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美国糖城时代(1 / 2)
冰淇淋盛宴
玫瑰星云还没升起,华盛顿城笼罩在暮色之中。又宽又长的摩尔街上看不到人影,东头詹金斯山国会大厦高耸的圆顶反射着最后一抹天光,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最西端的华盛顿纪念碑白色的尖顶指向刚刚出现的两颗星星,显得孤独而怪异。摩尔街旁那些白色的建筑物——圆形的杰弗逊纪念堂、巨大的林肯纪念堂、国立美术馆和史密斯学会的一些博物馆都没有多少灯光,倒影池中的喷泉已经停喷了,一潭没有一丝波纹的池水反射着黯淡的天光。这座由白色的欧洲古典建筑组成的城市像一片荒废了的古希腊遗址。
好像要驱散这种笼罩着整座城市的夜色和寂静,白宫灯火辉煌,乐声喧响,东门和北门外停满了插着各国国旗的小汽车。这是总统为各国孩子首脑举行的宴会,这些小首脑是为参加超新星纪元首届联合国大会而专程来到美国的。宴会原打算在西边的国宴厅举行,但那里面积太小,只能容纳一百多人,而这次赴宴的多达二百三十人,只好改在白宫面积最大的东厅了。三盏安装于一九〇二年的巨型波西米亚式水晶枝形吊灯悬在辉煌无比的天花板上,照着这个曾经举行过亚伯拉罕?林肯葬礼的地方。在这以白色和金色为基调的大厅中,两百多个身着高级晚礼服的孩子都已到齐,他们有的聚成一堆谈笑,有的站在涂有白色瓷釉的木镶板墙壁前,欣赏着上面那十二个精美的浮雕——这些浮雕是一九〇二年白宫装修时由皮奇里利兄弟雕琢的,在这里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现在看来好像是专门为这些孩子准备的一样,因为上面描绘的都是伊索寓言故事。剩下的孩子都挤在落地长窗前的一架斯坦威大钢琴前(那钢琴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那三条粗大的美洲鹰柱腿),听漂亮的金发女孩儿、白宫办公室主任贝纳弹《啤酒桶波尔卡》。所有的孩子都假装不去留意大厅中的宴会长桌,那桌上摆满了令人垂涎的食物:既有豪华的法国大菜,如姜汁牛排、葡萄酒蒸蜗牛,也有地道的西部牛仔午餐,如烤蚕豆、浓汁猪排和核桃馅饼等。
这时,军乐队突然奏起了《美丽的亚美利加》,所有的小客人立即都停止了谈话,向门口转过身来。
超新星纪元第一任美国总统赫尔曼?戴维、国务卿切斯特?沃恩,以及其他美国政府高级官员迈步走了进来。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小总统身上。每个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处出众的地方,有的是眼睛,有的是额头,有的是嘴巴……如果把一万个孩子身上最出色的部位分离出来,再用这些部位组成一个孩子,那就是赫尔曼?戴维了。这个男孩的外形实在是太完美了,以至于孩子们都不由觉得他很神秘,怀疑他是不是某架闪光的外星飞船带来的小超人。
其实,戴维不但是人类的娘胎所生,而且也并无什么高贵的血统。他的父系虽算苏格兰血统,但别说像富兰克林?罗斯福那样可以一直上溯到征服者英王威廉一世,就是到独立战争以前都搞不清;至于他的母亲,只是二次大战结束时一个非法入境的波兰移民。最使孩子们失望的是,戴维九岁以前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传奇经历。他的家庭平平常常,父亲是一个洗涤品推销员,从来没有过约翰?肯尼迪的父亲对儿子的那种期望;母亲是一个广告画师,从来没有过林肯的母亲对儿子的那种教诲。他的家人对社会政治活动漠不关心,据查,戴维的父亲参加过的唯一一次总统选举投票,还是以扔硬币的方式决定投民主党还是共和党候选人的票。至于戴维的童年经历,实在找不出什么可炫耀的。他在学校各科的成绩大部分是B,喜欢玩橄榄球和棒球,但没一样玩到校替补队员的水平。小记者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总算查出他在三年级时曾担任过一个学期的教导生[3],可校方没有给他记下任何评语。但是,戴维像所有美国孩子一样,在自由自在漫无边际地挥霍童年时光的同时,不忘时时睁大第三只眼,瞄着那极其少见但仍可能会出现的机遇,一旦瞄准,就紧紧咬住不放。当超新星在太空中出现时,十二岁的戴维终于把他的机遇等来了。
听到总统发布了灾情报告后,戴维立刻意识到,历史已向他伸出手来。模拟国家中的竞争是残酷的,他险些把命丢了,但凭着自己突然爆发出来的卓越的领导才能和魄力,他击败了所有的对手。
不过,这一切并非进行得一帆风顺,就在爬上权力顶峰之际,戴维的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这就是切斯特?沃恩。
第一次看到沃恩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会倒吸一口冷气,然后赶快把眼睛移开。沃恩外表看上去正好是戴维的对立面,他首先是惊人的瘦,脖子犹如一根细棍,细得很难让人相信能支撑得住他那大得不成比例的脑袋;而他的双手简直就是包着皮的骨头枝。但他看上去并不像非洲饥饿的孩子,区别就在于他皮肤很白,白得吓人,以至于有孩子把他称为“小僵尸”——那白色的皮肤看起来像是透明的,细细的网状血管从皮肤下面显露出来,在那宽大的额头上一览无遗,使他看起来多少有些异类的感觉。沃恩的另一个特点就是面孔异常苍老、布满了皱纹,如果在大人时代,他多半要被当成上了年纪的侏儒。
那天,戴维走进白宫的椭圆形办公室,站在处于弥留之际的总统和最高法院大法官面前,当他把一只手放在办公桌的《圣经》上宣誓并接受任命时,第一次见到了沃恩;那时,沃恩远远地站在国旗下,背对着他们沉默不语,仿佛对正在发生的这历史性的一幕毫无兴趣。宣誓完毕后,总统给他们俩做了介绍:
“这是切斯特?沃恩,国务卿;这是赫尔曼?戴维,合众国总统。”
戴维伸出手去,随即又放了下来,因为沃恩一动不动,仍背他而立。最让他奇怪的是,当他准备向沃恩打招呼时,总统竟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制止了他,就像一个仆人怕人打扰他无比尊敬的主人专心思考而制止一名冒失来访者那样。过了好几秒钟,沃恩才慢慢转过头来。
“这是赫尔曼?戴维,我想你以前认识他的。”总统又重复了一遍,听那口气,看那神情,仿佛得重病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古怪的孩子。
沃恩转过身来时,眼睛仍看着别的地方,只是总统的话音落后,才正眼看了戴维一下,然后,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头都没微微点一下,又转过身去背他而立了。就在刚才那一刻,戴维第一次看到了切斯特?沃恩的眼睛。那双眼睛眼窝很深,上面有两道很浓的眉毛,这使得眼睛完全隐没于黑暗之中,就像深山中两个阴冷的水潭,谁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活物。但即使是这样,戴维仍觉得沃恩的目光犹如深水潭中伸出的两只湿乎乎凉冰冰的怪手,一下卡住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沃恩转身那一霎,戴维觉得他那双深藏的眼睛反射出的日光灯光芒,犹如两团爆炸的冷光……
戴维对权力有一种奇异的第六感。身为国务卿的沃恩比身为总统的他先到椭圆办公室,还有刚才所发生的那无比微妙的一幕,都使他隐隐有些不安。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沃恩拥有组织内阁的绝对权力。尽管宪法中规定了国务卿的这种权力,但过去的国务卿是由现任总统而非前总统指定的。此刻,前总统反复强调国务卿的这项权力,更是让戴维觉得不正常。
进入白宫以后,戴维尽可能避免同沃恩正面接触,好在后者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詹金斯山上的国会大厦里,大部分时间他们只需通过电话联系就行。亚伯拉罕?林肯在不肯任命一个人时,曾这样说明他的理由:“我不喜欢他的样子。”当别人反驳说一个人无法对自己的样子负责时,林肯说:“不,一个人到了四十岁以后就应该对他的样子负责。”虽然沃恩年仅十三岁,但戴维仍觉得他应该对自己的样子负责。对沃恩的经历他知道得不多——其实别人也都知道得不多,这在美国是很不正常的:大人们在的时候,每一个高层领导人的经历都被选民们背得滚瓜烂熟。白宫和国会中以前认识沃恩的孩子很少,戴维只听联邦储蓄委员会主席谈起过他,那个女孩儿告诉戴维,她父亲——哈佛大学的一位教授——曾带那个怪孩子去过她家,她父亲认为,沃恩是一个在社会学和史学方面智力超常的孩子。这使戴维感到很费解。神童他见过不少,听说过的更多,他自己就有好几个获得威斯汀豪斯奖学金的朋友,但他们全部是在自然科学和艺术领域,他从未听说过社会学和史学方面的神童。社会学同自然科学不一样,仅凭智力在这个领域中不会有什么建树,社会学需要研究它的人拥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和对现实社会全角度的深刻观察;史学也一样,没有现实社会生活经验的孩子,很难对历史有一种立体感,而这种立体感是一名史学研究者不可或缺的。那么,这些需要时间和经历才能得到的东西,沃恩怎么会有呢?
但戴维毕竟是一个务实的孩子,他知道,同国务卿的关系一直这样僵持下去是不行的。他决定克制住自己的厌恶和恐惧(后一种感觉是他不愿承认的),到沃恩的住处去看望他一次。他知道沃恩整天都把自己埋在文件和书籍里,没有任何朋友,除非万不得已,很少开口说话;他还知道沃恩夜里也在办公室里看书,每天回去都很晚,所以他十点以后才去。
沃恩的住处在第十六街北段,华盛顿特区的最北端,这个地区叫黄金海岸和谢泼德公园。这里过去一度是犹太人的居住区,后来居住的则多为在政府和律师事务所做事的黑人中产阶级。在快到华盛顿下城的地方,有一大片没有装修的公寓大楼,这里是华盛顿被遗忘的角落之一,虽不像东南面的安纳柯斯蒂亚那么贫穷破旧,但在大人时代犯罪率居高不下,毒品买卖也不少。沃恩就住在这里的一幢公寓大楼里。
戴维的敲门声换来了沃恩一句冷冰冰的应答:“门开着。”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好像进入了一个旧书贮藏室。在一只黯淡的白炽灯的光亮下,可以看见房间里到处都是书,不过没有任何书架,其他的东西——桌子、椅子之类也没有,乱堆的书籍把地板全盖住了。这里甚至连张床也没有,只有一条毛毯铺在一堆略显平整的书上聊充作床用。戴维站在门边迈不开步,地上的书使他没法下脚。他远远地看着那些书,除英文书籍外,他勉强看出还有许多法文和德文著作,甚至还有一些破旧的拉丁文著作。他脚下踏着的是一本阿庇安的《罗马史》,往前点是《君主论》——作者名字被另一本书盖住了,再往前是威廉?曼彻斯特的《光荣与梦想》,还有让?雅克?塞尔旺?施赖贝尔的《世界面临挑战》、T.N.杜普伊的《武器和战争的演变》、小阿瑟?施莱辛的《民主党史》、康德的《判断力批判》、K.N.斯皮琴科的《政治和军事地理学》、亨利?基辛格的《选择的必要》……
沃恩刚才是坐在一堆书上的,戴维推门时,看到他正把一个透明的东西从左臂上拔下来——那是一个注射器。沃恩似乎并不在乎被总统看见这一幕,他站在戴维面前时,右手仍拿着那个注射器。
“你吸毒?”戴维问。
沃恩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来自那双眼睛的无形怪手又伸了过来,戴维不禁有些害怕。他向四周看看,希望能发现个人影,但这幢楼里空空荡荡的,他失望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必须容忍我。”沃恩说。
“容忍一个吸毒的国务卿?”
“是的。”
“为什么?”
“为美国。”
在沃恩那达斯?瓦德式[4]的眼睛逼视下,戴维屈服了。他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向别处,放弃了与沃恩的对视。
“我请你吃饭。”戴维说。
“去白宫?”
“是的。”
沃恩点了点头,向外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个人向楼下走去。在沃恩关上房门之前,戴维最后回望了一眼,发现屋里除了书和那条毛毯外,还有一个大得出奇的地球仪,那东西放在门边的墙角里,所以戴维刚才没看见——它的高度超过沃恩的头顶;支架是两个雕刻精美的希腊女神,一个是战神和智慧之神雅典娜,一个是能预言未来的卡桑德拉,她们共同举着那个大大的地球仪。
总统和国务卿在白宫的红厅里共进晚餐,这里是白宫的四大会客厅之一,原来是第一夫人用于接待来宾和举行小型宴会的地方。幽暗的灯光照着四壁绣有金黄色旋涡状图案的榴红色斜纹织锦缎,加上那个哥特式红木书橱和壁炉架上两个十八世纪的烛台,使这里显得古老而神秘。
两个孩子坐在壁炉对面有大理石台面的小圆桌旁吃饭。小圆桌是白宫收藏品中最精美的家具,桌身用红木和各种果树制成,桌面镶着一块洁白的大理石,镀金的青铜女人头像俯视着桌上的那瓶苏格兰威士忌。沃恩吃的东西很少,只是喝酒,他喝完一杯又一杯,不到十分钟,那瓶酒就几乎空了。戴维只好又拿出两瓶,沃恩仍以同样的速度喝着,酒精对他似乎不起作用。
“能说说你的爸爸妈妈吗?”戴维小心地问。
“我没见过他们。”沃恩冷冷地回答。
“那你……从哪儿来?”
“赫文岛。”
两人再也没说话,只沉默地喝着、吃着。戴维猛然回味起沃恩的后一句回答,不禁打了个寒战。赫文岛是纽约附近的一个小岛,那里有一个可怕的婴儿坟场,被吸毒母亲抛弃的私生子遗体都集中在那里。
“你难道是说……”他问沃恩。
“是的。”
“你是说,你是被装在果品箱里扔在那儿的?”
“我当时没那么大个儿,我是装在一只鞋盒子里的。据说那天一共扔了八个,我是唯一活着的。”
沃恩说这些话的时候泰然自若。
“你是被谁拾起来的?”
“他的名字有十几个,但我知道没一个是真名。他能用许多非常独特的方法把海洛因运输进美国。”
“我……我还以为你是在书房中长大的呢。”
“也对,那就是一个很大的书房,金钱和血就是书页。”
“贝纳!”戴维叫道。
那个叫贝纳的金发小女孩儿走了进来,她是白宫办公室主任,漂亮得像个玩具娃娃。
“多开些灯。”
“可……以前第一夫人招待客人时就是这种光线;要是客人再高贵些,她干脆点蜡!”小主任不服气地说。
“我是总统,不是第一夫人,你当然更不是,我讨厌这昏暗的灯光!”戴维没好气地说。
贝纳一气之下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包括一个拍照时才用的强光灯,顿时,红厅中的墙壁和地毯都反射着耀眼的红光。戴维一下觉得好受多了,但他仍不敢正眼看沃恩。现在,戴维只希望这顿晚餐赶快结束。
壁炉上,一九五二年法国总统樊尚?奥里奥尔赠送的镀金青铜时钟奏出了美妙动听的田园曲,告诉两个孩子已是深夜了。沃恩起身告辞,戴维坚持要送他回家,他可不想让这个小怪物在白宫过夜。
总统的林肯轿车沿着静静的第十六大街驶去,戴维亲自开车,他没有让那个司机兼保卫特工的男孩子同自己一起来。一路上,两人一直沉默着,车驶到高大的林肯纪念堂前时,沃恩做了个手势,戴维把车停下了——刚停车他就后悔了,自己身为总统,为什么要听命于他呢?戴维不得不承认,对方身上具有一种他所没有的力量。
朦胧的夜色中,林肯白色的坐像出现在他们上方,小总统看着雕像的头部,希望林肯也能看着他,但那位一百多年前的伟人一动不动地平视前方,径直注视着倒影池对面刺破夜空的华盛顿纪念碑,还有大草坪尽头的国会大厦。
戴维很不自然地说:“他死的时候,陆军部长斯坦顿说:现在,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我相信,我们死的时候也会有人说这句话的!”
沃恩对总统的话充耳不闻,只唤了一声:“戴维。”
“嗯?”戴维很惊奇,这是沃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在此之前总是称他总统先生。
沃恩居然笑了一下,戴维一直以为他不会笑呢。接着,他提出了一个使总统措手不及的问题:“美国是什么?”
要是别人提这个问题,戴维无疑会非常恼火,但沃恩的发问却使他不得不转动起脑子来。是啊,美国是什么呢?美国是迪斯尼乐园,美国是超级商场和麦克唐纳快餐店,美国是成百上千种冰淇淋和千篇一律的热狗汉堡包,美国是西部牛仔的皮夹克和左轮枪,美国是登月火箭和航天飞机,美国是橄榄球和霹雳舞,美国是曼哈顿的摩天楼森林和得克萨斯怪山遍布的沙漠,美国是驴象图案下两党总统候选人的电视辩论……但最后,戴维发现自己头脑中的美国像一大块打碎的彩画玻璃,斑斓而散乱。他茫然地看着沃恩。
“还有你幼年时的印象吗?”沃恩又飞快地转了个话题,一般的孩子很难跟上他的思维速度,“在你四岁以前,家里的一切在你的眼中是什么?冰箱是冰箱吗?电视机是电视机吗?汽车是汽车吗?草坪是草坪吗?还有草坪上的那台割草机,看起来像什么?”
戴维的小脑瓜飞快地转动着,仍是一脸茫然,“你是说……”
“我什么也不想说了。跟我来。”沃恩径自走去。经过这段时间的交往,他承认总统有一个十分聪明的脑袋,但这只是按一般标准来讲——依他的标准来看,总统的迟钝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那你告诉我美国是什么?!”戴维追上去大声问。
“美国是一个大玩具。”
沃恩的声音不高,但比起戴维的声音来,它似乎产生了更多的回荡。小总统呆立在林肯像背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毕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虽一时不能完全理解沃恩的话,但却敏锐地感觉到了它的深度。他说:
“可是直到现在,孩子们还是把美国看做一个国家的。现在,国家正在像大人时代一样平稳地运行着,这就是一个证明。
“但惯性正在消失,孩子们正在从大人们的催眠中醒来,他们很快就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了,并惊喜地发现这个大玩具。”
“然后怎么样?他们会玩儿吗?玩美国吗?”戴维问,同时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非常吃惊。
“他们还能做什么?”沃恩微微地耸耸肩说。
“怎么玩儿呢?满街扔橄榄球、通宵玩电子游戏吗?”
这时,他们已走到纪念馆下层大厅的入口处。沃恩对着面前的大门摇了摇头,“总统先生,你的想象力令人沮丧。”然后推开门,示意戴维进去。
里面一片漆黑,戴维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沃恩在他后面打开了灯。适应了突然出现的亮光后,戴维惊奇地发现,这里堪称一个玩具的世界。他记得,这个大厅的墙上有朱尔士、古耳林制作的壁饰,以讽喻的手法巧妙地表达出解放黑奴和国家再统一的主题。但现在,玩具沿墙一直堆到天花板,把整面墙全挡住了。这里有数不清的各种洋娃娃、积木、玩具汽车、气球、滑板等等,戴维仿佛置身于一个色彩斑斓的玩具山谷中。沃恩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美国,这就是玩具美国,四下看看,也许你会获得一些启示。”
戴维的目光扫过这堆积如山的玩具,突然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东西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半埋在一堆鲜艳的布娃娃中,远看像一截黑色的树干。戴维走过去,使劲儿把那东西从布娃娃堆中拽出来,禁不住面露欣喜。这是一挺轻机枪,不是玩具,是真的!
沃恩走过来介绍说:“这是米尼米型,比利时制造,我们叫它M249,是美军的制式班用轻机枪之一。它口径小,只有5.56毫米,轻巧紧凑,可火力并不差,最高射速每分钟一千发。”
戴维掂着米尼米那黑亮的枪身,与周围那些轻飘飘的玩具相比,它的金属质感带给他一种难以言表的舒适感受。
“喜欢吗?”沃恩问。
戴维点点头,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冰冷光滑的枪身。
“那就留着做个纪念吧,算我送给你的。”说完,沃恩径直向大厅门口走去。
“谢谢,这是我得到的所有礼物中最让我高兴的一件。”戴维说着,抱着那挺轻机枪跟着沃恩走出了大厅。
“总统先生,如果你能从中得出应得的启示,我也很高兴。”沃恩淡淡地说。正在后面抚弄机枪的戴维听到这话后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他走路时没有一点儿声响,在昏暗的纪念堂中,犹如一个飘行的幽灵。
“你是说……在那堆积如山的玩具中,我首先注意到了它?”
沃恩点点头。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纪念堂外面的台阶顶端。清凉的夜风使戴维的头脑一下清醒了,他蓦地悟出沃恩话中的深意,不由打了个寒战。沃恩伸手从他手里拿过了机枪,戴维惊奇地发现,在沃恩那两只看似枯枝般纤弱的手臂之中,沉重的机枪倒如一根轻飘飘的树枝。沃恩把枪举在眼前,在星光中打量着它。
“它们是人类创造出的最卓越的艺术品,凝聚了人类这种动物最原始的欲望和本能,它们的美是无可替代的——这冰冷的美、锋利的美,能攫住每一个男人的心灵,它们是人类永恒的玩具。”
沃恩熟练地拉开枪栓,毫不犹豫地向夜空中打了三个六发连射,枪声划破夜的寂静,在戴维听来就像一串尖利的爆炸,让他头皮发紧;枪口冒出三株对称的小火苗,使周围黑暗中的建筑颤抖着凸现出来。子弹在夜空中尖啸,像掠过城市上空的狂风,十八粒弹壳掉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悦耳的声响,仿佛是这首劲乐结束时的琴声。
“听,总统先生,人类的灵魂在歌唱。”沃恩陶醉地半闭着双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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