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如梦如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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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少年轻推开窗,月光顿时洒满全身,他默默戴上“山鬼”面具,然后脚步轻盈地跳起了舞,只是舞步十分古怪,左右腾挪仿佛暗合韵律,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玄妙感?觉。

武后侧过头瞧了几眼,觉得张少白很像只翩翩起舞的大白鸭子,于是便轻笑着转回了头,对着上方的“清明网”怔怔出神。不知为何,一看到那张网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许多往事,网上的铃铛发出细碎声响,就像有人在记忆的长河中扔了一粒石子,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忽然,那边的少年唱起了歌,声音清澈,曲调悠扬,可词的发音却异常诡异。明崇俨表情惆怅,他同样出身祝由世家,自然知道这首曲子是何来历。它名为“山鬼”,可它的诞生却远远早于楚辞,故而如今已经无人知道它的词是什么意思,据说楚辞中的“山鬼”一词不过是由它音译而来。

所谓祝由,也是祝祷,以“山鬼”祭山鬼,此时此刻张少白所施展出来的,才算得上是最原始、最纯粹的祝由之术。

少年戴着面具,白衣映着蓝脸,他口中吟诵着古老的曲调,踩着玄奥的舞步,却让人异常心安。就连明崇俨也忍不住坐了下来,双腿盘好,仿佛在接受一场洗礼,也仿佛是在追思过去。

躺在床榻之上的武后反应更是明显,她偶尔看向张少白,更多时候则是看着头顶的网。不知不觉中,每一个网眼之中都有了一个山鬼,无穷无尽的山鬼也因此倒映在她的眼中。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数息过后,武后终于迷失在这铃声和山鬼的交错声中。

眼前再没有网,也没有铃铛,更无烦人的白衣少年,只剩下一团迷雾。武后知道自己已经睡去,而且如张少白所说那般来到了自己的梦境当中,她要亲眼看一看是谁在她的梦中搅风弄雨,让她始终不得安宁!

正想着,远方忽然传来了呼唤声。

“华姑?华姑?”

武后猛地攥紧拳头,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虽然表面看上去不显山也不露水,但实际上内心早已掀起滔天波澜。

她有许多称呼,历经了媚娘、才人,再到昭仪、宸妃。可唯独华姑这个名字,已经太多年没有人叫过了。

武后情不自禁地往前走去,渐渐走出了这片迷雾,眼前出现的场景令她倍加伤怀。虽然每次醒来后都会忘记自己梦见过什么,但武后确定这一幕的确就是她的梦境,因为一切是如此亲切和熟悉。

“华姑,你看这朵花好不好看?”

那是一片田野,一大一小两个女孩正在嬉戏玩耍,年长的那个不知从哪儿摘了许多漂亮的小蓝花,正笨拙地往妹妹头上插去。

武后已然松开了手,面色平淡地看着那个年幼的女孩回答说:“好看。”

好看……孩童的声音如铃声一般清脆无邪。

曾几何时,她是那般天真。

后来,年幼的女孩进了朱红色的宫墙,年长的女孩嫁入了贺兰家,两人重逢的时候早已不是昔日脸庞。

田野迎来数次枯荣,其中的女孩也长大成了少女,而后又出落成了女人。

此时此刻武后就像是一个无关的人,旁观着梦境中的自己,以及那位故人。

武后有许多兄弟姐妹,但其中和她关系最好的当属顺娘,两人不仅长得相似,脾气也颇为相仿,故而小时候最是玩得来。可惜后来时过境迁,媚娘和顺娘除了仍是一样的美艳动人,性子上却有了天差地别。

对于顺娘,武后既爱且恨。爱的是她与自己的血脉亲情,恨的同样也是如此。

武顺娘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自己和女儿出现在李治的面前。

其实武后心知肚明,陛下对自己的感情是千真万确,只不过人是会变的,不仅是体态容貌,还有脾气性情。从她插手政事的那天起,她就彻底变成了武后,再没有半点媚娘的影子。所以当陛下看到温柔贤淑的顺娘和天真无邪的贺兰敏月,就好像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那个媚娘。

而不是武后。

男人梦中烧起的往往是欲火,女人梦中烧起的则往往是妒火。

田野上起了一把无名火,将花花草草烧得干干净净,最后漆黑狼狈的土地上只留下武媚娘和武顺娘四目相对。

顺娘反复地念叨着:“华姑……”

武后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后宫的生活早就把她打磨得心思如海,她不会说哪怕一句梦呓,因为这可能将自己推入无底深渊。

但她的表情却是沉痛的,世人都说是武后善妒,毒杀了姐姐和外甥女,在他们眼里武后就是一头毒辣至极的猛兽。可没人知道心狠手辣的武后,每一个梦里都是天真无邪的过去。

既然她担负起了女子所不应有的重担,那么做出一些女子不该做的事情也就不足为?奇。

武后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睁开眼时忽然发现自己不再是那个旁观者,反而变成了和顺娘面对着面的那个自己。

她看着顺娘,纵有千言万语却无话可说。

顺娘状若疯癫,杂乱长发垂及地面,她先是轻喃着“华姑”,突然便不再说了。

武后随之感到一阵窒息。

紧接着,顺娘一把掐住了武后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喊道:“还我儿来!还我儿来!”

疼痛感和窒息感是如此逼真,以至于武后忽然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挣扎着想要逃离顺娘,却发现身子压根不听使唤。

这就是缠绕她许久不去的梦魇!

张少白施展完了“入梦之法”,颇为疲惫地收起了面具,转而紧张兮兮地盯着武后的一举一动。当他看见武后面露痛苦,并且身子开始变得僵硬,便知道她已经看见了那个梦魇。

于是张少白开始吟诵道:“人世凡尘,如镜中花,水中月,望其朦胧,欲求不得……”

未承想,话还没说完,武后居然自行睁开了双眼。

不愧是母仪天下的人,心智异乎寻常地坚定,几乎无法动摇。

张少白赶忙问道:“天后感觉如何?”

武后缓缓坐起身来,神色如常:“无甚感觉。”

“可否看清了梦魇的真实面容?”张少白见武后脸色一沉,又赶忙补了一句,“若是不能说,草民就不问了。”

武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轻声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她是顺娘。”

张少白一头雾水,不知道顺娘是何许人也,可同样听到的明崇俨却脸色剧变:“居然是韩国夫人!”

好不容易知道了梦魇的真实身份,张少白想要趁热打铁,将武后的烦心事一股脑地搞定。可没承想武后却兴致寥寥,她打了个哈欠,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治我?”

“无非就是让天后不再恐惧那人,这样一来她在梦中也就不再会影响到天后了。”

“这就没什么必要了,我对她并无恐惧,之前觉得不适只是因为不知她是谁,如今既然知道了,那也就没什么好在乎的,”武后唤了声“来人”,随后便有宫女进来服侍,“我尚且不怕活着的她,又如何会惧怕死了的她。你与明大夫今夜便在此处歇息吧,也叫你自己好生享受一番那个什么清明网。”

说完武后便离开了,如来时一般雷厉风行。

待到人去楼空,张少白收起清明网,也不知道他衣裳里到底有何玄机,居然能装得下那么多的东西。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这件事大有蹊跷。”

明崇俨摇了摇头:“既然天后发了话,你我听命就是。”

或许是之前被武后吓到,张少白也不敢去床榻上休息了,转而坐在明崇俨身旁,“韩国夫人到底是谁?”

“武后的姐姐,名叫顺娘。”

“她为何会在梦中对武后说‘还我儿来’?难道是武后抢了她的儿子,或者是杀?了?”

明崇俨略微沉吟,然后说道:“告诉你倒也无妨,传言当朝太子李贤并非武后亲生,而是出自韩国夫人。武后在杀害韩国夫人之后,念其亲情,故而将其子视如己出,抚养长大。”

张少白惊讶得张大嘴巴:“不是吧,这种话也敢乱说!”

“流言自然是真假莫辨,不过梦魇一事还是透露出了许多信息。”

张少白略微一想,顿时回过神来,就连武后本人都梦见了姐姐,而且还被人掐着脖子,喊着‘还我儿来’。这么说来,岂不是当朝太子真的不是武后亲生……

这未免过于不可思议。

张少白猛地摇了摇头,心道不要胡思乱想,这洛阳宫里的事情绝对不是自己该寻思的。想得越多,恐怕死得也就越快。

明崇俨见身旁的少年终于安静下来,也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和皇家的人打交道就是这般胆战心惊,你若是想要重查五年前的案子,便免不了这些。”

“关于太子弘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不多,但也不能说。天后一日不允许你调查此案,我就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张少白靠着冰凉的墙壁,叹道:“不是不可说,就是不能说,那我还能做些什么?”

明崇俨忽地说了句薛元超曾经说过的话。

“听天命,尽人事。”

六个字一模一样,但顺序却有所不同。

张少白把身子蜷缩起来,双手揣在宽大的衣袖里,看起来既孤单又狼狈。除了少年自己,没人知道,今日他的一言一行都经过了何等的深思熟虑。武后用那名军卒作为试探,而张少白又何尝不是在寻摸着她的底线所在。

还有看似简单的入梦之法,实则对于心神有着极大消耗。张少白所展现的那段“山鬼”,更是令他疲惫不堪。

不得不承认,武后乃是张少白生平见过最独特之人,她不懂祝由,却仿佛身负无数祝由梦寐以求的神通——读心。张少白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个赤裸的孩童,毫无秘密可言。

武后对待他的态度同样令人疑惑,先是试探,然后又是纵容。她头一次允许与皇室无关的少年留宿后宫,留宿之处甚至是瑶光殿,但她却又什么也不布置,让张少白不知如何去做。

怀揣着种种疑虑,张少白辗转反侧许久之后方才睡去,可他感觉自己并未睡多久,便被噩梦吓醒。他梦到武后站在自己面前,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令他毛骨悚然。

少年猛地睁眼,只见天色已亮,而明崇俨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张少白还未开口,明崇俨便说道:“你醒了。”

“你这样盯着人会让别人很难受,你知道吗?”

“对不住,我只是在想,少白你长什么模样,结果想着想着便出神了。”

明崇俨眨了眨灰白色的眼眸,然后终于转过头去。张少白见状觉得有些同情,于是说道:“这有什么好想的,你听声音就知道我一定长得极为英俊,就是那种空手去温柔坊还能享尽福气的英俊。”

“张家怎会出了你这么一个活宝。”

“都是父亲教导得好。”

说起了张云清,明崇俨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你我同属祝由世家,我也不想见你张家不明不白地沦落至此。此番我将你引荐宫中,就是为了让你找机会重查当年惨案。可是武后心思莫测,如今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再也无法帮你了。”

张少白感激道:“多谢,之后的路就由我自己走完吧。”

两人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而后相视一笑,一大一小两个白衣显得颇为洒脱。

出乎意料的是,离了瑶光殿后,迎来的不是武后的人,反而是来自东宫的贵人。

此人穿了一袭紫衣,相貌堂堂,身上气质贵不可言。在他的衬托之下,张少白的草根气息显得颇为浓郁,而明崇俨则有所不同,他反倒显得更加出尘。

“你便是进宫治疗天后的祝由先生?”

他一开口,张少白便知道这位贵人就是东宫太子李贤。

“正是,草民见过太子。”张少白表现得不卑不亢,身旁的明崇俨也淡淡行了一礼,似乎并不太在乎这位太子殿下。

李贤问道:“我问你,母亲所患何疾,是否治好?”

张少白答道:“天后遭梦魇缠人,如今应是好了大半。”

“梦魇乃是何物,此事背后是否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张少白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明崇俨抢先说道:“天后只是梦见了韩国夫人,故而心神不宁,夜不能寐。”

李贤微微挑眉:“哦?这么说来并无贼人。可母亲向来坚强,她到底梦见了什么,居然会让她心神大乱?”

呵呵,终于说正题了,张少白心中暗笑道。

明崇俨并未回答,而是问道:“殿下擅入后宫,此事犯了忌讳,有话不如离了此处再说?”

李贤站得笔挺,一动不动,冷声回道:“我只是担心母亲病情,又不好打扰,故而只能找你们问询此事。”

“殿下一片孝心真是让人感动。”

“明大夫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我刚刚的疑问你还尚未解答。”

明崇俨却笑着说道:“治好天后的乃是张先生,是否回答还要看他。”

李贤闻言将目光转回了张少白身上,他的眼神透着一股冷漠,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那就由你回话吧。”

张少白微微躬身,不知道昨夜治疗武后的事情能否外传,他给明崇俨使了个眼色,可惜后者是个瞎子,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仔细思考了一番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觉得就算自己不说,事情怕也早晚要传出去,而且自己也因此得罪了当朝太子。而如果自己说了,也无非是看在太子担忧母亲心切的分上,算不上犯错。

于是他说道:“天后梦到韩国夫人扼住她的喉咙,还反复说道‘还我儿来’。至于此事背后是否有人暗中操作,草民尚不知晓。”

张少白无须解释什么,李贤听完之后脸色变得更为阴沉,转身便走,步伐沉重。

少年见状有些心慌,问道:“我是不是不该说的?”

明崇俨只是笑道:“我说过,剩下的事情我帮不了你。”

李贤离去不久,武后便派人来接张少白,至于明崇俨则被陛下传唤走了,应是又犯了头疾。说来有趣,两人明明去的都是贞观殿,却偏偏要分开前行,由此可见帝后二人间隙极深。

仍是昨日进宫面圣的地方,张少白乖乖行礼,听到武后说了句“平身”之后方才站?起。

看来今日武后心情不错,她说道:“我昨夜无梦,睡得很是安稳,这算是你的一件功劳。”

张少白赶忙说道:“草民不敢。”

“不过这件事还不算完,我心头仍有一个疑惑需你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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