔也知道,视觉神经接入已经完成了。
那颗玻璃球轻微地转动了一下,两个年轻人说了些什么,玻璃球便向左转了一百八十度,玻璃球里的红色光点正对帕斯卡尔两人,几秒后便消失在了他们视线的上方。
“看起来她对这种全新的视觉适应得很好。”沃尔顿十分满意。
因生理构造的限制,人类的眼球转动幅度十分有限,而在这种生理惯性的影响下,第一次接入机械眼的人总是把握不好这种自由,也需要花些时间来适应、练习例如主动让自己的眼球转到后方或者上方的某个特定位置上这种反人类的操作。
就算这样——
沃尔顿看着那个方向混乱越转越快的玻璃球,看着那个不管怎么转都能把视线中心——红色光点——精准静止在他们二人面前一瞬的玻璃球,把那些糟糕的后遗症报告抛到了脑后。
这确实是个好材料。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为她升级拓展更多更强大的功能了。
帕斯卡尔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好像从那个胡闹的玻璃球上看到了一个调皮活泼的小姑娘,正兴奋地摆弄自己的新玩具。
观测室里两个年轻人却被这景象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查看各种数据,引来玻璃球一番慢吞吞的视线折返,一会儿看看这个人,一会儿看看那个人,最后盯着地面,似是不敢再乱动。
帕斯卡尔和沃尔顿踏入观测室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么一副小孩子认错般的画面——当然,这只存在于帕斯卡尔完成脑内细节补充这个步骤之后。
“你们两个傻了吗?怎么不把收音器和话筒打开?”沃尔顿没好气地道。
“我们是怕她刚恢复视觉不适应,再同时接入太多设备的话会让神经系统超载。”年轻人连忙解释。
一个人的神经系统承受能力也是有极限的,视觉信息本就比其他感官信息要复杂庞大得多,更别提导师还附加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功能,这不刚才都失控了?
“你们看她像是不适应的样子吗?”沃尔顿指指布满监测显示屏的绿色数值,随手按下了两个按钮。
既然数值显示一切正常,那就说明确实一切正常,何必想那么多。
帕斯卡尔来不及阻止,转身,看着那个玻璃球里的光点,和蔼笑道:“孩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这只是个习惯性的问候,帕斯卡尔并没有期望立刻得到回答。他这短短的一句话需要先被设备接受,转换成电化学信号,递送给神经系统识别和处理,之后才有可能得到反馈。
通过这个收音器递送进去的声音,还包括了所有的环境音——呼吸、心跳、机器的运作、管道的风声和另外三人的交谈等等,这孩子本就正被海量的视觉信息淹没,恐怕还需要些时间辨别和处理声音。
而将自己的想法通过脑信号接收器准确地传达出来,就是另一套操作困难的程序了。
沃尔顿并没有为其添加任何智能甄别和辅助功能,帮一个普通人恢复正常的五感也不是这些设备的存在意义。
或者说,如果那个疗养仓里躺着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沃尔顿才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
“窝、”生硬的电子音顿了顿,“我。甘、感。觉。很。豪、昊、好。”
玻璃球里的光点又开始向下飘,似乎是不好意思与帕斯卡尔对视。
观测室内的几人都有些惊讶,沃尔顿立刻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同声传译设备,帕斯卡尔没有什么动作,用华夏语回道,语速缓慢:
“你应该是太久没说话,也太久没听人说过话了,忘记发音,又一时把握不好细微的音调变化,我多陪你练习一下就好了。”
毕竟她需要先用话筒“说”出来,再用收音器“听”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才能进行修正和调整,今天又是第一次使用这种方式与人交流,难免会有些笨拙。
说实话,只是这么一点类似卡顿的小问题,帕斯卡尔都觉得这孩子是个奇迹。
“嗯。”玻璃球里的红色光点闪烁了一下,扩大又缩小,“些、谢。谢。你。”
“她给你照了一张相片,存起来了。”沃尔顿扫了一眼显示屏,解释道,对着这根立杆露出一个罕见的慈祥笑容。
玻璃球转动,又给沃尔顿拍了一张照片。
“我是帕斯卡尔,他是沃尔顿,你的名字是什么?”
玻璃球给在场的所有人都拍下了几张或单人或集体的照片,再度响起的电子音已经流畅了些许。
“谢谢。你。们。我。交、叫。绵绵。”
......
人类是不能一心多用的。
看、听、说这三样普通人最简单的行为,对绵绵来说,也变成了复杂的数学题和统筹任务。
她对母语的恢复性学习进度很快,不过两天就不再需要听觉的协助,沃尔顿便开始让她学习其他语言,再加上一个显示屏,边看边听边读,就成了绵绵每天的功课。
用摄像头看到文字,用话筒读出来,再根据听到的正确示范纠正自己的发音,尽量让视觉和听觉同时激活,减少不同类型感官信息的处理延迟,绵绵的每日功课其一。
不断调节视距和焦距,观察一滴水里的细胞,观察窗外千米之外的大海,学习分析红外成像等扫描结果,灵活运用她这一只超人的眼睛,不断拓展视觉神经的极限,绵绵的每日功课其二。
绵绵学得兴致勃勃,进步神速,这颗优质的大脑让沃尔顿欣喜若狂,开始着手计划对她进行改造。
根据帕斯卡尔的多线程神经系统构想,沃尔顿已经对如何微调绵绵的神经系统有了多个方案,但为了保证这个稀有材料的安全,他还需要进行大量模拟试验。
沃尔顿项目组的所有人都被拉进了这个任务,只有每日例行检查时,才可能会有活人进入这间观测室,让绵绵有短暂的交流机会。
渐渐地,对这间观测室的照看工作也被移交给了H国的智能中枢,弗兰肯斯坦。
帕斯卡尔再次路过这间观测室的时候,就看到那个玻璃球正对着通往走廊的窗口,红色光点随着走廊里来往的行人左右摇摆,像是一只不知疲倦地撞击四壁的萤火虫。
见到他站在窗外,红色光点顿时静止,随即便上下左右地胡乱转了起来,似乎是在告诉他,她记得他。
帕斯卡尔用自己的通行权限叫开了被弗兰锁住的房门。
“帕斯卡尔先生。”电子音响起,光点闪烁,“谢谢您能来看我。”
“你又在给我拍照了?”帕斯卡尔走到玻璃球前,无奈地发现这间屋子里并没有能归类到“家具”的东西。
“嗯。拍照,存下来,寄给妈妈和哥哥。”玻璃球欢快地转动,“我又能看到、听到,能说话了。”
帕斯卡尔抬起手,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终扶在疗养仓上。
那里面有一具赢弱瘦小的躯体,胸口微微起伏,看不清面容——缺少了额骨和眼球,却多了直通口鼻的呼吸机,这颗头颅已经呈现不出任何可辨的表情。
如果不是需要这具身体为大脑提供血液和氧气,如果不是彻底摘除大脑培养更耗资源又有风险,帕斯卡尔相信,沃尔顿早就把这具身体送进解剖室发挥其他作用了。
“是不是有点丑。”玻璃球里的红色光点也转向疗养仓,“还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不丑。”帕斯卡尔移开了目光,“很好看。”
“你在骗人。”玻璃球慢吞吞地转了一圈,“书上说了,目光游移就是在说谎,我看出来了。”
虽然电子音听不出语气,帕斯卡尔还是觉得绵绵只是在得意,并没有把美丑这种事放在心上。
“抱歉。”帕斯卡尔恳切地道,换了话题,“你今天在做什么?”
“读书,读这个。”
贴在疗养仓一侧的显示屏立起,旋转,上升,将上面的文字给帕斯卡尔看。
“这是你在控制?”帕斯卡尔指指显示屏,问道。
“不是,我告诉弗兰,弗兰控制的。”
帕斯卡尔了然。
既然这整间屋子的设备都已经被纳入弗兰的管理范围,那通过这些设备传输的电子信号也就可以被弗兰捕捉,让绵绵与其进行无声的交流。
“这是什么?”帕斯卡尔仔细看了一眼显示屏,哭笑不得,“配料表?菜谱?”
“其他的书太无聊了。”红色光点转到了帕斯卡尔看不到的方向。
帕斯卡尔又翻了翻,从沃尔顿的限定书单里看到了好几本字典,和线性代数、量子物理和射电天文学等各种专业书籍。
相比起来,沃尔顿家乡菜的菜谱确实是更亲和有趣的读物。
“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帕斯卡尔轻轻拍了拍那个玻璃球,看着溜到指缝间的红色光点,笑道。
十分钟后,他带回一本书,一本真正的纸做的书。
“我喜欢你们国家的诗歌,也喜欢那种语言的韵律和底蕴,所以,给你找到了这个。”
帕斯卡尔调整了一下显示屏的角度,把那本书放在这个简易的小桌子上。
玻璃球转了转,红色光点对准封面,话筒里传出了声音:“《诗经》,我好像知道这个。”
“这本书很美,你读一读就知道了。”帕斯卡尔笑道。
“其实,您把这书的内容直接传给我就好,不用特意去取。”玻璃球转向帕斯卡尔。
“我比较喜欢用手翻动书页的感觉,所以——”
“滴滴滴。”
帕斯卡尔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微型电脑,抱歉地道:“我有事要离开一下,等会儿回来,你先自己看吧。”
......
帕斯卡尔从沃尔顿的办公室出来,便向着绵绵的观测室匆匆赶去,也顾不上像往常那样与来往的同事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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