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1 / 1)
当小说成为一门学科,许多人在孜孜研究了,又有成千上万的人要写小说而被教导着,小说便越来越失去了本真,如一杯茶放在了桌上,再也不能说喝着的是长江了。过去的万事万物涌现在人类的面前,贤哲们是创造了成语,一句万紫千红被解释为春天的景色,但如果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春天,万紫千红只会给我们一张脏兮兮画布的感觉。世界变得小起来的时候,一千个人的眼里却出奇的是一千个世界,就不再需要成语。小说是什么?小说是一种说话,说一段故事,我们做过的许许多多的努力——世上已经有那么多的作家和作品,怎样从他们身边走过,依然再走——其实都是在企图着新的说法。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从开始作为一个作家,要留言的时候,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一种说法,即,或是茶社的鼓书人,甚至于街头卖膏药人,哗众取宠,插科打诨,渲染气氛,制造悬念,善于煽情。或是坐在台上的作政治报告的领导人,慢慢地抿茶,变换眼镜,拿腔捏调,做大的手势,慷慨陈词。这样的说话,不管正经还是不正经,说话人总是在人群前或台子上,说者和听者皆知道自己的位置。当现代洋人的说法进入中国后,说话有了一次革命。洋人的用意十分的好,就是打破那种隔着的说法,企图让说者和听者交谈讨论。但是,当我们接过了这种说法,差不多又变了味,如干部去下乡调查,即使脸上有着可亲的笑容,也说着油盐柴米,乡下人却明白这一切只是为了调查而这样的,遂对调查人的作伪而生厌烦。真和尚和要做真和尚是两回事。现在要命的是有些小说太像小说,有些要不是小说的小说,又正好暴露了还在做小说,小说真是到了实在为难的境界,干脆什么都不是了,在一个夜里,对着家人或亲朋好友提说一段往事吧。给家人和亲朋好友说话,不需要任何技巧了,平平常常只是真。而在这平平常常只是真的说话的晚上,我们可以说得很久,开始的时候或许在说米面,天亮之前说话该结束了,或许已说到了二爷的那个毡帽。过后想一想,怎么从米面就说到了二爷的毡帽?这其中是怎样过渡和转换的?一切都是自自然然过来的呀!禅是不能说出的,说出的都已不是了禅。小说让人看出在做,做的就是技巧的,这便坏了。说平平常常的生活事,是不需要技巧,生活本身就是故事,故事里有它本身的技巧。所以,有人越是要想打破小说的写法,越是在形式上想花样,适得其反,越更是写得像小说了。因此,小说的成功并不决定于题材,也不是得力于所谓的结构。读者不喜欢了章回体或评书型的小说原因在此;而那些企图要视角转移呀,隔离呀,甚至直接将自己参入行文等等的作法,之所以并未获得预期效果,原因也在此。
《白夜》的说话,就是在基于这种说话的基础上来说的。它可能是一个口舌很笨的人的说话,但它是从台子上或人圈中间的位置下来,蹲着,真诚而平常的说话,它靠的不是诱导和卖弄,结结巴巴的话里,说的是大家都明白的话,某些地方只说一句二句,听者就领会了。比如我说:“穿鞋吧。”你就把鞋穿了,再用不着我来说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穿鞋,鞋的发明人是谁,什么是鞋底,什么是鞋帮,怎么个法儿去穿。这样的说话,我是从另外一部长篇小说开始的,写完《白夜》,我觉得这说法并不别扭,它表面上看起来并不乍艳,骨子里却不是旧,平平常常正是我的初衷。那部长篇小说完成以后,曾引起纷纷扬扬的对号入座,给了我相当沉重的压力,我却也想,这好嘛,这至少证明了我的一种追求的初步达到:毕竟读者读这部小说使他们觉得他们不是在读小说,而是在知道了曾经发生过的一段故事。它消解了小说的篱笆。当然,小说仍是小说,它是虚构的艺术,但明明知道是小说却不是了小说,如面对着镜子梳头、刮脸或挤脸上的疖子时,镜子的意义已经没有,面对的只是自己或自己脸上的疖子。
现在,我该说明一些与《白夜》有关的事了。
一、在《白夜》里,穿插了许多目连戏的内容,不管我穿插目连戏的意旨如何,而目连戏对于许多读者可能是陌生的。目连救母是一个很古老的民间故事,将目连救母的故事搬上戏剧舞台,可以追溯到北宋时汴京的杂剧。在近千年的中国文明史上,目连戏以其独特的表现形式,即阴间阳间不分,历史现实不分,演员观众不分,场内场外不分,成为人民群众节日庆典、祭神求雨、驱魔消灾、婚丧嫁娶的一种独具特色的文化现象。它是中国戏剧的活的化石。一九九三年秋天,我来到四川,在绵阳参加中国四川目连戏国际学术研讨会,观看了五台目连鬼戏。我太喜欢目连戏的内容和演出形式,当时竭力搜集有关目连戏的资料。在《白夜》中所写到的部分剧情文字,便是从那次会议上获得的《川剧目连戏绵阳资料集》中,由杨中泉、唐永啸、米泽秀等先生执笔整理的四本目连戏中摘录的。同时,也参照了杜建华女士所著的《巴蜀目连戏剧文化概论》一书中所提供的剧目剧情。在此,向他们致谢。在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我出游到了苏州东山,有幸参观了金家雕花大楼,翻阅了这里的简介材料。《白夜》中所描写的关于民俗馆的建筑的文字,便是引用了这简介材料的部分内容,但我实在不知道这些简介材料为谁整理,在此不能提名道姓,仅作说明并致谢意。一九九三年的十月,突然收到了嘉峪关市一个署名为张三发的来信,他在信中给我倾诉他的苦闷和无奈,同时,信的最后附有一页他所编写的《精卫填海》的寓言,让我更进一步懂得他的心绪。这篇寓言我觉得改写得不错。当然,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谁,《白夜》写成后,我将他改写的《精卫填海》的寓言引用在了结尾,我要向这位朋友道谢了。
二、构思《白夜》的时候,我是逃在了四川绵阳的一座山上,那是绵阳师专的所在地,山中有校,校里藏山,风景极其幽静。我常常坐于湖边的一块石头上发呆,致使腿上胳膊上被一种叫小咬的蚊子叮得一片一片疙瘩。涌动一部朦胧中的作品,伴随的是巨大的欢乐和痛苦。我明显地消瘦下来,从未失眠过的却从此半夜要醒来一次。但是,在长长的六七个月里,《白夜》的设计,却先后推翻了三次,甚至一次已经动笔写下了三万余字,又彻底否定了。直到一九九四年,住过了半年多的医院,我要写的人事差不多已经全浮在眼前,我决意正式动笔。此时有朋友劝我再到乡下去,说在乡下写作,心里清静。我不去的,我说,大隐于市,我就要在闹市里写《白夜》呀!写作是我的生存方式,写作是最好的防寒和消暑,只要我面对了稿纸,我就会平静如水,安详若佛。而且,西安城里已经有一所可以供我借居的房子了,这是我的母校借我的,他们愿意收留我,我挂了个兼职教授的名儿就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这所房子的所在,正为唐时“太平坊”里“实际寺”的旧址。“实际寺”是当年鉴真和尚受具足戒处,它太适宜于供我养气和写作。从这所房子的北窗望去,古长安城的城墙西南角就横在那里,城墙高耸,且垛口整齐排列,虽然常常产生错觉,以为是待在监狱之内,但一日看出了那墙垛正好是一个凹字一个凹字一直连过去,心情便振奋不已。房子里过日子的家具是没有的,但有读者赠送我的一支一人多高的巨型毛笔、一把配有银鞘的龙泉宝剑和一架数百年的古琴,这足以使我富有了!每日焚香敬了这三件宝贝,浇淋了粗瓷黑罐里的朋友送来的鲜花,就静心地去写《白夜》。每次动笔,我都要在桌子的玻璃板写上五个字:请给我力量!我喜欢那个动画片中的英雄希瑞,每次默喊着这五个字,如咒语一般,果然奇效倍生。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病依然在纠缠,官司在接二连三地出现,全书终于让我写完了。不论《白夜》写成是个什么模样,我多么感谢在一九九三、一九九四年间为我治病的医生、护士,感谢去医院和家里给我送饭、送菜、料理日常生活的朋友和读者,感谢始终在鼓励我的人。生活着是美丽的,写作着是欢乐的,人世间有清正之气,就有大美存焉。
书写成后,我并没有立即拿去出版,我习惯让我在西安的一些评论家、作家先读读。我反复说明这样做并不企望他们说什么好话,叮咛他们万万不要对外声张,我只乞求他们以平常心来读这部作品,提出宝贵的意见,因为我要再修改一次。他们的意见提得真好——我幸运我有这样一批同道的朋友,我的许多作品的修改全得益于他们——我认真地进行了第三次修改。一九九五年的三月底,我在一间小小的私人复印室里工作到了夜里四点,第三天就背着沉重的皮箱北上。我来到了京城。京城是大地方,那里有一大批我仰观的人,但我第一个要见的就是我的一个真挚的朋友。我信赖她的见解和对作品的总体把握,我希望她解读我的这本书。我的愿望达到了!她连夜就读稿,几个晚上都熬到三点,一读完就来找我,我们谈了一个下午。这一个下午充满着激情和智慧。我设想,这应该是一幅庄严的油画,将珍存于我的历史档案里。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说明我的内疚。《白夜》在写到一半的时候,许多一直关心我的出版家就来电来函甚至人到西安约稿,因为多年的交情,我不敢慢怠这些尊敬的师长和朋友。直到稿子写完,我还不知该交到哪个出版社,但稿子毕竟只能在一家出版社出版,这使我不得不逃避许多朋友,我在此拱手致歉,也以此发奋,勤于写作,在日后的时候回报他们了。愿我们的友谊长驻。
1995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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