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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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陌奚不到夜晚就见到了雌蛇。

太阳刚出,她仓促地赶来,面色煞白,一把抱起了陌奚,拼命往外跑去,仿佛被什么天敌追赶一般。

陌奚这辈子头一回被抱在怀里,他顿了顿,继而安然地躺着。

“是你的师门”他问。

“对你怎么知道”茯芍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看向身后。

这个动作相当古怪,蛇很少依赖视觉,茯芍此时该做的是伸出蛇信收集空中的信息,或是利用蛇腹感知震动的远近。

可她的蛇信变成了粗短的人舌,蛇尾也变成了人类的短腿,像个纯粹的人类一样,滑稽可笑地回头顾盼。

她一边跑,一边磕磕绊绊地和陌奚解释,“师父在我身上察出了你的气味,领着师兄师姐们来抓你。你、你家在哪儿,我把你送出去。”

陌奚笑看着她急出冷汗的模样。

他的伤的确是好了很多了,至少有了脱身的能力。但他没有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茯芍独自焦急。

远处有白光闪来,一个错眼,一柄罡气凛然的长剑便刺在了茯芍身前。

“孽畜还不停下”冷冽苍老的声音自后方而来,茯芍身体一僵,跪了下去。

“你师父来了。”陌奚在她怀里轻声道。

说完,他悠悠起身,对着跪在剑前不敢动弹的茯芍一笑。

“这几日,多谢你的照顾了。”

他彬彬有礼地道谢,继而她面前化为黑烟,径直离开,留她一人面对身后追来的琮泷门修士。

他虽不杀她,可也并不在乎她如何向师门交代。

毕竟,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浮清没有抓到陌奚,转头便向茯芍问罪。

她因勾结妖邪,被绑在光明大殿上抽了一百鞭,又罚了十年禁闭。

受刑之时,琮泷门所有弟子都被要求到场。

熙攘的人群中,不仅琮泷门的弟子来了,陌奚也来了。

借着茯芍体内纯净的仙力,他体内的蚀骨钉被拔出,这困扰了他两百年的痼疾一朝痊愈,使他心情大好,不惜身犯险境也要来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盘龙柱上,被锁妖绳死死绑住的茯芍身上一片污血。

行刑者手中一柄钢鞭,高高抬起,重重落下,口中喊着次数“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呃”雌蛇高仰长颈,口中迸发出凄厉的痛呼。

底下窃窃私语不断。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就是妖,永远不可能是人。”

“门主为何要将一个妖女收到座下”

“听说这妖女身上没有煞气,不曾杀过人,又有什么奇淫巧技,所以才被收下的。”

“她现在没有杀过人,日后未必,我看不如趁早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雌蛇的哀嚎和周遭的议论混杂一处,陌奚勾唇,想起她那句“我视师父为父,视琮泷门为家”,愈发觉得可乐。

“五十三、五十四”

鞭刑还在继续。

一声轻响,钢鞭之下生生打断两根肋骨,茯芍身上的仙家白裙已饱饮鲜血,无素可染。

“师尊”

就在众人欣赏这出笞妖时,一声中正的男声刺破大殿,突兀响起。

陌奚斜眸,就见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走了出来,站在了雌蛇身前。

“师尊”沈枋庭抱拳躬身,“念在小师妹初犯的份上,还请宽恕。”

高台上的浮清面不改色,沉沉道,“琮泷门,言必行,行,必果。”

“弟子明白。”沈枋庭身姿不改,“我愿替师妹受剩余刑罚”

满场哗然。

“师、师兄”盘龙柱上,一身血衣的茯芍婆娑着摇头,“不、不必”

沈枋庭没有多话,脱下外衣,低着头,将脊背露给了行刑者,只道三个字:“开始吧。”

行刑者犹豫地看了眼座上的浮清,浮清没有说话。

他便试探地转鞭抽向了茯芍身前的沈枋庭。

“师兄师兄”被抽得皮开肉绽都未曾哭泣的茯芍在这时落了泪。

沈枋庭就站在她眼前,面朝着她,她看着那钢鞭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了男人的背上,碾开皮肉,露出红骨,直到替她受完剩下的四十六鞭。

陌奚看着这混乱的场面,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全然消失。

无趣。

他转身走了。

本想在她被打痛之后,带回巢穴的心思也作罢了。

再次见面,已是十年之后。

茯芍的禁闭结束,随同门下山。

一行人陷在了秘境里,分散失联。

蔼蔼迷雾中,茯芍偶遇了陌奚。

“咦,你也在这儿”她跑来,冲他挥手,“同类,你的伤可好了”

陌奚一顿。

他注视着雌蛇的双眼,没能从里面看见半分埋怨和憎恨,依旧是发自肺腑的欢喜,叫陌奚疑惑,莫非她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自己抛下她的事情。

“大好了。”他拢着袖,微笑颔首,“你近来可好”

“我”茯芍语塞。

他们都知道,她这十年算不上好,直到前日才刚被放出来。

但缓了缓,茯芍还是笑着说“我还好啦。”那笑容傻兮兮的,不仅破坏了她仙逸的皮囊,也没有蛇该有的模样。

不伦不类。

陌奚拢在袖中的手指一紧,也笑,“那就好。”

他本该离去,可雌蛇脸上的那对琥珀眼澄澈通透,毫无阴霾,这使特地算着日子赶来嘲弄她的陌奚怅惘若失。

他遂又叹气,旧事重提,“当日我不是故意抛下姑娘的,实在是”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他话还没说完,茯芍便连连摆手,“得亏你当时走了。因为蛇王陌奚的缘故,师父特别讨厌蛇妖,还好你没被抓到。”

她吁了口气,后怕似的,“这些年我一直担心你会不会被抓,本还想着去找你,没想到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刚下山就遇上了你现在见了,总算可以放心不对,你快走。”

她将陌奚往外推去,低声道,“这里有好多我的同门,你快走,被发现可不得了。”

陌奚被她推得往前行了两步。

他回头,翠色的蛇瞳晦暗不明地望着身后的蛇姬。

无趣。

那一顿鞭子和十年的禁闭,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身上的香气叫他心烦意乱。

陌奚定住了脚,转身握住了茯芍的双手。

他担忧而深情地望着她,“这些年我到处打听你的踪迹,听说你在琮泷门受了刑。修真界不容我等,我带你离开,回我们蛇族的领地,好么。”

“不”

那愚蠢的雌蛇却想也不想地从他手中挣脱,坚定道,“师门有恩于我,我不能背弃他们。”

她抽出手来后,又继续推陌奚,“你快走,快走吧”

陌奚眯眸,最后看了她一眼,道,“好。”

他走了。来时一腔不明所以的情绪,走时一腔明确清晰的烦闷。

这样不知好歹的蠢蛇,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她有什么交集。

五十年过去,陌奚的确再也没去见那蛇姬。

偶尔夜凉,风掠过花林,带着芬芳馥郁的馨香吹入他的寝殿,他才会恍惚一瞬,念起石洞里的半个月,想起那条柔软馝馞的蛇姬。

他从前没有嗅到过那种香气,之后也再没有。

她的妖丹在他体内运转了十三回,将那股甜蜜的香气深深缠入了他的经脉血管里。

陌奚有些想念了。蛇城里没有哪条蛇的眼睛像她那样温暖,仿佛一簇徐徐燃烧的暖火,只是供人取暖,并不会烧伤什么。

但这份想念只是“有些”而已。

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赶着凑趣儿。

五十年间,沈枋庭成为了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在他化神大典上,浮清问他有什么想要的。

他说,他想要和师妹结为道侣。

师兄师妹,这是不伦之事,何况那师妹还是妖。

全场死寂,浮清脸色铁青。

向来尊师重道的沈枋庭仿佛没有看见一样,对着师父跪下,非茯芍不可。

浮清到底是宠爱首席弟子的,这件事被应允了。

沈枋庭娶亲师妹的消息传遍天下,也传到了陌奚耳朵里。

咔嚓一声轻响,他手中的杏花枝折了。

晶莹的残花落入泥里,他自上踏过,前往了琮泷门。

“同类”外出的茯芍瞥见到了他,果然喜出望外地跑了过来。

陌奚站在原地,弯眸等着她朝他靠近。

这条孤身的雌蛇极度向往同类,可偏偏不愿与他回去。

“你怎么又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茯芍立定,又要推他走,“这里可是琮泷门的领地,你不该来这里。”

陌奚没有动,这一次他没有被她推动。

他蹙眉道,“我听说了你的事,很是挂心。”

“是、是么,”女子脸上浮起一片红晕,低下头来,羞赧得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抹羞怯令陌奚眸底的神色愈冷。

“你真的想好了么。”陌奚低头,像是在石洞时那样,贴上了她的额头,与她交换气息。

可这一次,雌蛇猛地后退几步,红着脸摆手,“别、别靠那么近。”

五十年过去,蛇姬身上关于“蛇”的部分越来越淡,人类的特性则越来越浓。

如今不需要旁人耳提命面,她自己都不习惯蛇类的寒暄方式了。

陌奚顿在原地,继而笑了起来,“抱歉。”

他该转身离去的,可他始终没走,因为某种微妙的不甘心。

“我知道这事有点荒唐,”雌蛇反手,用冰凉的手背给温热的脸颊降温,“不过大师兄和其他修士不同,他从不歧视我们这些妖精,而且、而且这些年都对我照顾有加。”

茯芍永远不能忘记,那日光明大殿男人挡在她身前的模样。

她无父无母,虽幸得师父收留,可从没有人如此坚定地护过她。

几十年来,他们一同修道,一同斩妖除魔,沈枋庭永远不会让她孤身陷入危机。

“你不用担心,大师兄真的很好。”

茯芍低着头,也就没有注意到雄蛇越来越凉的眸色。

半晌,当茯芍疑惑陌奚为什么不说话时,他才徐徐道了一句,“是么,那就好。”

在茯芍含羞带喜的幸福神色里,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六十年前,自己看见那个男人挡在茯芍身前时,为何会心生戾气。

陌奚已经很久没有经历发青期了,他的修为足以让他摆脱这低级的俗欲,以至于渐渐忘记了“求偶”这样的本能。

她有着美妙绝伦的气息,又有着尚且过眼的实力。

他喜欢她的气息,自然就会想要她做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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