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1 / 2)
杜瑕正在家里逗儿子玩,就见小雀进来回禀说:“夫人,大爷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郭大人。”
杜瑕的动作一顿,有些疑惑的问道:“哪位郭大人?”
就她的记忆来看,熟悉到能够到彼此家中做客的姓郭的大人,貌似只有那么一位,可之前牧清寒不是说他们已经因政见不同割袍断义了么?眼下不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怎的还一同来家?
“两个人瞧着如何,可吵架了?”
小雀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回忆了下才摇头道:“并没有,不过也不曾说笑,就是一前一后进来,瞧着样子倒是有些古怪。”
杜瑕又问了那位郭大人的样貌,基本上就确定来的便是郭游,不禁有些满头雾水。
见她久久不语,俨然忽视了自己,毛毛有些不满的抓着她的手指啃了一口,呜哇两声。
见儿子这般,杜瑕轻笑出声,用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头,捏捏他的小脚丫,笑道:“又乱啃。”
小孩子还没长牙,两片牙龈软软的,并不疼痛,只是痒痒的有趣。
毛毛扑闪几下眼睛,又要去抓她的手指,嘻嘻哈哈闹得欢。
杜瑕陪着他闹了会儿,想了想,才对小雀道:“你悄悄地打发人去前头问问,看郭大人是坐一会儿就走呢,还是留下吃饭,定了就过来回我一声。对了,也叫人好生注意着些,万一听见动静不对,赶紧拉开……”
听牧清寒说,之前二人闹得颇凶,毕竟连割袍断义这种狠话都放过了的,便是老死不相往来也不为过。这会儿各自的师公又已分了输赢,兼之二人都是个暴脾气、直性子,万一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对外可就说不清了!
小雀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就回来道:“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可大约说的起兴,要烫酒呢,约莫是要留饭的,想来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起来,不过奴婢也叫人留心了。”
听说这些文臣官老爷不比他们家老爷那般正直,心思十分难猜,往往一句话里都能品出来几十个意思,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们哪里敢懈怠呢!
杜瑕点点头,叫人去给刘嫂子传话,叫准备几样小菜,分别是煮毛豆、糖醋藕片,再加一个用泡发的虾米、鱼肉捶打的包浆鱼丸为主料做的麻辣香锅,这些下酒是最好的。
这些年她越发爱研究吃食了,花样也越来越多,经常往来的人家都知道杜夫人心灵手巧,不光写得好画本,也做得好吃食,送人最是别致。
像是官宦人家之间往来,其实轻易也是不好送名贵物品的,讲究的就是一个花样,端看谁家不落俗套,是旁人家里没有的,若做得好了,也是一件很有脸面的事情。
之前杜瑕爆出自己是指尖舞先生,每年节礼中便有自己亲手画了稿子,书海掌柜的帮忙一同刊刻的信笺和请帖,十分别致,受人追捧。除此之外,便是他们家与旁人不同的小菜和点心了。也许那些菜肴之类并不如何名贵,可看的就是“别致”二字,端的是别无分号,因此总能给人深刻印象,外人说起杜瑕来,往往也是“杜夫人极其有心”的好评。
房内,杜文和郭游在榻上对坐,中间的矮桌旁边立着一只幽幽燃烧的红泥小火炉,上头用陶壶温着热酒,桌上放着几个碗碟,里头是正咕嘟翻滚的麻辣香锅,以及毛豆、藕片并其他两样爽口小菜和果子,氤氲的热气不断升腾,将眼前一片空气都模糊了。
古人有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时他们喝的却非什么浑浊有浮物的低等酒,可点的却也是红泥小火炉,而外头也确实是阴沉欲雪,只不知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呐,是不是真想喝一杯?
杜文执壶斟满酒杯,也不说话,只仰头喝下。
对面的郭游抬起眼睛瞅了他一眼,也跟着饮尽,又苦笑道:“三思,你可是害得我苦。”
杜文一挑眉毛,嗤笑一声,反问道:“我害得你苦?究竟是你害苦了我还是我害苦了你?方才是谁帮着对付我?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只是却不如记忆中的笑容干净爽朗。
方才魏渊和郭游合伙把杜文钉死了之后,杜文也是破釜沉舟豁出去了,眼见着自己逃不脱,便又硬拉郭游下水。
这会儿能多一个人,就代表着稍后自己少找一个人,秦大人自然是愿意的。
郭游与魏渊同属一派,方才坑了政敌一时爽,这会儿若想全身而退却是不能够了。
魏渊倒罢了,他毕竟年纪大了,做不来这个也无可厚非,然而郭游甚是年青,既然杜文不得不去,那么他也没有逃脱的道理。
于是,在关键时刻,魏渊淋漓尽致的体现出了一位杰出政治家的刚毅果决:弃卒保车。
他先看了看杜文,再看看差不多年岁的郭游,突然轻轻拍了拍自家徒孙的肩膀,饱含真心的勉励道:“年轻人,多经历一些事情还是很好的。”
郭游满脸震惊:“……师公!”
师公,一日几十里地,会死人的呀!
杜文满意了,觉得魏渊这厮果然够狠,难怪能与自家师公斗这么些年。
眼见郭游满脸苦涩和难以置信,魏渊却是不动如山的说道:“无妨,届时大家都会去观礼,你师父看了也必然为你高兴。”
郭游:“……”
不,我老师也会觉得我命苦的呀!
见今日竟能意外抓两名壮丁,本还觉得自己走投无路的秦大人也是喜出望外,瞧着面庞都泛红了,双目灼灼,几乎能放出光来。
又见郭游还是如同吃了黄连一般没得欢颜,他又十分和气道:“郭大人,莫要担心,今年圣人和太子都体恤我等哩,一应都是简化了的,回头我再同礼部的官员商议一回,看能不能上个折子,说不得还能再减哩!”
左右减不减的,都不是什么轻松活儿,郭游只要一想到大冷天的,自己还要惨兮兮的装扮了绕城走就觉头大如斗,后悔方才为什么要推着杜文落井下石……
两人又闷着脑袋对饮一杯,却听杜文忽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与他听一般的道:“你现在还觉得开战是不好的么?”
郭游一怔,略一迟疑,却还是坚持了自己的观点,道:“不错,此时开战尚嫌仓促,若能再得几年”
话音未落,杜文就反驳道:“再得几年,说的轻巧,你当真以为炤戎会眼睁睁看着大禄壮大,恢复元气?他们却没这么傻!”
“所以才要和亲!”郭游也不禁抬高了声音道:“只要和亲,只要炤戎还要一层遮羞布,要点脸面,他们短期内就不敢开战!”
“可能有多久!”杜文的脸都微微涨红了,不知是因为酒意上头,还是单纯的愤慨,“二公主也是和亲过去的,当初炤戎说得多么动听,可这才几年?堂堂公主之尊,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异乡,甚至连个尸首都不得见!我大禄颜面何存,威望何存!”
“挣得一日是一日,”郭游面不改色道:“你那妹夫便是打仗的,你也不是不通兵法,也曾看过历年战例,可知一旦大动干戈,会死多少人,会花费几何!大禄打不起!”
“炤戎也打不起!我大禄泱泱大国,沃野千里,他炤戎不过区区草原小国蛮夷,几个部落拼凑而成,有甚么家底!”杜文接道:“难不成靠一介女子换来的短暂太平便是好的了么?若是如此,留我等堂堂男儿又有何用!”
“她们身为公主,打从出生之日起便享受荣华富贵,地位尊崇,和亲亦是本分!”
“和亲和亲,哪里是和亲这样简单,你可知每位公主嫁过去时要带多少嫁妆!那每一角银子,每一寸布,甚至每一丝线,哪样不是大禄百姓的血汗换来,这是拿着我朝百姓的血肉喂狼呀!他们哪里会填的饱!”
说到激动之处,杜文忍不住起身下榻,用手臂激动的指着炤戎所在的西北方,大声道:“那些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大禄朝忍了这么些年,得来的是什么?是他们的得寸进尺,是他们的贪得无厌!是咱们填了一位又一位的公主!便是再忍下去,难道他们便能如读了圣贤书一般被感化么?别做梦了!”
郭游也不甘示弱的反驳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费,不拘小节,若怜一时之耻都忍不得,如何能有真正扬眉吐气的一日!”
顿了下,他又抢在杜文前头,咄咄逼人的问道:“女子的命是命,儿郎的命就不是命了?公主的命尊贵,寻常百姓的命就贱如草芥不成?既然能用一个小小女子换来太平,为何非要让我这许多儿郎去填那血窟窿!莫非他们就不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谁不是娘生爹养,谁不会疼不会哭不会想家!你去战场看,数百年来,上头飘着多少无辜亡魂!”
“这哪里只是性命,”额角青筋暴起的杜文气道:“体面,尊严,这是一国的尊严!若一个国家沦落到只能靠出卖公主和亲来维持屈辱的太平,谁还瞧得起!”
“是命要紧,还是骨气要紧!”
“要活着,更要骨气,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若是只能窝窝囊囊的活着,野狗一般求人怜悯,还不如死了!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两人越争辩声音越大,引得外头等着伺候的小厮都有些胆战心惊的,生怕两人干脆动了手。
好在争论归争论,不管是杜文还是郭游,都理智尚存,便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也没想过要抄起近在咫尺的砂锅或是酒壶给对方来一下子……
似乎是想把这几个月来的憋闷和怨气都一股脑的发泄出来,两人终于展开了相识多年以来头一次如此激烈的争论,震得房顶上的灰尘都扑簌簌落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儿,轻飘飘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几近无声。
夜深了,地上渐渐铺满了雪花,放眼望去苍茫一片,寒意也越发的重了。
杜文不说话了,郭游也不说话了,就这么定定的看着对方。
良久,两人齐齐叹息。
就听郭游道:“三思,我知自己说服不了你。”
“那是因为你没理!”杜文不屑一顾道。
“然你也未曾说服我。”郭游接道。
“那是你冥顽不灵!”杜文脱口而出,然后又带了点愤慨,爆豆子似的又炸出来一连串的话,“简直是迂腐不化,朽木不可雕,亏你这个年纪,竟然还不如朝中许多须发花白的老前辈开明,只一味地退缩,忍让,哼,这又算的了什么!”
说完,又重重一甩袖子,冷哼一声,扬起下巴,微微带些俯视的瞧着他,说道:“难怪那魏渊败在我师公手下,哼!”
他面上几乎是明晃晃的写着,你不如我,你师公也不如我师公,你这魏党一派压根儿就不如我们唐党!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魏渊在持续多年的党派之争中一败涂地,本就是这几个月来的禁忌,众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敢提。如今却被杜文这样明晃晃的戳中,简直如同用力揭开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瞬间鲜血淋漓,叫人无法继续无视。
郭游脸色微变,终于也有些着恼了,正色道:“朝堂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便是唐芽此番略胜一筹又算的了什么?来日方长!且看谁笑到最后吧!”
杜文不以为意,反唇相讥,嗤之以鼻道:“一步赶不上,十步撵不上,这一回魏渊都输了,往后还能指望甚么!也就是我师公深明大义,不愿于此刻痛打落水狗罢了,不然你以为谁家能这般宽宏大量,任由手下败将在眼前上蹿下跳么?”
郭游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有些无法忍受旁人当着自己的面这样说自己的师公。‘
可平心而论,杜文说的却又是实话,叫他无言以对。
政斗向来是残酷又惨烈的,成王败寇也不是说着玩,一旦胜了,自然是无限荣光,之前的种种都值了;可若是败了,当真是生不如死,也绝对不会有谁傻到不乘胜追击,反而放任政敌继续自在的。
唐芽胜了,可正如杜文所言,他并没趁热打铁,如许多人猜测的那般对魏党赶尽杀绝,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堪称大度的任用魏党官员,便是由郭游这个魏党成员自己来说,能做到这一步的也举世罕见。更甚一步,若是此番胜利的是自家师公,魏渊,他会对落败的唐芽一党这般宽厚优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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